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趙晉朝她走去。

短短幾步路, 需得用好大的力氣支撐着才能完成。

待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渾身力氣好像被抽光了一般。

他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是我的, 對嗎?你肚子裏的東西, 是我的, 是不是?”

他問得奇怪,神色肅然,顯然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很重要。

這樣殷切的目光, 她是頭回在他身上看到。

她不知該生氣還是什麽,怎麽突然他懷疑起她的貞潔來了。

但她此刻也很慌, 機械地點點頭,艱難地說:“是、是的。”

他的眼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軟化下來, 他将額頭貼在她額頭上面。

柔兒閉上眼,恍然聽見他沉沉嘆了聲。

她鼻酸不已,她終于有了。

進城快一年半了,經過那麽多曲折誤會,擔憂害怕了那麽久, 這一瞬,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

“謝謝。”他說。

這兩個字, 含糊得幾乎都聽不清。

嗓音壓得很低, 很沉, 還帶了點沙啞。

槅門輕響, 打斷室內平靜。門外的人許是在相互推搡, 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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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晉直起身, 道:“進來。”

發財第一個跳進來, 後面跟着金鳳、守門婆子、兩個粗使婢女、福喜,和不大情願的何廚娘。

幾人齊刷刷跪成一排,笑道:“恭喜爺,恭喜姑娘。”

趙晉笑了笑,大手一揮:“好,看賞!”

他摸腰兜,憶起适才穿的那件外袍扔到一邊去了,便從手上撸了戒子下來,抛起來丢給金鳳,“小院諸事,還需你精心操持。”

他說的很客氣,少有的客氣。

金鳳接住戒子,足金鑲嵌祖母綠寶石,拿在手裏頗有分量,價值更貴的令人咋舌。“謝爺的賞。”

趙晉又道:“發財你們幾人伺候的好,功不可沒,福喜,拿銀子,每人賞兩錠足銀。”

一錠就是十兩。

幾人笑着都跪地謝賞,柔兒在旁聽他說那幾人對她懷孕一事“功不可沒”,一時哭笑不得。

趙晉回過身,含笑道:“柔柔更得賞,你想要什麽?喜歡些什麽?”

這話他從前也問過她。衣裳首飾?旁的姑娘喜歡的,她好像從來都淡淡的,他若是給,她便收着乖巧穿給他看,他若不給,她也從來沒提過任何條件任何要求。

他亦從來不曾花時間了解過她的喜好,連她這個人,他都并不如何在意。他今晚會來,甚至也只是為求個清淨。

柔兒低眉想了一會兒,然後怯怯擡起眼,“要什麽都行嗎?”

她轉了下眼睛,趁着其他人都在,務必要提個難的,且他不好反悔的。

“爺先前還欠了我一件事,不曾兌現。我可以先說那個,今天的賞留待以後再要,行嗎?”

她說的小心翼翼,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反應。金鳳等人都笑了,都抿着嘴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趙晉笑道:“你倒機靈。且先聽聽,再瞧能不能應。”

他根本不上當,沒有含糊答應下來。

柔兒有點緊張,攥着袖子道:“我想跟家裏多走動,有機會去瞧瞧店裏的事……”

這并不難,但某些事是他逆鱗,哪怕她跟林順勾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想看到。

趙晉瞧她一臉希冀,小手搭在肚子上,像在提醒什麽似的,他竟沒生氣,好笑地彈了下她的腦袋,“我在省城替你開個鋪子,你要是喜歡,天兒好的時候去走走。”

柔兒的臉垮下來。她想照應的是自己家的鋪子,而不是他的,這對她來說,根本不一樣。

趙晉已在努力妥協,“回頭把你哥在槐安的鋪子結了,都遷過來就是,準他們跟你往來,只不準往回帶不三不四的人。”

