第65章 酒醒簾幕低垂2
什麽叫公開處刑?
這就叫公開處刑。
聞千書忍了兩秒,才忍住沒上前,掐死當年的自己——雖然她也掐不到。
好在蔣醫生沒當回事,繼續給病床上的人檢查。中途聞千書的父親,聞正德進來了一趟,手裏拎着一個袋子,于是母親李懷愛湊過去,與他嘀嘀咕咕說些什麽。
說着說着,兩人小聲争吵起來。
聞千書當年聽多了他們吵架,現在閉着眼睛也知道他們在吵什麽——無非是醫藥費,錢,李懷愛新求了什麽符,拜了什麽菩薩,聞正德叱責這些沒用。
病床上的聞千書也沒去看,由着他們吵,只是盯着蔣醫生:“你,你這麽好看——”
聞千書心累,捂住臉,一時不忍去看,卻聽到自己繼續說:“為什麽,還,這麽難過?”
聞千書:“……”
當年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好看的人與不難過之間有什麽必然聯系麽?
蔣醫生停住,又繼續動作:“我沒有難過。”
“你有。”病床上的聞千書斷斷續續道,“你,你進門後,瞧着不太開心——”
其實蔣醫生動作很輕,但聞千書天生就對情緒敏感,加之當年的她躺在病床上,終日無所事事,更是什麽都看在眼裏。
聞千書閉了閉眼,現在的她當然知道蔣醫生為什麽難過——她走過那麽多世界,失敗了許多回,看見無數人在眼前死去卻救不回來,再一看這個病人也是自殺進的醫院,當然不會有好心情。
可那時候的聞千書不知道,蔣醫生也不準備解釋給她聽,只是說:“沒有,我不會難過。”
這時候,李懷愛拿着一個保溫罐過來,一面走一面抱怨聞正德:“不跟你爸說,說不通——來,我們喝點魚湯,這是我——”
兩個聞千書一起皺起了眉,只不過一個沒力氣,皺眉輕些,一個仗着裏頭人看不見,皺得重些——聞千書從小就不喜歡吃魚,她接受不來魚腥味,輕則反胃,重則嘔吐,跟有些人不吃香菜一樣。
與之相反,李懷愛長在海濱城市,從小愛魚愛海鮮,并認為魚是好東西,渾身都是寶,恨不得頓頓做魚。
李懷愛舀了一勺濃湯,要去喂聞千書:“吳醫生說了,你可以稍微吃點流食,我就給你熬了好湯——沒有魚刺的,不要怕——唉,你這孩子,就是怕挑刺,老不吃魚,怎麽這麽懶呢——”
聞千書想躲開:“我不喜歡吃——”
蔣醫生看了眼聞千書。
李懷愛注意到蔣醫生視線,解釋說:“唉,她吃魚的,就是太懶了——”
病床上的聞千書掙不開,勺子抵住嘴,卻被一個人摁住了。蔣醫生回頭,和李懷愛說:“吳醫生前段時間已經開始發燒了,可能沒注意——”
她看了看病歷單,掃了眼名字,說:“聞千書現在還不能吃,再過陣子吧。魚湯腥氣太重了,到時候你們可以換點別的,蔬菜汁什麽的。”
李懷愛皺眉:“行吧。”
她自己喝了一口,又忍不住指責聞千書:“吃不來好東西。”
蔣醫生側過頭,看見病床上的聞千書晃神了一下,突然對她笑了笑。
之後,蔣醫生每次來,都能遇見李懷愛再給聞千書喂各種她覺得“大補”的東西。蔣醫生制止幾次後,李懷愛的臉色已經不好了,但她還不方便對醫生發火,就沖聞正德嚷嚷:“怎麽又不許?捐點香火錢,千書才能好得快。再說,要不是菩薩保佑,她能活命嗎——”
聞正德氣得臉發青,心想救你女兒的不是醫生麽,跟菩薩有什麽關系。但他知道這話說不得,說了李懷愛非沒完沒了,于是從別的地方入手:“你那叫一點錢麽——”
聞千書看向蔣醫生:“她指桑罵槐呢。”
蔣醫生:“吳醫生不管?”
