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

回給柔兒診出喜脈的那位。

郎中凝眉診脈,屋裏靜得落針可聞。

金鳳在門前翹首聽着屋裏的聲音,生怕錯漏了什麽消息。

趙晉一直默然握着杯茶,挺直脊背坐在外間炕桌前。

郎中診了左腕,又診右腕,柔兒一顆心發緊,像被繩子勒住了,喘不過氣來。

片刻,郎中收了脈枕,沉吟道:“夫人動了胎氣,如今孕期尚短,胎位不穩,小人建議夫人靜養幾日,待得不再見紅,再正常起居。至于房事……”

郎中咳了聲,音調稍揚以确保趙晉也可聽見,“如今且暫緩吧。等六七月以後再、咳咳……不遲。”

柔兒顧不得羞,她追問道:“大夫确信,我腹中的孩子無事?”

郎中含了笑,對這個腼腆的小夫人印象很好,“夫人不必太憂心,只要不動大紅,莫亂吃東西莫給人推撞了,以您的底子,這胎應是安穩無事。再者夫人莫常憂思,放寬心懷才行。多思多慮,于胎兒難免有礙。”

柔兒總算放心,想到适才突然見紅,這會兒還後怕的不行。眼睛紅紅的,只是礙于還有旁人在前,不肯落淚。

金鳳抓了把賞錢,将郎中送了出去。

屋裏仍靜得可怕,趙晉和柔兒均沒有想要說話的念頭。

趙晉手裏的茶冷了,他松開手,起身挪到屏風後,穿回外袍,無聲離去。

門被從外關住,柔兒擡手撫着肚子,喃聲道:“寶兒,你要争氣,千萬別出事呀。你爹是疼你的,你別誤會他。娘也疼你,盼着你平安出來吶。”說着說着,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院外,車輪聲辘轳,趙晉乘車離開了月牙胡同。

天快亮了,明月樓的歌舞當歇了,賓客抱着佳人,該回宿房留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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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家中出來,今晚歇在哪兒好呢?

酒肉朋友這會子都散了,能找誰再飲幾杯,醉個痛快呢?

——

趙宅內園。

上院那扇大門關閉着,外頭明晃晃挂着一把大鎖。

中元節盧氏與官人龃龉。回來後,不知緣何又拌嘴。從七月十五至今,太太盧氏已被關禁了二十多日。

沒人敢去求情,趙晉這回震怒,所有人都防備着別跟着摻和引火燒身,根本不敢往他眼前戳。

盧氏這個主母當得很勉強,家裏的事她管着,可又時常不耐煩地丢給大姨娘跟二姨娘。她本是最重規矩禮儀的人,卻常常頂撞官人惹官人不快。

這個家,早就亂得不成樣子。外人瞧來,是花團錦簇奢靡華貴,內裏早就爛透了。以至于趙晉一回家來就處處憋悶得心煩。

天剛亮,盧氏就起來做早課了。

她被關在院子裏,外表并沒露出任何不忿的神色。她平靜得令人害怕,甚至有點享受這樣寧和的時光。

這個時候,她只是她自己,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家太太。

秦嬷嬷憂心忡忡,眼瞧着太太把本來好好的日子越過越糟。她有心無力,勸又勸不聽,罵又罵不得,往常還能偷偷叫人找來盧夫人勸勸,如今大門緊閉,連他們這些下人也出去不得,她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門外站着三個窈窕的婦人,雖主母關着,可該走的過場還是要走。以大姨娘為首,三位姨娘按次序站定,隔門屈膝疊手,口中問安。裏頭傳來秦嬷嬷的聲音,說太太命大夥兒散了。

四姨娘一甩帕子,不等聽完秦嬷嬷說話就站起來,不耐煩的先離開了。

二姨娘在後喊“妹妹”,沿途追過一條小道,到了假山邊上将她追上,四姨娘回過頭來,目光裏盡是不耐,沒好氣地道:“雲碧若,你不是想找我閑聊吧?我可沒那個功夫。”