這個“不三不四”的人,自然意有所指。

金鳳見她臉色不大好,想到許是二人還有些私話要慢慢說。忙打眼色給福喜,幾人紛紛站起身,安靜地退了出去。

柔兒湊過去,攀住趙晉的袖子搖了搖,“爺,不必大費周章,如今鋪子剛起步,若是關結了,豈不可惜?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來回乘轎子去一趟,不會傷到孩……孩子的。”

乍然要當娘,提及孩子還有點不自在。

這二字柔和了趙晉的表情,他把她摟住,小心抱在懷裏,“你年紀輕,不知利害,身邊又沒人提點,爺畢竟不能時時護着你。不若将你母親接來,店裏若需人,我指派個小厮過去。”業已是他能妥協的極限。

柔兒知道無望,神色略帶凄然,她埋頭在他肩窩,悶悶地道:“不了,母親腿傷未愈,不好奔波。爺準我時常見他們,我應該知足的了。”

趙晉聽她這幾句婉轉低回,當真乖巧又懂事。

他心頭溫熱,想到她肚子裏正孕育着他的孩子,好像對她也多了一重愛憐。

“今兒是你十七歲生辰,禮物未及備妥,明兒祭祖,還要放往生燈,你且候一陣,遲些日子爺再補過來。”

耳畔是他磁性的嗓音,柔兒忽然覺得全身疲累,她的手還被他握着,就這樣并頭在帳子裏睡着了。

趙晉走得很早。趙氏一族今日開祠堂,中元節祭祖,他是長房唯一男子,勢必不可缺席。

諸族人皆是旁支,他們這一脈,險些斷了個幹淨。

趙晉帶頭給族中上香,垂頭默禱,“祖宗在上,不孝子孫趙晉,年近而立,尚無子息;碌碌無為,一事無成;枉讀孔孟,有辱門楣;惡事做盡,愧對先賢。諸事報應,在晉一人。今終盼成孕,唯願此胎安順,所得者,不論子女,晉必嚴加教管,免蹈覆轍。望其重振趙門,再沐榮尊……”

——

中元節夜裏放往生燈,襟江畔格外熱鬧。

趙家提早打過招呼,蔣知州提前派了官差把守,隔出一塊空地專等着趙家內眷。

人群熙攘,背陰處,婆子從一輛馬車上扶下來個素衣女子。

瞧打扮,像是哪個道觀裏的修行者,通身寬緩缟素,秀發挽成一個高髻,只別了支玉簪。

識貨的人能從旁的細節上猜出此女來歷。比如身上的道袍用的竟是暗紋妝花料子,鞋面是缂絲牡丹。所乘馬車也雕金、鑲玳瑁。

她身後又走出來數個女子,幾人都輕紗遮面,一出現在岸上,就引得遠近人群駐足。

官差上前護送着幾人,沿途士兵林立,排場格外大。

盧氏和嫂子盧夫人一道将蓮花燈放入水中,任其随波逐流,朝東飄向下游。

盧氏父母皆亡,墳茔遠在京郊,今日不得祭拜,唯能用這河燈遙寄哀思。

大姨娘二姨娘都陪着放了幾盞燈,四姨娘立在馬車邊上,天氣悶熱,她用手帕扇着涼風,拂起半片面紗,引得周圍一陣贊嘆。她早已習慣旁人驚豔的目光,渾不在意地踢着腳下的石頭。

要不是二姨娘說官人也會來,她才不來這鬼地方呢。

片刻,有一行人結伴步下河堤,官兵們連忙上前開出一條道來,給這幾人行走。

人群中竊竊私語,有人問道:“這是哪家官老爺,這麽大個排場?”

有人答道:“嗐,什麽官老爺,祖上倒是做過官的,奈何子孫不争氣,如今啊,就是個做買賣的。”

“做買賣的能使動官差,那定是大商戶了,瞧那幾個女人個個都仙女兒似的,有這份財力豔福,莫不是趙晉大官人?”

“是了是了,可不就是他?趙家可謂是富貴無邊,連知州老爺都要巴結他。不過富貴是富貴,這有錢人啊,也有苦惱。那就是——生不出孩子!”

