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是他聽過的最悅耳的聲音,男人把手裏的東西一丢,剛想進去,山月打開了一條門縫,讓他把熱水送過來。
他捧着裝熱水的盆,站在門外懇求道:“大夫,我也能幫忙的,讓我進去吧。”
山月取過熱水,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房裏傳來了一句:“子母平安,想幫忙就燒水,把外邊的窗開條縫,通通風,小心點兒,有風進來了就關上。”
房子裏熊熊燃燒的炭火讓室內越來越難以呼吸,她小心地将空氣放進來一小部分。山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産婦和孩子,這時的産婦神志已經恢複,她看着孩子,幸福難以言表,一個勁兒地說着“謝謝”。
山月看着孩子,這是一個新生的生命,她從未見過剛出生的嬰兒,仔細地打量着,心裏暗嘆道:“原來,我小時候也這麽醜嗎?”
外邊的暴風雪逐漸消停了,仿佛因為這個孩子的降生,上天也不再為難這裏的人。鄰居送來了幹柴,隔壁的婦女也過來幫忙,但因為剛生産完,産房不宜失去熱氣,他們也只在外廳待着,只有兩個生過孩子的婦女進去。
屋子裏洋溢着幸福,人們在祝賀,女人的娘家在産房裏逗弄着孩子,這種幸福和山月沒有幹系,她在這個幸福的家裏顯得特別突兀。
她繞過一個冷清的角落,走向門口,卻看見剛生下來的孩子一直用圓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山月覺得心裏被撥動了一根弦。
她沒有停下腳步去看那個孩子,收攏了自己的領口,轉身走向風雪,風吹過,掩蓋了她走過的痕跡,只有屋裏傳來的笑聲能證明她曾經幫助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
周圍的空氣格外的清冷幹淨,她很想待在外邊,但久待室外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便回到老婦人家中。
雲姨對她的悟性稱贊有加,甚至還提出交流醫術的想法,雲姨沒有徒弟,也沒有子嗣,有後繼無人的擔憂,但山月說過,明年極夜結束就會離開這裏,雲姨只能說一句:“太可惜了。”
山月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河裏,更加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她總覺得心裏缺了一塊,像忘記了很多東西。她很好奇自己以前是怎樣的,是好人,還是壞人?
——“山月”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呢?只有名諱,沒有姓氏,從根本上斷絕了尋宗的可能。
她在雪谷裏過得很低調,再也沒有替雲姨出診過,她是家裏最年輕的人,作為報答,她每天都會出去給雲姨收集幹燥的木柴。雪地裏很難找到幹燥的木柴,白雪皚皚的世界,都是濕冷的,雪覆蓋在木柴上,加速了木頭裏水分的凍結,木頭變得十分沉重,解凍起來也十分麻煩,她只能找那些相對幹燥的木頭扛回去。如有多餘的木柴,她會在沒有人的時候送到上次接生的人家門口,然後悄悄離去。
這個地方很少見到女人出來找木頭,天氣好些的時候,她會看到結隊的男人走進森林裏,起初,男人們見到她會很驚訝,但後來了解到她是醫師家的人,曾穿越暴風雪去接生,便會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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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很少和他們交流,僅僅打個照面就結束了。
轉眼間,春天到了,極夜結束。
太陽照亮了寒冷的雪谷,這個地方迎來了溫暖的極晝。山月打開門,拿出掃雪的掃帚,将積壓在屋子頂端的雪清理幹淨,鄰居和山月打招呼,她問起産婦和孩子的情況,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唠着。掃完雪,山月回到屋裏,她曾說過極夜結束就會離開這裏,是時候收拾行李了。
雲姨問她的打算,山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總覺得自己身上有秘密,她要去解開這些秘密。雲姨建議她去南方的城鎮,那裏局勢比較平穩,一般戰火燒不到那裏。
“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天選者。”她握着山月的手,滿是皺紋的臉上是對孫女般的慈愛:“如果你不知道幹些什麽,嘗試去改變這個動亂的國家吧,你的力量是天賜的禮物,但同時也肩負了責任,你當然也可以忽視這個責任,但我還是希望你會用它做更有意義的事。”
山月對“天元力”這個詞相當陌生,雲姨只說了大概,無法給她具體的解釋,她只能自己去大城市尋找答案。
離開前,她敲了敲鄰居的門,女人正都弄着自己的孩子,她一見到山月,眼睛都亮了,立馬起身招呼她。
“大夫,你是來看孩子的嗎?”
