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酒醒簾幕低垂3

蔣醫生停在門外,盯着門。她關閉了監控界面,收回聽覺範圍。

門裏還在吵架,吵得很兇,穿透門板。于是病床上微弱的嘆息掩蓋在一聲聲争吵裏,再難聽清。

蔣醫生轉身離開,處理自己的數據。

“唉,好朋友出事,眼淚都不掉。”

“小蔣跟家裏鬧翻了吧?現在迪迪出這事,沒準她心裏高興着呢。”

蔣醫生知道原本的世界線裏,這個小姑娘過不久要出院,她的父母會在醫院門口吵起來,沒人注意她,就像此刻沒人聽見她喊疼一樣。

而後她會發呆一樣,一步步走向車流,撞進去。

不巧,鋼琴家看到了這一幕,吓得昏過去。

原本的世界線裏,聞千書只是個連名字都未提及的人,她的優先級很低,根本不在主神考慮的範圍內。

修複員一向不改變無關人員的命運,因為那很可能改變原本世界線的軌跡,增加修複難度。

蔣醫生不該管的,她只需要阻止鋼琴家看到,她只需要——

她回頭,看向那扇門。

“我在看風呀。”

“我還沒有吃過冰呢,好不好吃?”

“你這麽好看,為什麽還這麽難過啊?”

“你為什麽這麽難過啊——”

蔣醫生數了數,發現之前的世界線,好像也沒完全修複成功過——分到她手裏的世界線,大多是死局,最好的狀況,也不過是多拖幾年。

這個世界線也會失敗吧——她總在失敗——

夜色從窗口漫進,龜縮在燈光外。蔣醫生眼見着要走進去,突然停住。

她垂下眼,轉身。

風帶起了白大褂,她走向了門:“打開世界線改寫權限。”

腦海裏有警報聲響起,蔣醫生卻充耳不聞,邁步,身體如虛化一般,直接穿過門,立在了房內。

屋裏人也終于停下了争吵——他們昏睡在地。

蔣醫生站到了聞千書面前,對方閉了眼,面朝窗戶的方向。她瞧着又小又脆弱,毫無生氣。

蔣醫生擡起手,并指從她眉心劃過,一路劃過頸項,停在腹部。手指過處,銀白色的代碼流瀉出來,刻印在她皮膚,又隐入身體,消失不見。

聞千書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站在大街上。

尚未至深夜,街上全是人。路邊的小吃店,不遠處的購物中心,挽着手臂的情侶,牽着孩子的夫妻。

人聲鼎沸。

聞千書愣了,自言自語道:“我這是,在做夢麽?”

話音剛落,她發覺手裏被塞了個東西——是一個甜筒,上面滿滿的、淺橙色的冰淇淋。

聞千書轉頭去看,看見蔣醫生站在一旁,手裏拿着另一個一樣的冰淇淋。

她脫下了白大褂,僅着便服,手臂夾着錢包,長發束起。燈光與月色映在她面頰,繁華與冷清交疊着,勾勒她側影——好看得驚心動魄。

蔣醫生嘗了口冰淇淋,蹙了蹙眉——她不是很喜歡冰的。

聞千書則有點呆:“我能吃麽?”

蔣醫生:“能,吃吧。”

聞千書說服自己:“我在做夢呢,夢裏什麽都能吃。”

她小心翼翼舔了口冰淇淋,驚喜:“橙子味的!”

聞千書:“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個味道?”

“我媽媽都不知道。”

蔣醫生有些詫異。她覺得很明顯——她每次帶水果糖,聞千書都第一個拆香橙味的。

聞千書此人,頗有幾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骨子裏只貪圖當下,最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最先送入嘴的。

然而不等樓酒措辭解釋,聞千書就明白了,驚嘆道:“你好細心啊。”

她實在是見了鬼的敏銳,根本不用蔣醫生說話,就什麽都能懂。

蔣醫生也默認了:“随便逛一逛?”

聞千書一口一口吃冰淇淋,笑得眼睛都眯起來,問:“好啊。”

她跟着蔣醫生,吃着冰淇淋,眼睛盯着路邊的棉花糖。蔣醫生頭也沒回,卻給她買了,讓她拿在手裏。

聞千書開心瘋了。

她們先在商城逛了一圈,蔣醫生才意識到,聞千書真的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喜歡的東西很簡單,小飾品啊,漂亮的本子和文具啊,花哨的膠帶紙啊——

她看着本子看了很久,蔣醫生:“買麽?”