“不管。”聞千書喘兩口氣,“他們管過,有的被我媽罵了,有的被投訴了。”
蔣醫生:“他們是誰?”
聞千書:“外婆,我爸,老師,顧醫生,宋伯伯——”
她數了數,數不動了,說:“你要不不管我了,其實,也不是很難吃。”
她嘆口氣,自顧自說:“嘴好苦啊,想吃甜的。”
李懷愛有時候會給她吃很苦的藥,只有那時候,她能得到一兩顆糖。
聞千書:“還想,吃冰的。”
“我還沒吃過冰呢,好不好吃啊?”
蔣醫生聽她有一茬沒一茬的說話,偶爾應兩聲。等檢查完,她出了病房,剛巧遇見另一個醫生。寒暄了幾句,蔣醫生突然問:“今天早上,宋護士不是發喜糖了麽,你身上帶着嗎?”
對方聞言,摸了兩個出來:“怎麽,嘴饞了?”
蔣醫生接過,客氣道:“是啊,謝謝了。”
她轉身往回走,發現那對夫妻還在吵架,但吵得內容已經變了。李懷愛看見她,臉上還帶着方才吵架的兇狠,來不及收起:“蔣醫生,怎麽了?”
蔣醫生:“筆忘拿了。”
她側身進了病房,看見聞千書正側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外面。她眼神漆黑,空茫茫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蔣醫生:“對牛奶糖過敏嗎?”
聞千書一愣,收回視線看她,看她摸出一顆糖,拆開。
聞千書盯着糖看,連忙說:“不過敏。”
蔣醫生沒什麽表情,但握着糖紙擡手。修長的指一動,将糖喂進聞千書嘴裏,又把糖紙攏起,收進衣袋。
聞千書躺在床上,嘴裏含着糖,看見蔣醫生從口袋裏摸出一只鋼筆,走到門口時,同邊上人示意:“筆拿到了。”
聞千書舔了舔糖,側頭看窗外,嘴角無意識地勾了勾。
她們熟悉起來,有時候會說說話——不再是聞千書單方面說個不停,蔣醫生偶爾也會問她幾句。
聞千書總愛看窗外,但窗外只是鋼筋水泥,沒什麽可看的,于是蔣醫生有一天問她,問她在看什麽。
聞千書:“看風啊,你看有風吹過,那邊的草葉在動。”
聞千書漸漸好起來,臉也開始恢複血色。她不再那麽抗拒李懷愛強喂的東西,因為蔣醫生會把關,阻止掉一些不合适她吃的,還會趁着李懷愛不在,給她喂點糖。
大部分是水果糖,聞千書最喜歡橙子味的,她含着糖,不肯嚼碎:“你不怕我媽媽麽?”
蔣醫生:“嗯?”
“她要是發現你瞞着她,給我喂吃的,會投訴你,還會鬧——”聞千書小聲說,“你可能會丢工作的。”
蔣醫生沒回答她,只是垂下眼,多拆了粒糖,喂進她嘴裏。聞千書乖乖張嘴,雙眼發亮。
她其實五官很漂亮,但瘦得厲害,要是不生病,該是個非常好看的姑娘吧。她的眼睛和蔣醫生的不一樣,不是那種淺瞳,是墨色,帶點幽深,看人的時候很專注,好像天上地下,她眼裏只有對方。
但後來吳醫身體好了,回來了,蔣醫生也就不來了。
有時候聞千書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會轉過頭看兩眼,發現進來的不是蔣醫生,她又轉回去,看外頭的風。
這是蔣醫生的記憶,所以記憶外的聞千書只能跟着蔣醫生走。她看蔣醫生路過病房門口,也不在意對方望出來的視線;她看蔣醫生忙着治病、救人,偶爾遇到吳醫生,也停着說幾句話,但半點沒有提及聞千書。
蔣醫生是個修複員,而聞千書只是某個世界線裏,某個微不足道的配角。
蔣醫生不會留意她太久。
這個世界線的主角,是和蔣醫生一起長大的朋友。對方本是出色的鋼琴家,出了車禍,手指受了重傷,再不能彈琴了。所有人都在圍着鋼琴家轉,勸她,安慰她,她瞧着像是挨過來,高興起來了,卻還是服用過量的安眠藥,被送入了醫院。
蔣醫生還太年輕,且是鋼琴家的好朋友,不能參與搶救。她站在外面,看鋼琴家的父母泣不成聲,看鋼琴家的未婚夫焦慮地踱步,雙目通紅。
有人注意到了蔣醫生,似乎在詫異她的面無表情。他們在竊竊私語:“小蔣一點都不難過啊?”