人群中哄笑一片,好些人都圍着那說話的細細打聽,“不是那趙官人不能行吧?哎喲,娶這麽些個仙女兒,能瞧不能吃,可眼饞死了不?”

另一人道:“這倒不是,明月樓那些姑娘可放過風聲出來,說他那兒……厲害着呢……”他比劃個頗可觀的尺寸,旁人都露出吃驚模樣,那人又道,“都說他是缺德事做多了,所以上天不叫他有後。咱們也不必羨慕人家富貴,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況這偌大家業無人繼承,百年之後還不任外人分食了去?賺這麽些錢,又能怎麽呢?”

人群中說說笑笑,絲毫沒影響趙家親眷的活動。

趙晉也捧了只水燈,在盧氏身畔俯身,把燈輕輕放在水面上。

“盧大人請放心,趙某不曾食言,疑霜與青陽,您二位不必挂懷……”

話音未落,眼前那只透亮的水燈“砰”地被人砸了塊石頭,花燈轉了幾圈,歪向一邊,然後燭頭浸到水裏,燈霎時就熄滅了。

趙晉攥了攥拳,轉過臉來,盧氏手裏又拾了另一塊石頭,把那燈徹底砸翻。

他們一行的動作都落在旁觀人眼裏。誰能想到,趙晉這麽風光個人物,還有人敢當衆給他難堪。

趙晉笑了下,他知道盧氏什麽意思。她覺得他不配祭奠盧大人夫婦,直到過了這麽多年的今天,她仍瞧不起他。

趙晉攤開手,揚了音調:“福喜,再拿一盞來。”

他接過一盞新的河燈,上前一步,一把攥住盧氏的手腕,笑道:“你若是有力氣,今晚我放幾只,你砸幾只,我倒沒所謂,反正是放給盧氏夫婦的,再怎麽不吉利,也只會報應到他們頭上去,跟放燈之人有何幹系?”

兩人牽住手,兩個影子緊密貼合在一起。外人瞧來,剛才那點小插曲立時就變了味,像是夫妻二人打情罵俏一般。

盧氏掙她不開,緊抿住唇,捏緊了手裏的石子。

盧夫人堆笑跟趙晉賠不是,“今兒這不是中元節嘛,疑霜因父母的事傷懷,一時想不開,趙爺,您生氣啊,回頭我跟青陽說她。”

當着這麽多人面前,他若甩手就走,或是訓斥盧氏一番,以後她可真沒臉見人了。虧得官人大度,還肯俯下身段做個親密模樣。

盧夫人也有點窩火,如今盧家什麽境況疑霜是看不清嗎?盧青陽自打沾上了毒瘾,一年數萬錢輸在賭桌,別說盧家已經不是總督府,便還是原來那風光時候,怕家業也早經不住盧青陽這般揮霍。

這些年給盧家托底,讓他們還能過好日子的是誰,不就是趙晉嗎?

當初抄家,趙晉是鎮遠侯副手,可抄家滅族,那是皇上下的令,至于直到今天還拿這些舊事做文章嗎?

盧夫人出身一般,當初攀上盧府還以為自個兒終于逆天改命,誰知才風光數年,朝廷就問罪她公公,盧氏一朝傾覆,險些連命都沒了。她是受過苦的,當年懷着第二個孩子,因躲在娘家,逃過了一劫,以為丈夫會死,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後來好不容易掙了條命回來,她對趙晉就充滿感激。

人是很容易習慣的動物,來到浙州有了安居之所,有人貼錢供養,連兒女婚事也有人代為張羅,她已經習慣背靠趙晉這棵大樹的便利,她不想改變,不想惹趙晉翻臉,一點也不想。

趙晉握着盧氏的手,将一只一只的将蓮花燈放下去,他身後的那些友人,也都上前一一放了河燈。水面璀璨輝煌,像布滿星雲的天幕。

燭燈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鋪天蓋地的橙紅,照亮了每個人的臉。四姨娘欲上前,卻被人群隔在後面,她遠遠凝望趙晉的背影,見他與盧氏并肩立着,沉默地望着水面。她恍然覺得,這男人并不是她所識得的那個多情浪子,他在想些什麽,她竟一點也猜不明白。