二姨娘抿嘴笑道:“沒事哪敢擾了留仙妹妹呢?是我收到了些風聲,是件很重要的事,這不,想跟你一塊商議一下呢。”

大姨娘是通房出身,幾個姨娘裏她身份最低,她自己也安守本分,日常除了出來請安問好,就在房裏吃齋念佛,日常二姨娘四姨娘等人與她都不大來往。

四姨娘撫了撫鬓邊的赤金紅寶石鳳釵,嫌剛升起來的日頭耀眼,捏着帕子遮着額頭,還喝身邊的婢女道:“還不給我擋着光?曬死人了。”

婢女忙舉高雙手替她遮陰,袖子拂了下她鬓發,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不耐煩地回轉頭,對二姨娘道:“什麽事?你趕緊說,我還要回去補眠呢。”趙晉不在家,她閑得除了出門買東西花錢,就是在院子裏小憩,這些日子睡得多,腰上肉都多了半寸,如今正注意着飲食,不敢多吃,怕趙晉要嫌棄。

二姨娘警醒地瞧瞧四周,壓低了聲音,“爺在外頭養的那個鄉下丫頭,像是有啦。”

四姨娘吓了一跳,“你說真的?誰告訴你的?宅子裏這麽多人都沒有,偏她有了?”

趙家這麽多個女人,除了死去的三姨娘,幾乎沒人有過孩子,孩子在趙宅裏是個不可言說的忌諱,越是盼,越不能有,二姨娘進門六年,四姨娘也快四年了,至今肚子一直沒動靜,怎能不敏感孩子的事呢?

“尚不能作準,上回我身邊的小桃在老太太舊院門前聽見些奇怪的聲音,她悄聲趴在門縫上瞥了眼,見是原來小廚房那個何廚娘,半死不活的被人按着,正割舌頭。血淋淋的吓得小桃趕緊跑回來告訴我。”二姨娘說着,聲音壓得更低,“我就托人問了,看她是犯了什麽事得了這麽大個罪。”

二姨娘本是趙家遠親,按輩分,算得是趙晉表妹,她十二三歲就長在趙家,侍奉老太太,更險些做了趙晉正房太太,為人八面玲珑,府中上下都很敬她。她跟那些資歷老的下人都打過些交道,查問消息比旁人更便宜。

“原來何廚娘因自個兒原是老太太的人,突然要給個後來的鄉下女人做下人,一直頗有怨言。她閨女當初本也是老太太預備給爺暖床用的,因老太太去了,才一直沒着落。她這一去月牙胡同,她閨女後腳就被花房姜婆子的兒子給哄到手,破了身子,她又氣又怨,對月牙胡同那個,就不太恭敬。”

聽二姨娘說了原委,四姨娘冷哼一聲:“活該,一個鄉下賤丫頭,多大的臉呢,也開始學人呼奴喚婢,不怕那幅賤骨頭擔不起,享受不了這好日子?可是,何婆子受罰,關她有孕何幹?”

二姨娘牽住她手,邊走邊低語,“是這樣的,何婆子給割舌頭前,小桃聽見她哭求,說饒她一命她定然加倍仔細料理陳姑娘的胎,小桃這孩子不知事,聽得并不确準。我心有懷疑,于是就叫個眼生的小厮去月牙胡同附近的藥堂打聽,那郎中的形容,說一晚被請去月牙胡同第二個門,對裏頭住着的男女的形容,赫然就是爺跟那鄉下姑娘。說是,都滿三個月了,一直這麽嚴密瞞着,連咱們這些家裏人都不知道。”

四姨娘知道她自來有些小聰明,在下人面前很吃得開,若真打聽到藥堂得了消息,那小賤人有孕之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三個月了,爺在家裏連個口風都沒露。——不,是他根本沒回來過幾次,每次匆匆到書房理些事就又離開了。中途只去過一回上院,和太太吵了一回嘴。

如今他的心,是全被外頭那賤人勾住了嗎?

