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山月以為離開了宜州,那個地方基本上與她沒關系了,誰知道那次的宜州之行會成為好幾樁事件的開端。山月悶在谷裏,與他人交流得更少了,就連日常照顧她的疏影也很少來打擾她。房間內,古老的書卷鋪滿了桌子,女人趴在書桌上睡着了,一個人影進了這個房間,拿起一件罩衫,正想給她披上,淺睡的女人在那個人進來的時候就醒了,這種悄無聲息的潛入,不像周圍人。
書架上的書,突然掉在了地上,男人去将書卷撿起,回頭時趴在書桌上的女人正站在眼前盯着他。
這是個讓她十分陌生又覺得熟悉的人,但他讓她不由自主地手心凝出了冰錐。這大概是個她失憶前特別讓人恐懼的男人,不然身體也不會有如此反應。
“我見過你。”山月用冰錐指着他,十分警惕:“在那個離奇的夢裏,你說你是我的師父。”
“你的記性真好。”男人笑了笑,看着她手裏的冰錐,那把鋒利無比、手刃過很多人冰錐,竟然不受控制地融化了,他指了指那把融了一半的冰錐:“你不該用它對着我。”
“我記性好?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我的記憶出現斷層,也是拜你所賜吧?”山月這回直接凝出了冰戟,這是十分警惕的狀态,男人嘆了口氣,走到一旁,拿起書桌上的殘破書卷翻了翻,又放了回去。“你應該知道淩虛沒有你想查的東西,這些記錄大多只能追溯至天元歷前三百年,就算是有那些東西,也不會讓它存在,這太危險了。”
山月抓住了某個重點:“誰不讓‘它’存在?”
男人笑得莫測,反問道:“你覺得呢?”
“你究竟是誰?如果這次不告訴我,以後就不會再問了,你也別再靠近我,你應該盯着我很久了吧?”山月再問道,她從來沒遇到過讓她有如此複雜情感的男人,這個人比息吾給她的感覺還複雜,息吾最起碼她還知道他是有目的的接近,知道他正對抗恐懼,拼盡全力想要與她過上正常的日子。
“是挺久的,從你失憶開始,就一直看着你了,我再說一遍,我是你師父,我叫霜華。”
“霜之淩冽,月之流華?我還有個靈鶴谷的師父呢,你不生氣?”山月挑釁道:“像我這種心思不純,不忠師門的孽徒,拜他人為師,很生氣吧?”
她又提起了那句初遇時說過的那句話,就算被奪去了記憶,某些東西還是被留了下來,心裏像有快石頭在堵着,他言道:“這世上沒什麽能讓我生氣的,你想知道什麽?知無不言。”霜華挪過一張椅子,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裏,一幅任君提問的樣子。山月朝窗外望了望,霜華又言:“別看了,你那二師父不在谷裏,那侍童被我迷暈了,至于你那師弟,道行太淺,還在我的陣裏出不去呢,不過你放心,他們都不會有事的。”
“你來這裏就為了來給我解惑?那麽好心?”山月在他的對面坐下,把玩着手上的冰:“在提問之前,我有個問題,十相子是你的什麽人?你若說我的師姐,那當我沒問。”
似乎沒想到山月會提這個問題,霜華微愣,只是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他依舊那麽悠哉:“你問這個問題,代表你已經不相信她了,你覺得她是誰?”
山月讨厭他的悠然自得,就像什麽事都沒放在心上,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就算因為他而生出了什麽罪惡,也與他無關,這個人是怎麽做到置身事外的?她的語氣突然變重了:“她是誰不重要,我不相信她,只不過因為她瞞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失去了我的信任,她又是你的徒弟,所以你也失去了我的信任。”
“她是你很重要的人,瞞着你,都是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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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聽,這句長輩式的糊弄小輩的語氣,他是她的誰呢?現在來充長輩嗎?
“但是她沒權利、沒資格隐瞞這個事實,她就不怕有天我會發現?不提她了,人都不見了。我還是很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山月将書桌收拾幹淨,将借來的書壘好,還順便給霜華煮了一壺茶。
“知道龍族嗎?”山月給他沏茶,涼玉般的茶盞淌着茶湯,茶香夾雜着別的香氣,山月從來不在住所周圍種花,這異香,是從外面來的。
“知道,我還知道你見過,只不過他們不叫龍族,叫長明,重明繼焰,長明不熄。”山月喝了一盞茶,斜靠椅背,靜靜地聽着,霜華看着她,已然不再是那個追着他講故事的小女孩了,她當年讓他講紅葉谷的故事,關于他的故事,眼裏有神采,現在那點星光已經沒有了。
“可這些與我有什麽關系?息吾是誰?息争又是誰?以前發生了什麽?”