趙晉這一生,手裏經過人命,出于身不由己,或是刻意為之,許多人因他而死。他不是單純來憑吊盧氏夫婦,更多是用這無數的燈火祭奠那些死去的人們。

寬闊的河面,無數綻放着火光的花朵,悠悠随風朝東飄送。

連瞧熱鬧的人群也靜止了,被眼前這盛況震撼着。

誰家點燃了爆竹,火星在天空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越過幾條巷子傳進窗內。

金鳳回身阖上支摘窗,端起桌上那碗湯藥移步到裏面去。

柔兒正在繡一件嬰孩穿的肚兜。用的輕綢和最細軟的蠶絲線,嬰兒嬌弱得很,她每一針都走得格外仔細。

見金鳳捧藥過來,她蹙了蹙眉。她在鄉裏長大,甚少有病痛,即便有,也抓不起藥,受了傷撒把土止血,就繼續幹活去了。冬天得風寒,煮一大碗姜水,喝完病就去了一半。這種苦藥,還是進城之後頭回喝,特別澀口難咽。

金鳳備了幾顆蜜餞,等她苦着臉喝完藥才獎勵般塞給她。

柔兒有點發愁。以後天天這麽進補,藥一日都停不得,何時是個頭?

她今天暗暗撫自己的肚子,那上頭還是平緩的,沒有任何多了一個人在裏面的感覺。甚至除了有點想嘔,也沒什麽不舒服。

她還記得當初嫂子林氏有孕時,因家裏缺油少米,爹娘哥哥把口糧都省出一半,專供着嫂子,可就這樣,嫂子還是瘦的厲害,因災荒,莊稼地也賣不出,實在沒法子換口糧。嫂子有一陣根本站不起來,一起身就頭暈,餓得聞見外頭的木頭味都犯饞,所以嫂子沒出現嘔吐的症狀,跟她這回,有些不一樣。

正胡思亂想着,外頭一陣喧亂,發財跑進來說“爺到了”,柔兒金鳳忙斂裙迎出去。

他今兒沒喝酒,這種日子家家都要祭祖,滿身酒氣對祖先不尊重,難得他跟郭子勝幾人小聚片刻就只在青山樓飲了杯茶。生意談好,就乘車去襟江邊放河燈。

今兒趙晉不回家,徑直吩咐将車趕到月牙胡同。他其實惦記了一天,柔兒年紀太輕,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他實在很為自己的骨肉擔心。

閑話一會兒,飲了茶,他去淨房沐浴。聽着水聲,柔兒臉上直發燙。

他要麽久不來,要麽就來的這樣勤。今兒她穿随意披了件襖,頭也沒梳,趁他洗漱的功夫,忙到鏡前理了理容妝,瞧臉上太素,拿出一盒新買的口脂抹了兩下。

趙晉從內出來,見她慌張地把一只小盒子塞進了匣子裏。

他走到妝臺前,俯身親了親她面頰,從鏡中瞧她臉色泛粉,唇上亮亮塗了層膏脂,不由笑道:“眼瞧要睡了,你還打扮什麽。”平時也不見打扮,新衣裳舍不得穿,首飾也不怎麽用,這張小臉虧得年輕幹淨,五官秀氣,便是不妝扮,也有幾分清純美好。不多豔麗,不是那種一見難忘的長相。崔尋芳之前那麽惦記她,多半就是被她身上一塵不染的純淨吸引。

其實男人不僅喜歡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也愛好這樣純白無辜的野花,将這樣羞澀的姑娘擺弄成各種模樣,教她說那些見不得人的話,慢慢降服她的過程……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趙晉不知怎麽就想到這上頭來。