瞞得她們這樣緊,看來他早就沒當她們是自己人,在防着她們了啊。

四姨娘慢慢接受現實,擡眸笑了笑,“你跟我說這個,是想我拿什麽主意?上回将她弄回來,你們一個個龜縮在後,爺單記恨我一個,這回再想叫我出頭,是不可能的。”

二姨娘拍拍她手背,笑道:“哪兒能啊,姐姐跟你說這消息,實在是替你着想。上回為了這丫頭的事惹惱了爺,至今爺都沒去過你的屋吧?爺好容易要有孩子了,這會兒準是正高興着,你趁這會兒去走動走動,留幾樣貴價補品在那兒,就說代表咱們趙家去關懷關懷,那女人領不領情不打緊,重要的是爺若是瞧見,定知道是你送的,屆時咱們幾個再一塊兒哄哄爺讓他知道你的關心,你們之間,不就能冰釋前嫌了嗎?”

她一番說辭動聽,聲音又婉轉低柔,聽在耳裏像是有魔力的蠱惑。一瞬四姨娘就動了心,可旋即她沉下臉,不高興地道:“憑什麽我要上門去瞧那賤人?還給她送貴價貨,她配?要去你去,甭拿我尋開心。二姐從來善解人意,爺是最知道的,你去再合适不過,姐姐在爺跟前得了臉,再替我說說話,不是一樣結果?”

她這話裏諸多譏諷,趙晉當年不肯娶二姨娘做正室,因着根本從來沒看上過她,後來老太太臨終遺命,不得不從,才扶立成姨娘。這麽些年,趙晉去二姨娘屋子裏的次數一個手都數的過來。二姨娘再怎麽善解人意,也不可能在趙晉跟前得臉,他不給她冷臉瞧,都已算得溫和了。

二姨娘臉色沉了沉,但勉強還堆着個笑,“罷了,妹妹這樣說,可就枉費了姐姐一番心意了。将來那月牙胡同的孩子落了地,若是個男孩兒,許是寄在太太名下,若是個女孩兒,跟誰親誰養,難道不是這個道理?”

四姨娘冷笑:“人家有自個兒親娘,用得着旁人撫養?再說,若生的是個丫頭片子,養來有什麽用?”

二姨娘松開挽着她的手,替她撫了撫飄落在肩頭的花瓣兒,悠悠地道:“話可不是這麽說,生産一關,多兇險吶?我瞧那丫頭瘦弱見骨,是個福薄之相,将來的事,難說。”

瞧四姨娘露出深思的表情,她刻意頓了頓,加了砝碼,“姐姐我其實不貪心的,我若能有個丫頭,将來閨女女婿若是争氣,母憑女貴,爺能不高看一眼?再說,都是爺的骨肉,爺能虧待了?”

這話說完,她便不再多勸,瞧瞧天色,說自個兒該回去給爺釀秋果子酒了。

四姨娘在原地踯躅了會兒。二姨娘所言,她聽懂了。如今府裏誰都沒子息,誰占先機,誰就能奪得趙晉最多的憐愛。至于将來再有,總是失了先機,爺有了第二個孩子,多少不及頭一個稀罕吧?再者,她目前确實需要做點什麽扭轉被厭棄的局面。從前她跟趙晉龃龉,晚上她撒個嬌,跟他親熱的時候多換個樣兒,他也便不怪罪了。

如今不同往昔,他連她的院門都不入。有外頭那個大肚子勾着,爺何時能想起她來?