聞千書搖頭:“不買了,我又用不了這麽多。”

她清醒得近乎殘忍:“我這個病,活不了多久吧。”

蔣醫生知道,她确實活不長了。

蔣醫生:“沒事,買吧。”

聞千書笑了笑,還是拒絕了,她仰起頭,眼睛發亮,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落進去。她生病生得太久了,常年臉色蒼白,很少能看到這樣嬌俏活潑的樣子。

她嘴唇沾了糖漬,眼睛四處打量,腳下卻緊跟着蔣醫生,瞧着又好奇又害怕,軟乎乎的。

像只小奶貓。

商城裏人有些多,期間聞千書差點被撞了,蔣醫生伸手,擡臂護着她。走着走着,蔣醫生感覺不對,側過頭,發現聞千書在看她。

蔣醫生當她無聊了:“還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聞千書想了想:“我想爬山!”

蔣醫生點頭,聞千書奇怪道:“你不問我為什麽?”

蔣醫生:“這是你的夢,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聞千書頓了下腳步,問:“真的麽?”

她重複一遍:“我想做什麽都可以?”

蔣醫生:“真的。”

因為這是“夢”,什麽不合理的事情都能發生。領着聞千書到一處角落,确認無人能看見,蔣醫生動了動手指,她們就出現在了山腳。

這一天不是什麽特殊日子,只是個尋常的工作日;這一座山也不是什麽名勝古跡,只是座普通的山。因而夜裏的人很少,唯有階旁的燈亮着,隐隐綽綽,指着路。

可聞千書興奮壞了,嘴裏沒完沒了,想到什麽說什麽,說她好小時候就想爬山了;說她們學校秋游都去爬山,聽同學說很有意思;說山上可好看了,可她身體不好,每次這時候,都一個人呆在家裏。

“有一次我瞞着我媽媽,報了春游——我們學校的春游是去湖邊。我當時求老師帶我去,說讓我坐她車上,到了只看看就好——”

那時候的聞千書還不似以後,喜怒全寫在臉上,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來。她本來開心得厲害,可說着說着,嘆口氣,沮喪又難過道:“可惜被我媽發現了,她大鬧了一場,在全班面前罵我。”

李懷愛很生氣,口不擇言,罵她是賠錢貨,罵她不懂得珍惜身體,不懂得珍惜她花在她身上的錢——

“她罵完我,又去罵老師,還投訴她。老師後來就調走,不教我們了,班上同學都在暗地裏埋怨我——不過他們說得也對,是我對不起老師。”

她早就沒有朋友了,從那以後,連關心她的老師也退卻了。

蔣醫生不太會安慰人,只能同她說:“那今天你可以爬山了。”

“我偷聽她們說,爬山很累的。”聞千書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我要是爬不動了怎麽辦?還能下來麽?”

蔣醫生:“能的。”

聞千書還在追問:“怎麽下來呀?她們說有那種擡轎子的人,晚上也有嗎——”

就連聞千書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麽話痨的時候。聞千書做事總也不專心,但當她真得将所有視線聚焦于一人,又叫人招架不住。

蔣醫生兀的停下,聞千書也跟着一停,把沒說完的話咽進嘴裏。她看着這個過分漂亮的醫生垂下眼,道:“總有辦法的。”

她真好看啊。

聞千書心裏想,她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和天上的月亮一樣好看。

見聞千書發愣,蔣醫生以為她還在擔心,于是道:“有我呢。”

聞千書點頭,乖乖說:“好。”

她們爬山。

一階一階地往上。

山風帶着寒意,帶着與城市不一樣的肅殺,呼嘯着越過耳側。夜色深重,周遭寂然,只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好像天底下只剩下了她們。

聞千書一邊爬,一邊看着蔣醫生的背影。但她身體底子在那,很快就累了,喘起氣來。蔣醫生注意到了她加重的呼吸:“還想繼續麽?”

聞千書:“想。”

她半彎腰,撐住膝蓋:“我緩一緩——嗯?”

蔣醫生半側過身:“自己走,或者我背你?”

聞千書有些手足無措,道:“那,那你背我?”