跟女人一塊過夜卻不做什麽,簡直不是他的風格。

他撫了撫她素淨的臉蛋,低聲附耳說了句什麽。鏡中那個姑娘霎時連頭都擡不起來了,身子緊縮,下意識地抗拒着。

趙晉握住她手,牽起來吻她的指尖。

小小的巴掌,細細的指頭,做農活弄出來的繭子都已不大瞧得出了。這雙粗劣的手也變得可愛起來。

他銜住她的指根,一點點的吻。

一串串癢意随着他的動作從指端竄到身上,最後落在胸口,呼吸緊促起來,那兩團包裹在兜兒裏頭,微微發顫。

趙晉瞧不得她這模樣,簡直熬人。

他繃得快炸開了,按着她的手帶下去,輕柔撫慰。

到底不能做什麽。她連三個月都不滿,是最危險的時候。

他長長嘆氣,扣住她臉頰令她歪過頭,他俯身下去,有點粗暴的撕扯她的唇。

剛抹上的口脂立時就溢開來,唇瓣微啓,染着紛亂的紅跡,豔麗又荼蘼。

等到她喘不過氣,開始掙紮,趙晉才放過她。

但他太在意這個孩子。

他渴望自己的骨肉。渴望擁有一個,生得肖似自己的孩子。

他喘着氣停住動作,按住她的肩安撫她的緊張,然後走去屏風後。

柔兒以為他去洗漱。

可她分明聽見,屏風之後傳來一聲喘。

這個聲音她已熟悉,她訝然地想,難道他在……

她臉上剛退去的粉紅又浮了上來。

她羞得捧住臉,趴在妝臺上。

那聲音斷續而持久,明顯壓抑着,卻也不受控地鑽入她耳中。

她實在窘,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難受,她順着那聲音,不免就想到他此刻會是什麽樣的動作。

然後她羞恥得,連腳趾都蜷縮起來。想躲出去,去外間,許就聽不見了吧。

哪知才站起身,就被凳子刮了下,胯骨撞在桌角,發出突兀的聲響。

屏風後的喘聲戛然而止。

趙晉蹙緊眉頭,下意識地攥了下拳頭,然後從內沖出來。

他見柔兒扶着妝臺站着,對上他的眼睛,她立即就逃避開視線。

他上前扶住她,上下打量,“有沒有傷着?肚子、肚子怎樣?”

柔兒垂低了頭,被他這樣關懷着,竟有些窩心。她輕輕靠在他襟前,鼓起勇氣牽住他的手,“我沒事,孩、它也沒事。爺,要不,您……您去別處過夜吧?”瞧他這麽忍,她倒有點不忍心。

趙晉松了口氣,揉她的頭發,“你如今肚子裏懷的,許是爺的長子,萬萬不可馬虎大意,可知?”

柔兒點頭,他聲音這樣嚴肅,讓她發覺,他關心的其實只是肚子,并不是她。沒有孩子的時候,他哪一晚不是沒完沒了的做,一點也不顧她。如今要躲去屏風後,也是怕傷了孩子吧?适才的窩心,那一瞬的感動,都變得有點可笑。

趙晉聲音越發嚴肅,“聽沒聽見?說話。”

柔兒扯出個苦笑,“聽見了,您放心,我會好好護着它。”

趙晉打橫抱起她,送到床上去。

他就坐在床頭,沒有跟着一塊躺下來。

柔兒靠在枕上,一垂眼,就看見自己腹上的那只手。

他手掌寬大,指節分明,手指修長。這些年養尊處優,膚色也比尋常人白膩。

這雙手,本該習六藝,彈琴騎射,下棋畫畫。如今拿起賬冊算盤,解佳人羅裳,點算錢銀,沾了銅臭。

他甚至都覺得自己亵渎了那個看不見的孩子。

它該有多純淨,多美好。他這樣沾滿髒污的手,當真配得上抱一抱它嗎?