四姨娘幾乎立時就下定了決心,回到鹹若館就命侍婢開庫房,将她娘家陪送的那兩只百年老參拿來。又點算了幾張貴重皮毛,一一都用嶄新的紅漆箱木盛着。

她勢必要爺瞧見這些東西,想起她來才成。

……

秋日到了,郭子勝安排了一場山野局,在雲頭山圍了一大片山林,供諸友行獵。

事先扔了些不大靈動的獾子袍子狐貍兔子在林子裏,再在山下溪邊曲水流觞附庸風雅,美人佳釀自是不可或缺。

趙晉這些日子宿在位于新楊胡同的別苑,郭子勝近來迷上新買的家班,還分了幾個青澀的小旦給趙晉。

院子裏夜夜吹拉彈唱,戲不斷、舞不停,趙晉倒也慢慢品出些熱鬧滋味。

前段日子清淨太狠了,為着個還沒出世的東西折磨得自己像個苦行僧。到底這世上任誰的快活都不及自己快活重要。

近來他最寵的一個,是那叫清靈的旦角。

人如其名,又清新又水靈,堪堪及笄,腰只有一捧粗細,蛾眉杏目,端的是秀麗可人。

今兒行獵,他也将人帶着,抱在馬前共騎一乘,遠遠綴在郭子勝等人後頭。

小旦自小苦練功,甚少出得門,瞧花兒草兒也好奇,見着兔子獐子竟不識得。趙晉胡亂指點,到了避陰處,姑娘大膽轉過臉來勾他的帶鈎。趙晉笑了下,攥住姑娘的手。

他竟拒了。

小旦羞得臉紅,埋頭在他懷裏。

片刻郭子勝等人回來,一副了然神色。趙晉沒言語,算是默認。小旦偷眼瞧他,不解他為什麽明明沒答應,卻又不解釋。

心裏又想,怕是他為了全自己的臉面。孤男寡女在無人的深林中,不發生點什麽都奇怪了。

趙晉這人素是不計較臉皮的,他在郭子勝等人面前早是放浪慣了。可他骨子裏仍有幾分禮教殘存,荒郊野外幕天席地暴露自個兒私房事,他自己都瞧不起。

回程時小旦就覺着趙官人似乎有些疏冷。

車裏,她爬到他腿上,牽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官人,您今兒怎麽不瞧奴家?”

趙晉側過頭,敷衍道:“現在瞧了。”

小旦有點刻意的喘,摟着他脖子緊貼上來,“爺,清靈伺候您吶……前兒伺候的喜燕有什麽好的,又肥又蠢,扮上楊貴妃,以為自己就真是美人啦?清靈才是您寶貝心肝兒吶,您不是說,清靈腰細,擺起來最好看嗎?您怎麽……爺,清靈伺候您啊……”

趙晉擡手,托住美人的下巴。

她尚還知羞,粉面含春,眉眼如畫,噙着點滴淚意。她伺候幾日,甚至都摸清他喜好什麽。男人都喜歡外表純情內裏火熱的,榻上要放得開,同時又得裝羞澀……

“爺?”顫顫的聲音,柔細的像能掐得出水。

趙晉沒回應,驟然揚高聲音,“停車。”

車子應聲停住,福喜的聲音從外傳進來,“爺,可有什麽需要。”

趙晉拎着姑娘領子,身子一傾,就将她拖到車門前,他臉色沉的可怕,簡短又幹脆地令道;“滾出去。”

小旦怔了下,自打被送到新楊胡同遇着趙晉,她就沒見過他發脾氣。鎮日含着笑,一口一個“心肝兒”“我的乖”,他竟然會對她說“滾出去”?

小旦眨眨眼,眼淚無比迅捷地溢出眼眶,“爺,是清靈做錯了嗎?清靈求您別生氣,清靈給您跪下,任您責罰,您不要趕清靈走,不要被喜燕那賤人蠱惑啊,爺,您是不是聽她胡說八道,誤會清靈啦?”

“砰”地一聲,趙晉擡腳踢掀了側旁擺放茶杯的矮幾,“滾!福喜,把她拖出去,送回郭二爺家,就說爺玩膩了,随他賤賣給誰。”

清靈霎時瞪大了眼睛,都忘了繼續哭泣,她實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她只是不想被同一個班子裏的宿敵搶了情郎,她加倍小意體貼的伺候他,究竟哪裏錯了?究竟出了什麽問題?

但她沒機會問清楚,福喜在外撩開簾子,這個平時總是堆着笑說客氣話的小厮竟然也一瞬就變了臉,他睨着她像睨着塊破抹布,一把揪着她手腕就把她拖了出來。

她沒站穩,重重跌在車下。她真的哭起來,想攀住車轅問個清楚明白,“爺,您別不要我,清靈哪裏錯了,求您告訴清靈吧!”