蔣醫生半蹲下身,聞千書不知怎的,覺得臉頰發燙。她走了兩步,輕輕趴在蔣醫生背上:“重麽?”

蔣醫生掂了掂她,沒什麽分量,何況自己還開着改寫權限,能随意修改這條世界線的數值,真背不動,也能把她的重量改輕:“不重。”

蔣醫生背着她,感受小姑娘細嫩的手臂挽過她脖頸,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勒疼她。

蔣醫生的背好舒服啊,和父親的不同,是帶些軟的,還帶些香。聞千書将臉側着,壓在她肩膀,突然問:“醫生姐姐,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蔣醫生:“蔣明月。”

話音未落,她聽見背上的人笑了一聲。蔣明月:“笑什麽?”

聞千書說:“這名字好适合你呀。”

蔣明月:“為什麽?”

聞千書:“因為你和月亮一樣。”

蔣明月身為一個系統,實在弄不清人類怎麽總有這些奇奇怪怪的比喻。

但她還是回應道:“我和月亮長得不一樣。”

“一樣的。”聞千書笑着說,熱氣呼出來,打在她耳邊,“你們一樣溫暖,一樣明亮。”

蔣明月:“那太陽呢?太陽不是更溫暖,更明亮?”

“所以說你是月亮啊。”聞千書說,“你沒有太陽那麽顯眼,情緒都是淡淡的,和月光一樣。”

蔣明月頓了下腳步,繼續往上走:“我沒有情緒。”

從産生意識的那一刻起,主神就告訴她,她沒有情緒。

她是root,是一個系統,一個人工智能,她不具備人類那樣豐富複雜的情感。所以主神才會把最難最痛苦的任務交給她,因為她不會像人類修複員那樣,因為世界線崩潰而絕望,因為親朋離去而悲哀——

聞千書:“怎麽會呢?”

“你現在不就很難過麽?”

長風吹葉,簌簌作響。

蔣明月停了停,聽到聞千書繼續道:“你在為別人難過麽?還是——”

“在為我?”

聞千書笑了,聲音軟軟地:“總歸,有些是為我吧,不然這麽縱容我?”

她的呼吸好輕,像是羽毛一樣,要散在風裏:“謝謝你,姐姐。我好開心。”

蔣明月想說這不算什麽,想說她為各個世界線的主角做過更多——那些都是經年累月、浩大而又無望的工程。

可她卻什麽都說不出口,任由聞千書保持着那一點開心。

聞千書:“你知道嘛,我有時候在想,我真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麽?”

她真的有喜怒哀樂麽?有人能聽見她說話麽?

她與生俱來的敏銳,使她總在被動地、一刻不停地接收身邊所有的埋怨,絕望,痛苦;并使她從小意識到,這些痛苦皆因她起。

與之相對的,她身邊的人卻留意不到她。從不聽她想要什麽,也從不管她拒絕什麽。好像她不是生病,而是啞了,她母親代理了她的嘴,也代理了她的願望——她母親說什麽,她就得喜歡什麽;她母親做什麽,她就得接受什麽。他們自顧自地斷定,她活着的所有需求,就是治好病,除此以外的,都不重要,可有可無。

他們總在吵架,為了她吵架。

但她其實不怕疼,她只想讓他們別吵了。

沒人聽她的——

沒人看見她——

有時候她想,是不是只有她離開,這個家的痛苦才會結束?他們才能停一停,聽聽她在想什麽?

可她離開了一次又一次,被救回來一次又一次,他們仍然在吵,并将這當作新得的利器,用來攻擊對方。

月色如霜似雪,落了滿身。

山林寂靜,小道迢迢。

喧嚣與人聲遠去,唯有她背着她,一步步走向山頂。

“你存在的。”

蔣明月突然開口,道:“我看見你了。”

她感受到背後的人埋下頭,細軟頭發蹭着她頸項,有些癢。聞千書伏在她肩上,擡眼,看見漆黑無邊的夜,和夜裏的一輪明月。

聞千書:“嗯。”

她輕輕說:“我也看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看到有人推文了,非常感謝大家喜歡拙作呀,我就是個鹹魚作者,歡迎大家一起鹹魚(bushi)。

日常比心(1/1)

感謝在2020-10-17 09:00:00~2020-10-18 09: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鍄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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