山月不太習慣和人打交道,站着十分的局促,連手都不知道放哪裏。女人牽過她的手,将她帶到孩子跟前。
孩子果然對她十分感興趣,竟然做出了要抱抱的舉動,山月抱着孩子的手十分僵硬,完全沒有接生時的淡定自若。
她看着孩子如星光般的眼,不自覺地說:“我就要走了,你要快高長大。”
她當然不會說“以後還會再見的。”一類虛無之語,她與雪谷的緣分,大概就到此了。
告別衆人,她啓程離開。
雪谷裏沒有什麽交通工具,只能步行。山月走在雪地上,足跡穿越了整個峽谷,這是一個适合出行的好天氣,沒有風雪,腳印清晰可見,這是她留下的最後痕跡。雪谷裏的冰如玉般潔白,在陽光照射下逐漸消解,冰水彙聚流淌,歸于不凍河,她沿着不凍河離開雪谷,向南方出發。
離去的人回望過去,她應該再也不會回來這裏。
山月沒有聽雲姨的話,去那個局勢穩定的城市。局勢穩定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裏有絕對的力量坐鎮,這個國家如此動亂,卻有一個安定平穩的地方,是不正常的。
她選擇走向那個城市的對立面——一座離雪谷較近的城市,也許是因為心裏的一己私欲,她還是想做些什麽。
經過長途跋涉,她的腳終于踏進了天岩最為動亂的城市。
這個地方冰雪剛消融,饑餓彌漫在整個城市裏,河流水位猛漲,以摧枯拉朽之勢淹沒了半個城市,人們全都集中在地勢高的地方,但落腳之地十分有限,許多人為了生存,将弱者推下洪流。
她走在路上能看到冰雪覆蓋的屍體,因為溫度較低,還沒開始腐爛,但卻凝結了他們死前的模樣,有一群人死在了去年的冬天,他們窩在一個牆角裏,互相抱着取暖,但牆角能給他們阻擋暴風,卻不能阻擋寒冷,饑寒交迫下,死,或許是更好的解脫。
此刻終于明白雲姨讓她去那個城市的用意,她一定不想看到這些。
難民們突然看到一個外來者,看向她的目光皆是不友好的,恨不得在她的身上盯出個窟窿。她踩在泥濘的路上,一直走向高地。本就人滿為患的高地,自然不會容下一個外人,高地上的人聚攏在一起,一起驅趕這個外來者。有人抄起地上的雪塊砸向山月,她精準地接住,雪塊,雪塊、石頭……但凡是地上能撿起來的東西接二連三朝她襲來。
她看着高地上的人,笑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笑容燦爛的山月看起來就像是來自地府的修羅,在這個地方是多麽的刺眼,人們罵着這個地方的土話,眼裏有火,山月雖然聽不懂,但從他們的臉色中能看出來并不是什麽好話。
她掏出一塊餅,這是雲姨臨行前放進她的包的,說是這個國家裏最值錢的東西。
“誰幫我辦件事,這塊餅就歸他了。”
人群安靜了一秒,不知道誰開了第一聲,随後争先恐後地朝山月湧來。
山月選中的是一個男人,她把餅遞給他,他狼吞虎咽地把餅吃下去。她讓他去找些木頭,饑餓的人有了食物,幹起活來格外用心。剩餘的人圍着山月,懇求她賞口吃的。
這裏雖窮,但不至于沒有吃的,人卻選擇等死,寧願餓得有上氣沒下氣,也不出去找吃的,難道還有比餓死還可怕的東西?
山月很快從他們口中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年前,這個地方還是個還算得上安居樂業,雖不是十分的富足,環境也惡劣,但人們至少還可以平穩地過日子。随着天岩內戰的爆發,戰火從國都蔓延,不同的力量掠奪着一切,他們為了壯大自身,對弱者毫不留情,小城市抵抗他們根本就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只有選擇歸順某一方的勢力,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但這座城連依附的機會都沒有,如同一個軟柿子一瞬間被人捏得連渣都不剩。亂軍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将資源盡數搬空後,如狂風掠境般離去。瘟疫和死亡在此地蔓延,徹底淪為煉獄。
人為了生存不惜一切,饑餓磨滅人性。
有個人突然擡起死灰般的臉,問道:“您發現這地方有女人和孩子嗎?”
他的臉上看不出悲恸,只有麻木,仿佛不是在提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山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出來只會讓人更加透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