車子毫不猶豫地駛開,速度飛快。她追不上,撲倒在街心上。

無數譏笑的嘲弄的好奇的目光朝她望來。她憶起自己此刻的模樣決不可給外人瞧見,她環抱住自己,在街心緊縮成一團。

福喜有些不忍,嘆了口氣,上前低聲道:“清姑娘,您起來吧,爺向來行事沒有轉圜,你就是哭瞎了眼,死在他跟前也沒有用。我勸您啊,還是回去跟郭二爺求求情,看能不能把您賣個好人家吧。”

他經手過不知多少這樣被厭棄的姑娘,甚至有的只是笑得露齒不漂亮,趙晉也能立時就翻臉。他雖已習慣替爺處理這些瑣事,但每回面對這些哭得梨花帶雨苦苦追訴舊情的姑娘,他還是有些唏噓。

清靈姑娘就像陣偶然飄過的風,輕柔地吹起趙晉一片衣擺,卻很快就了無痕跡的拂過去了。

九月初,天徹底涼下來。趙晉在青山樓瞧賬本,發財縮頭縮腦地上了樓。

“爺,姑娘肚子裏的小少爺,都會動了,适才踢了姑娘一腳,吓了姑娘一跳呢。”

他含笑複述着柔兒的近況,今兒他來,還是新來那錢廚娘勸他來尋爺的,說姑娘如今大肚子,正是需爺多關懷的時候,若是多思多憂吃不下飯,肚子裏的孩子也長不好。發財等人跟了陳柔,自然也盼着她能得寵,她身邊的人,也能被高看一眼,行事說話都有體面。

發財跟金鳳商議過後,就瞞着柔兒過來了。時間久了,他們也能瞧出來,陳柔姑娘面皮薄,從來不肯拉下臉先來找爺。等着爺放下手裏那些花花娘子,輪到想到她的時候,還不定又過多少日子了。

趙晉不說話,發財笑了幾聲氣氛就變得有點尴尬。

趙晉将他晾着,将賬本慢慢都瞧了一回,才把他提溜過來問話。

“她叫你來的?”上回的事他也有點尴尬。再一個他若是常去,免不得有走火的時候。

發財撓撓頭,鼓起勇氣睜眼說瞎話,“可不是?爺那日去了,姑娘就日日惦念,時常吩咐廚上做爺喜歡的吃食,每晚擺好了炕桌候着。一日日爺不來,姑娘飯也吃不下,眼瞧着都瘦了,人也憔悴。”

“混賬!”趙晉“啪”地将賬本扔在桌上,“連你也敢來爺跟前賣弄聰明,敢情你們個個當爺是傻子,由得你們糊弄。”

他雖不大知道陳柔喜好,但她性情如何,他了解的。

他多月不在,她忙着幫娘家開鋪子,鑽研點心,種花繡花。原來荒蕪的院落有了生機,窗下一叢叢花香馥郁。

她大多時候都沉默寡言,臉皮薄,根本張不開嘴,怎可能跟下人說這些有的沒的。

她多半,只會悶聲不響的任由日子流水般湧過吧。

但他聽聞她肚子裏那塊肉會動了,他的心還是不免有些雀躍。

這雀躍藏在板起的面孔之後,用怒氣遮掩。

發財吓得跪下去,哭着抹淚哀求,“我們幾個當下人的,固然知道不該做主子的主,可瞧着爺跟姑娘分明柔情蜜意,真心盼着爺跟姑娘好,況因着姑娘懷胎不易,見天兒喝着那麽苦的藥,一個人悶在屋裏也沒人能陪陪說話兒,奴才們心疼,想着爺若是肯來坐坐,姑娘身上不便,心裏也好受些。是奴才錯了,千不該萬不該耍這種壞心眼,還到爺跟前來現眼,奴才錯了,爺要打要罰,奴才一句都不敢辯。”