蔣醫生是系統,她和2333一樣,可以修改五感,聽到細微的聲音。她調大自己的聽覺範圍,本來是為聽急救室內鋼琴家的情況,卻也聽到別人的話。
“唉,好朋友出事,眼淚都不掉。”
“也正常吧,兩家都是音樂世家,一個這麽厲害,另一個——唉——去年蔣夫人去世了,她也是這幅表情,冷冰冰的。”
“小蔣跟家裏鬧翻了吧?現在迪迪出這事,沒準她心裏高興着呢。”
聞千書想說不是的,不是的——
她明明那麽難過——
你們怎麽看不出來呢?
蔣醫生視線動也沒動,就這麽站着,下颚線繃得很緊,面若冰霜。她聽到急救室裏的人宣布搶救成功,轉身離開。背後的人看着她,繼續談論她的冷淡。
“其實迪迪和她也不熟吧——”
“是啊,迪迪好久不聯系她了——”
蔣醫生還是垂着眼,一言不發。但聞千書熟悉她的小動作,看得出她在發呆。背後是醫生出來通知家屬,他們喜極而泣的聲音;眼前是夜色漸染的長廊,悄無一人。
蔣醫生漫無目的地在醫院裏走,一步一步,從喧嚣走向寂靜,走在墨一樣的夜色裏,昏黃的燈光注視着她,一點點拉長影子。
孤身一人的影子。
聞千書跟在她身後,看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來。她的聽覺範圍還未收回,可以聽見病房裏的聲音,她聽見一聲尖銳的斥責:“你怎麽回事?這點錢都不肯出麽?”
另一個聲音回答:“人家騙你的,你怎麽又信呢?這藥又不是醫生開的,沒用!”
蔣醫生似乎想了會,才想起來那個病房,想起病床上的女孩子。那個吃了她幾顆糖,就天天盼着她的人;那個說她難過的人。
鬼使神差,蔣醫生停在了外面,沒有收回聽覺,擡眼看向走廊上的監控。監控“嗡”的一聲,被她入侵。蔣醫生眼珠動了動,虛拟電子屏上展現出房裏的狀況。
房間裏詭異的很,那對夫妻在吵架,吵得面紅耳赤,恨不得大打出手。話題的主人卻躺在床上,默不作聲地看着窗外——外頭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然而聞千書看得十分專注。
看着看着,聞千書突然眉頭皺起,捂着心髒處想起身。她微弱短促地哼了一聲,卻被争吵聲蓋過去。
蔣醫生往前走了兩步,按在把手想開門,卻看見聞千書松了氣,又躺回去。
那一陣疼似乎也緩過去了。屋裏沒人在乎,聞千書本人都不在乎。
她只是側過頭,繼續一動不動。
三個人明明在一個房間,卻似分割成兩個世界。
聞千書——她的情緒感知能力那麽強,那麽敏銳,可就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浸泡在戾氣與咒罵聲裏。
蔣醫生沉默地站在門口。
聞千書沉默地望着窗外。
她們隔着一面牆。
卻共享同一片夜。
作者有話要說:
日常比心(1/1)
感謝在2020-10-16 09:00:00~2020-10-17 09: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模塑命裏 2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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