“你?你可是重啓這一切的關鍵。你以為你天生異力,幼時飽受病痛是因為巧合?長明與月輪這兩個詞不會出現在書上,它們只出現在歷史當中,兩者都是是那個時代的兩大陣營,勢如水火,摩擦不斷。只是為什麽産生争執,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後來兩族爆發一次極大規模的戰争,兩敗俱傷,世間再也沒有他們的傳說,天岩境內的月輪城,其實是當年的戰争遺跡,裏面冰封的,大概是當年的死了的和沒死的人,在那裏活着與死亡都一樣的,沒有未來,連同過去也被埋葬。你說的息吾和息争,是長明人,一個長子,一個次子,他們的家事我更不清楚。你何不去問息吾呢?他與你,關系可不一般。若真相信他,為何一個人悶在這裏,在茫茫書海中妄圖找出半點痕跡。”
“怎麽,喜歡讓別人認你做師父還不夠,我的事,也歸你管?”
霜華看着這個對他說話滿是嘲諷之意的女人,他知道以前的那個說着要保護他的小女孩已經不在了,雖早已告訴過自己這是他咎由自取,但人到近前,聽着她說這些見外的話,心裏還是會覺得缺了一塊兒,多少年了,漫漫時光磨滅了他的情感,保護她只是個任務,他怎會對任務産生情感?這是什麽情感?是男女愛.欲,還是單純的師徒之情?
他沉默了很久,山月知道觸到他的線了,只見他看着茶盞裏的水不說話,她給他添了點茶,說道:“茶涼了。”
霜華喝了山月給他添的茶,起身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想要知道的答案不在我這裏,在他那裏,去尋他吧,這些事情該有個結束了。”
山月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誰,作為一個一直在暗中的人,他自然也知道她與息吾關系匪淺,只是他藏得太好了,曾經她也學過潛入,自認為學有所成,可卻沒法像他這樣,藏于無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就像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裏,而被看的對象又不會發現。
她的确應該去找他口中的“他”,所有的一切都與“他”有關,可為何到現在她還不踏出那一步呢?是在擔憂什麽?還是說她害怕見了他以後,得知的真相?可他是孩子的父親,夫妻之間不該有秘密。
房間重歸安靜,等她回過神來,霜華已經走了,桌子上還有一盞沒喝完的茶。滿室的茶香,以及那外界的異香,她知道那是什麽香味,那是息吾的味道,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将這個香味留在她的房間裏,就像在宣誓所有權。曾經她初來淩虛,夜間獨自一人,那陣香氣就像他在這裏,一直陪着她。
可如今這香氣的主人,如霜華所說,可能是與她水火不容的敵人,她還懷了敵人的骨肉,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
一只白鶴沖天,繞着靈鶴谷飛了好幾圈,而又遠離了這個神秘的山谷,白鶴落在對面的山頭,一個男人對視着靈鶴谷,雲霧遮蓋了那藏匿于竹海中的山谷,他下一個角色該是誰呢?不停地扮演不同的角色靠近她,她怎就半點沒有起疑?怎就不好奇他是誰?
讓她去找那個人,是否正确?他知道這會将歷史引導去另一個方向,只是他這個被歷史遺棄的人,還有什麽理由去幹涉別人的命運?因為那個女人給他留下的任務?還是因為某種不甘?
不甘?他這麽清心寡欲的人,為什麽會有不甘?世間一切最後都會化為灰燼,像一個周而複始的輪回,像希望和失望,總是不斷的循環。
一個如雲般的男人站在山頂上,看着眼下的雲煙,雲煙之下,有一個小小的角落,他知道她最後還是動身了,優柔寡斷不是她的性格,她會自己尋找真相,一如當年初見,身世迷離,帶着一身傷,濕淋淋的,眼裏已經沒有了生的欲望,最後那點希望之火還是被她自己點燃。
他攤開手心,是一片紅葉,風驟起,帶走了那抹紅,他看着那抹遠去的紅,兀自說道:“收你為徒的确是我的私心,可也是你讓我當的,你當時真的很開心。只是那些日子如這片遠去的紅葉,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