他手上的動作很緩慢,一點點撩開纏枝紋輕羅裙帶。

一點色欲都不曾沾染,他虔誠而仔細的拂過她平緩的腹。

指尖帶着溫熱的觸感,引得她微微戰栗。

柔兒耐不得這折磨,猛地扣住他的手。

她眼底有乞求,聲音低啞,“爺,時辰不早……”他這樣,叫她怎麽睡啊。

有個人坐在床頭瞧着自己,還一直将手放在她肚子上,換了誰都睡不着吧?

趙晉收回手,和衣躺在她身邊,一手橫過去給她枕着,一手放低了帳簾。

他溫聲道:“行了,睡吧。”

柔兒睡不着。她睜着眼,仰望帳頂。

趙晉對孩子的在意超出她的想象。他許盼着她懷的是個男孩吧?男孩女孩她不介意,但他一定介意的。到時若生下是個閨女,他會一氣之下不肯理會,把她們母女囚在這院子裏不顧,再去尋旁的人生兒子吧?

她非常恐懼,這恐懼完全來自于身畔睡着的他。分明是最親密的關系,躺在同一張床上,可她沒法信他,沒法依靠。

——

流水價的東西擡進月牙胡同,遠近鄰居都出來圍觀搬擡的盛況。

院子裏堆滿了各種吃的用的,趙晉甚至早早吩咐匠人打了張金絲楠木帶圍欄的小床送過來。

八月剛至,吉祥樓就送來了成堆的夾棉皮毛衣裳。加厚的被衾,格外柔軟的褥子,各種防止着涼的椅墊靠墊。趙晉是個男人,他自然想不到這些,身邊無人替他出主意的人,但凡說及孕婦和嬰兒許是能用到什麽,他就大手一揮命人速去準備。

他的欣喜身邊人都瞧在眼裏。好比久旱逢春,恰如常雨終晴,他得償所願,這些日子比從前手頭更松,但凡誰說句吉祥話,他都要摸出銀子狠狠的賞。

福喜冷眼旁觀小院的人情,想到陳柔如今有了身子,到底不比從前,有些事應當重新安排才好。于是遲疑地跟趙晉谏言,“小人瞧何廚娘有點嘴碎,再就是不太有眼力價兒……”

趙晉是什麽人,他只聞個話音就能猜出個大概。從前他去小院,不時金鳳端個糕點上來,說是陳姑娘做的,他沒多想,覺着許是鄉下丫頭做慣了,閑不住。如今聽聞福喜這麽一說,他就明白過來,哪裏是她閑不住,是底下人不聽使喚。

趙家的下人,向來沒有敢觸他逆鱗的,個個乖覺的很,哪裏用得着他來費心。當初置外房,想到自己偶然要去吃個酒菜,不可委屈了口腹,管事的舉薦了這位何廚娘,說原先給老太太做小竈,很受器重,還推薦他試了兩道菜,覺得手藝還不賴,才遷出來擺在月牙胡同伺候。

倒不曾想,這刁奴欺軟怕硬,見主子不多約束,就敢蹬鼻子上臉。嘴碎?

他從來容不得編排主家的下人。

趙晉面上不顯,平淡飲茶,默了片刻,問福喜,“家裏可還有合适的廚上人?若是沒有,外頭買一個,務必要身家清白,手藝上乘的。要懂規矩。”

陳柔那性子,綿軟又膽小。給她個厲害的婆子,多半要吓得她不敢吭聲。他又順着想到她細細的四肢,像沒長開似的骨架,稚嫩的臉頰,又想,不知她肚子大起來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生産的時候會不會順利……

趙晉沒跟柔兒打招呼,那日午後,她還在休息,發財就從門外領回來兩個人。

金鳳閉住屋裏的門,站在廊下打眼色示意二人動作輕些。那二人點頭,直沖進後罩房,把在午歇的何廚娘從床上薅起來,堵上嘴架着就往外走。

何廚娘吓傻了,她在小院作威作福一年多,乍被兩個健壯的侍衛鉗制住,肥胖的身子掙都掙不脫。

她大聲喊叫,卻被捂住嘴,發出嗚嗚的聲響。

發財把門敞開,待何廚娘被帶出去,他對着他們去的方向發了會兒呆,就回身将門關了。

金鳳低聲問道:“福喜有沒有說,會怎麽處置何婆子?”