趙晉默了一會兒,等拿捏得差不多了,才叫起。

“你們姑娘縱仆欺主,真真是個沒用的東西。”他斥了句,厲色站起身。

發財見他朝樓下走,忙弓腰小跑,亦步亦趨的跟着。

趙晉不理會他,又到吉祥樓去查了近期的帳。

眼看天就要黑,發財跟了一小天,也不見爺答複是罰是不罰。他直挺挺站在日頭下,眼瞧着日暮西垂,天就要黑了。

發財有點灰心,怪自己不該自作主張。姑娘惱了爺尚讨不到好去,他這個當奴才真是豬油蒙了心竟想着要勸動主人。

姑娘自個兒都不急,他這算不算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啊?

正胡思亂想着,趙晉步下來了。

天已黑沉下去,隐隐瞧似要落雨。福喜跟發財打個眼色,示意他這就上前去請示。

發財在街邊跪下來,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爺您抽奴才一鞭子吧,您別不說話,奴才心裏害怕啊。”

到底年紀小,說着說着,就忍不住哭出來。

趙晉嫌棄地踢了他一腳,“瞧你那賤骨頭,別在這丢人現眼。”

他說完就跨上車,将簾子放了下來。

發財哭喪着臉,朝福喜攤手示意還沒明白爺這是什麽意思。

福喜搖搖頭,有些無奈,對車夫說了句,“走吧,去月牙胡同。”

發財怔了怔,兩眼立時亮了起來。

金鳳正在替柔兒量尺寸,她肚子有點顯懷了,吉祥樓送來那些衣裳做的寬大,多是孕後期穿用的,如今還沒胖許多,原來的衣裳改松一號尺寸就能穿。

她剛洗過澡,這樣涼的天,還嚷着說熱,沁在溫水裏泡上一刻多鐘,肌膚都泡得軟軟的。抹了滋潤的香膏,又絞幹頭發,只發梢還有點潮濕,不時滴下顆小小的水珠。

趙晉撩簾進來,看見一個背影。

細窄的肩,細細的胳膊掩在寬大的袖子裏。

她身量小巧,尤其瘦削,隔幾日不見,變化竟不小,臀兒依稀豐滿起來了,略有挺翹。

趙晉倚在門邊抱臂瞧她,轉過半圈,給金鳳拿着軟尺量上圍。

金鳳瞧了眼寸數,笑着打趣道:“姑娘越發豐潤了,瞧這兒扣子都快崩開了。”

話音剛落,金鳳餘光瞥見個人影,轉過頭來,見趙晉對她比了個手勢。

金鳳正準備點頭悄聲退出去,就被柔兒發覺了。她朝門口看去,一眼瞥見趙晉,穿了身銀白藍紋金線袍子,松鶴文格外穩重。顏色柔和,也襯他膚色。若是不識此人,便假稱是高門公子,怕也有人信的。

他一來,屋裏就顯得局促起來。

一時沒有合适的開場白,趙晉命人把發財拎過來,端着茶也不瞧主仆幾人,只道:“你叫他自己說,他做過什麽。”

發財又痛哭了一回,把自己編排陳柔姑娘相思成疾一事盡數說了。得罪姑娘頂多罵幾句,姑娘心善,多半不會下重手。可爺萬萬得罪不得,因此趙晉叫他說什麽,他便說什麽。

柔兒給他說的臉通紅,什麽“茶飯不思念着爺”“睡夢中也要喊爺的名字”“瞧見爺愛吃的糕點便落淚”“數着日子算着爺又幾日沒來了”……

這些事情,他竟敢說是她做的?

柔兒氣紅了臉,咬牙道:“你胡鬧!”

發財跪着連連磕頭,說自個兒再也不敢了。

趙晉擡擡手,把他攆出去,轉過臉來,俯身探過來,“怎麽,想爺想出病來了?他說的就算不全是真,總有一半是真的吧?”