發財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咧嘴豎起指頭,指了指自個兒的舌頭。

趙家家規,多言快語,妄論東主,板百鞭十,拔舍針嘴。

金鳳打了個寒顫。多少年了,爺都不曾出手懲治人。上一回他這般動怒,還是三姨娘去的時候……

往事兜頭湧來,金鳳只覺得冷。她抱住自己,擡眼望了眼頭頂的八月豔陽。已經入秋,這暖陽,是夏末遺下的最後一點溫柔了吧?

屋裏柔兒聽見開門閉門的聲音,才帶着困倦的聲音傳出來:“金鳳,是誰來了?”

金鳳朝發財打個眼色,推門回到屋中,“沒什麽人來,剛才奴婢打發發財幫忙買頭油去了。”

柔兒沒疑心,慵懶地翻個身,又睡着了。

——

天氣說冷就冷,變得飛快。

柔兒覺着換夏裳的日子還沒過多久,就要翻出夾棉衣裳出來穿了。小院裏的歲月都像是靜止的,安和又百無聊賴。

她自打查出有孕,金鳳等打醒了十二萬分精神,怎麽都不準她靠近廚房。給家裏的館子供的醬菜,都斷了一個來月了。可哥哥嫂嫂還是按時送錢過來。

她沒有推辭。她不敢對別人說,自己需要錢。暗自新縫制了一個口袋,專門裝鋪子裏經營來的利錢。哥哥要維持生意,店子要運轉,說明除卻給她的數目,賬上還有可流動的銀資。

新來的廚娘姓錢年紀很輕,金鳳說何廚娘年紀大了,跟太太求了告老還鄉,柔兒也沒多置喙。錢廚娘三十來歲,性情溫和,寡言少語,尤為勤快。不光廚上的事做的好,還主動幫忙打掃漿洗。柔兒問她怎麽做那些精巧點心,也知無不言地耐心教給她。

柔兒學了一肚子本事,奈何沒機會實踐。過了頭仨月,她孕吐的次數明顯少了,胃口也開始變好。

家裏知道了這個好消息,哥哥借輛板車,把母親也拉過來瞧了一回。母親瞧她住着寬闊的院子,呼奴喚婢什麽都不必做,一直懸着的那顆心總算回落到地,拖着她的手說:“孩子,當初賣了你,娘當真心如刀割,如今瞧來,你在這兒沒受苦,比跟我們過苦日子強。”

柔兒這個月什麽都不做,又有補藥湯水滋養,明顯豐腴起來,皮膚也更細嫩,因睡得足整個人瞧來容光煥發,陳婆子瞧在眼裏,心中明了,趙官人待自家閨女是好的。

又細問她,胎相好不好,有沒有不舒服。柔兒一一答了,母女二人又抱頭哭了一回,依依不舍作了別。

夜裏趙晉過來,瞧她眼睛哭得有點腫。

她家就她一個閨女,自小就孝順懂事,爹娘哥哥都疼她,若是嫁給了順子哥或是同鄉的其他男孩子,她就能時常照顧家中,在爹娘跟前盡孝。哪像如今,回家回不得……

但她又知道,其實自己沒資格抱怨。她是賣給趙晉的,是收了錢來的,他買了她,她就是他的所有物,他想怎麽管束都是應當。

趙晉這幾回過來,幾乎都沒有沾酒,一進屋就奔進淨房,怕又有什麽脂粉味熏着了自個兒沒出生的寶貝兒子。可今兒他明顯醉的厲害,眉眼陰沉沉的,一進來就朝裏頭走。

柔兒已經躺下來,挪動身子要給他行禮。

不等她下地,趙晉就已走到近前,上前來撩開帳子,就去解她那件水粉地繡梅花的寝袍。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的,柔兒怕他失手壓到肚子,擡手使勁推他。

趙晉察覺到底下的人在跟他較勁,他笑了聲,攥住她手就按在床頭,朝她唇上吻過來。

她如今不作嘔,可也受不住這麽被按着頭動不得。扭頭逃避着他的追逐,手上使勁掙紮着。

趙晉多用了成力氣,将她死死按住。

“我的乖,羞個什麽。”他半眯着眼發笑,将她唇抿得又紅又腫。

他長長嘆了聲,突然松開鉗制,俯下來緊緊抱住她。

柔兒吓了一跳,好在他弓着背,還知道不能壓到肚子。

她聲音澀澀的,聽他喊她“心肝兒”,就害羞又別扭。

趙晉臉頰蹭着她頸窩,還時不時銜住她柔軟的耳珠。

她耐着那滋味,抿住唇怕自己出聲驚動了他。

他纏上來親她的眼睛,一點點,特別輕柔,特別小心。

柔兒張開顫動的睫毛,想回抱他。

手張開在半空,——

他突然呢喃了一句。

“疑霜。”

後面還有半句,“……”太含糊了,根本聽不清,抑或是他根本沒說完。

柔兒僵住了。

他撩起梅花裙子,驟然突送。

柔兒咬住唇,半空中停住的兩手無力垂下來護住肚子。

他起身與她稍稍分開,借着昏黃的燭光瞧見她蒼白的臉。

一瞬恍惚,喚錯了名字。又一瞬清醒,理智回籠,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誰。

此刻,他的渴望只有她能慰藉。

他面無表情,恍然适才他那聲輕喚只是柔兒的錯覺。

他還記着她有孕在身,将她抱起來翻過去。

她跪在軟而厚的墊子上,捂住臉,整個人都在發顫。适才的慌亂迷醉一絲都不剩。她貼在枕上,汗濕了發梢。

趙晉解脫了,他立時退開,跨出帳簾走去淨房。

柔兒癱在床沿,身上蓋着薄衾,她眼望着那支快要燃盡的紅燭,奇怪的發現,自己竟沒什麽感覺。

許是早就習慣了。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好奇的是他今晚怎麽了。他這樣重視這個孩子,平素連抱緊她都不敢。

今晚是什麽刺激了他,讓他失控醉酒,讓他顧不上她的肚子強行來了一場。

她又想,前幾個月,他面無表情的深夜前來,每次都沉默而霸道,單純的就只是發洩。那又是受了什麽刺激,他在浙州說一不二,這地界又有誰能惹得他如此呢?

“疑霜……”這個名字在她口中打了個轉。

趙晉洗漱畢,緩步走到床前。

将薄衾撩起,他伸臂抱她,“覺着還好麽?有沒有哪裏難受?”

柔兒正想搖頭,他的目光忽然定住,瞳孔猛縮。

柔兒察覺到了,順着他的視線低頭看去,見衾被上有兩滴非常淺淡的紅。

她驚得爬起來,将衾被抓在手裏湊近了瞧。

趙晉臉色發白,他着實沒料到,沒料到會傷了她。

此時他的驚惶并不比她少。他站起身,彈開來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遲疑道,“讓我看看……”

柔兒不肯,她抱着被朝裏縮。

趙晉捉住她腳踝,将她扯回來,她閉緊了眼睛,羞恥得想從這世上消失。

趙晉臉色很差,他對着她怔了會兒,才後知後覺的揚聲喊人去請大夫。

柔兒慌亂的穿襖裙,他又行過來,問她:“你适才沒覺着疼,或是怎麽?”他有些懊悔。她若不舒服,為什麽不跟他說?

可在柔兒的立場上,她哪裏有資格說不。且他剛才那個樣子,她試着推了,也沒有推開。

兩人同時沉默下去。柔兒抿着唇,不想說話。

趙晉坐在外間炕上,時不時餘光瞟她,瞧她有沒有異常。

好在大夫來得很快,巷口就有個藥堂,正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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