柔兒下意識就想啐他,強行忍住了,絞着手道:“我沒有的,爺不要聽他胡說。”

趙晉低笑一聲,“往往身邊的人最知道你想什麽。有道是當局者迷,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柔兒給他逗得說不出話,想要辯解,從何辯解?說從來不想他,從來沒叫人給他準備吃的,這些話說出去,等同于告訴他她不在意他心裏沒他。她支支吾吾鬧得臉通紅。

趙晉瞧她豐潤白膩得發着光,像顆飽滿的夜明珠。

他不在的日子,她顯然過的也不錯,滋養得越發豔麗起來。

那補藥方子多半能催得胃口大開,柔兒也覺着自己近來圓潤了不少。兜兒裏頭還有點發漲,像金鳳說的,扣子都快崩開了……

想到這裏,她便有些赧然。他目光無遮無擋的掠過她白細的頸子,鎖骨……她懊惱起來,寝衣怎不是高領的,是圓領呢?

他視線下移,然後停留住了。

喉結滾了滾,未反應過來,就發覺自己已經伸手過去。

掂在手裏,頗有分量。

像顆成熟的桃子……嗯,确實像,桃尖都是粉的。

柔兒蹙眉,怕他又像那晚惹出事來。她都不好意思再深夜請大夫過來了。

她按了下肚子,輕輕“哎”了聲。

趙晉注意力果然被她轉移過去,他嘴唇緊抿,站起身繞過炕桌過來扶住她,沉聲道:“孩子怎麽了?”

柔兒沒計較他問的是孩子不是自己,她已經放下,并且十分容易的就接受一切對待。

她擡眼小聲附在他耳旁道:“它、它剛才動了一下。”

趙晉眼底全是掩不住的光芒,他溫聲說:“真的?我摸摸看。”

他的掌心隔衣貼在她腹上,摒氣斂聲,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那塊肉再有反應。

他失望極了,一手摟住她的肩一手還堅持貼在上面。

金鳳換了熱茶進來,柔兒一慌就想站起身,就在這時,趙晉感受到那軟軟的皮下,有個非常奇妙的東西極輕微極輕微的在掌心內滑動了一下。

他悚得收回手,下一秒意識到剛才那是什麽,他又貼上去,不準柔兒起身。他将臉頰也貼上去,要聽見他骨肉的聲音。

柔兒臉漲得通紅,渾身的不自在。

但此刻在關注着孩子的,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她是母親,他是父親。他們之間,好像突然有了比男女之情更深厚微妙的關系。

從此有所牽絆,再也不是毫無瓜葛。

柔兒躺在他懷裏瞧着雕花的屋頂。她突然很矛盾。知道他不是良人,曾想過等到恩怨兩清,她是否能求個自由身。

可如今,這個孩子在她身上孕育越久,她越對它有感情。她真能放下它,一個人走嗎?

她又能為了它,甘心留在他身邊嗎?

——

柔兒在屋前喝湯的時候,發財慌忙來報,說府裏的四姨娘派人送禮來了。

上回她派人來,架走柔兒,綁了金鳳。如今柔兒是孕婦,若是有個好歹,可怎麽辦?

金鳳急得不行,“姑娘,要不先知會爺一聲?”

柔兒飲盡碗裏的湯,還慢條斯理地吃了顆栗子糖,不等她答話,幾個婆子就推開發財帶着人進了院子。

柔兒緩緩起身,調整衣襟,好好護住肚子,“幾位嬷嬷是稀客,不知四姨娘有何吩咐?”

領頭的婆子打量她,上回見面,還是瘦削姑娘,此刻身上穿着夾棉緞子襖裙,養的白嫩豐潤,倒有了大戶人家女眷的模樣。

可不論她再怎麽養得漂亮,也終是個上不得臺面的賤骨頭。

婆子這般想着,視線下移,打量她微微鼓起一點的肚子。

若不是事先知道,加倍細瞧,甚至發覺不到她是個孕婦。

那婆子堆了笑道:“陳姑娘,聽說您有喜了,家裏太太、姨娘乃至我們這些當下人的,都替您高興呢。”

柔兒立在那,沒有否認。瞧幾個婆子膀大腰圈,要是他們真要做點什麽,自己根本沒法子招架。下意識退了幾步,柔聲道:“不知四姨娘這回派幾位嬷嬷過來,是有什麽吩咐嗎?我這兒正吃早食呢,屋裏亂得很,嬷嬷們別介意。”

那婆子笑了笑,“哪兒能呢?爺賞的院子,處處都好,是我們來早了,耽擱您用飯呢。”說罷,她擡擡手,她身後那些婆子侍婢就一樣樣把手捧的盒子送上來。

“這塊玄狐皮裘原是咱們尹老爺子在關外得的,雪狐難得,一根兒雜色都沒有,珍而重之,特特給四姨娘做陪嫁的。這不眼見天涼了,想到姑娘孤身住在外頭,也不知丫頭們侍奉的盡不盡心,四姨娘怕您受寒受凍,懷着身子,萬一着涼可就不好了。”

她又指着一盒藥材道:“這是我們姨娘嫁妝裏帶的兩只百年老參,我們姨娘身子骨康健,一直也用不着。姑娘如今身子弱,需得多進補,就給您送過來了。”

柔兒連聲道“不敢當”,“四姨娘這樣盛情,送了這麽些好東西過來,我實在心裏惶恐,若是厚顏收下,自個兒庫房空空,不能還禮。若是不收,又怕姨娘覺得我不識擡舉,枉費她一片好心,還請嬷嬷見諒,不若煩您将東西擡回去吧。”

她說的句句是真心實意的話,一點假作修飾的客氣詞都沒有。四姨娘派人趾高氣昂送這些東西,不就是瞧準了她還不起,又是施恩又是敲打,這禮實在不好收。

那婆子頓了下,笑道:“給你你就拿着,大夥兒都是自家人,都是伺候爺的,客氣些什麽?我們姨娘娘家,最不缺的就是錢,官人待姨娘又大方,給您送東西來,難道是為貪您的回禮?您好生照應着自身,早日替官人誕下麟兒,這才算是您對我們姨娘最好的報答呢。”

婆子琢磨着自己說話的語氣,覺着依稀有點強硬,心道萬一這小蹄子不高興,回頭再跟爺告狀,反倒對四姨娘不好,便刻意軟下嗓子,勉強曲了曲膝蓋,“姑娘,之前婆子等人有什麽得罪的地方,您千萬別往心裏去。從前也是給人蒙騙了,外頭都傳,說您是那腌臜地方來的姑娘。那時候大夥兒哪知您竟是個好人家的姑娘呢?四姨娘是真心盼着您好,若是将來有機會,姨娘定然會勸得官人答應,容您也搬進宅子裏,給個名分,跟我們姨娘一個院兒住,屆時您就會知道,我們姨娘當真是個頂好的人。”

柔兒忙道:“不敢,過去既是受人蒙騙,自是無心之失,陳柔又豈會放在心上?上回那些事,我早忘了。”

那婆子欣慰地笑笑,沒想到這鄉下丫頭倒也是個乖覺人,知道做人留一線,沒把她自個兒的路封死。

又寒暄了幾句,一個急着走,一個盼着送,說笑着就道了告辭。

柔兒将人送到門口,待轉回室內,見趙晉已經洗漱好,坐在炕上。

他信手拿起個盒子搖了搖,“老參,狐裘,這可都是貴東西,我們家柔柔竟然發了筆橫財?”

柔兒苦着臉道:“爺,我拿什麽回禮呀?把我賣了都不值這一根參錢。”

這話趙晉就不愛聽了,“你肚子裏那塊肉,是個絕世珍寶,你可知道?”

他将她拖到身邊,牽住她親親她手背,“柔柔,你說若是早兩年将你帶回來,我們的孩子是不是都已經會開口喊爹了?”

柔兒頓了下,順着他說的話去想象。就在這間屋子裏,有個白胖的嬰孩在炕上爬。他從外回來,解開外氅掏出一包冒着熱氣兒的糖炒栗子。

她坐在一邊吃的眉開眼笑,他抱起嬰孩架在肩頭。

屋中都是笑聲,伴着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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