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 福喜立時出現在門前,躬身道:“爺,二姨娘的院子各處都搜過了, 并無異常。底下人一一審問, 可以相互佐證, 暫沒審出什麽。”

二姨娘聞言,哭得更心酸了,“爺聽見了?總不能為了四妹的一句話,就認為是我搞鬼吧?害了爺的孩子, 也輪不到我占什麽便宜, 這些年爺不近我的身, 我除了加倍勤勉伺候爺跟太太, 哪曾有過怨言?姑母活着的時候就說過, 将來這個家, 要璧若幫忙看顧着, 爺缺什麽少什麽,璧若要比旁人更細心的填補。這些年, 璧若自認沒做錯過什麽,爺究竟是覺得四妹比我更可信,還是因不喜我所以覺得什麽都是我錯?”

趙晉厭煩地揉揉眉心,“你夠了, 爺沒心情聽你是怎麽勤勉持家的。”

二姨娘哽了一下, 哭聲掐滅在喉嚨裏。趙晉擡眼問福喜, “那藥堂郎中和夥計都帶過來了?把院子裏所有人都帶過去給他們過目,挖地三尺, 也要找出這個人來。”

福喜躬身道:“是, 小人已命人去辦了, 約莫待會兒就有結果了,爺,您要不……”

在外頭辦了半日事,匆匆去瞧陳姑娘,接着遇着這事,天都黑了,連口東西都沒來及吃。

趙晉厭煩地擺手:“下去。”

福喜只得斂眉退出去。

二姨娘又哭了一聲:“爺……”

趙晉睜眼,眸中盡是血絲,“你不承認,不要緊,爺遲早能查出來,叫你啞口無言。”

二姨娘抿住唇,委屈地落淚,“璧若之心,天日可表,若有半點虛言,叫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趙晉冷笑:“省省吧,留着将來到了地底下,去跟老太太說。”

二姨娘知道他如何不肯信自己,如今既在叫人辨認着去藥堂打聽事情那人,那便只等有了結果再分辯好了。

趙晉站起身,負手在窗前踱步。

雪花亂舞,天地茫茫一片。他目光越過院牆青瓦,瞧向混沌的天邊。

三姨娘性情溫婉,與世無争,原是許了人的,未及成婚便做了望門寡,一守便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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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了他時,年已雙十,是幾人中最年長的,是在他去收賬的路上結識,納回來時就已成孕。她那時風華無兩,正處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那些歲月,窗前手談,醉聞琵琶,如今想來,像上輩子的事一般渺遠了。

佳人杳杳,芳蹤不再,她若非進了趙宅,許是如今尚能平安順遂的活着。

他這輩子放浪形骸,內疚的時候當真不多。人命如草芥,連他自己,亦不過是亂世浮萍。他這輩子負了無數人,也被人負過,因果輪回,是非不止,誰欠了誰,哪裏又算得清。

他有幸得到過一個孩子,只是尚未出世,便被謀殺在母體中。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那個傍晚,他在樓船上瞧歌舞,從人慌張地跑過來,說三姨娘血崩不止,就快不行了。

他酒醒了一半,渾身冷汗,縱馬馳騁在寒夜裏,狼狽一如此刻。

涼風灌入喉嚨,淬着寒冰,他呼吸艱難,踉跄走入院子。

聽見哭聲,聽見步聲,聽見各種嘈雜,唯不聞那女人的痛呼。

他跌跌撞撞推開從人,一步一步朝內走。

滿地的血,順着床榻往下淌。

液體流淌的聲音,像把最鋒利的刀子在淩遲着他的心髒。

他的孩子,一個已經成型的男孩,已可以窺出性別的特征……就那麽沒了。

他嘔出來。

那景象,令他胃裏翻騰不止。

他的孩子,他一直盼着的孩子,就那樣殘忍的被扼殺在眼前。

他震怒,徹查,牽連無數。當時四姨娘還沒進門,院子裏所有人都被他關起來。

刑訊,血流滿地。

以至于,現在那些下人瞧見他還會發抖。

如今,舊事重現,往日重來。

他閉上眼,腦海裏全是滴答不住的血。

順着床沿,順着地板,将他的鞋底染紅,将他衣擺也浸染……

“爺,查出來了。”福喜的聲音,将他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來。

趙晉睜開眼,眼底痛色尚未盡褪。他匆匆轉過身,蹙眉道:“說!”

“爺,是上院做粗使的張二春婆娘。人已綁了用了刑,說是、說是受太太身邊的秦嬷嬷指使,現在秦嬷嬷跪在院子裏,要向爺陳情。”

趙晉袖中的手緊了緊,他這麽聽着,竟然笑了出來。

這是多大的一張網啊,四姨娘送去的東西,又指認是二姨娘出的主意,接着徹查,又牽扯到上院的太太盧氏。

最後,就會像當年一樣,下人死了一大堆,卻仍舊查不出主使對吧?

他怎麽沒發現,家裏竟有個這麽有手段的人呢?

二姨娘哭着膝行過來,扯住他的衣擺,“爺,您信璧若了嗎?不是璧若做的,璧若本本分分,什麽都沒做過!四姨娘為求脫罪,是她冤我!”

趙晉甩開她,大步從內走出來。

“人呢?”他雙目猩紅,今日不見血,這場紛争便不會停歇。

福喜快步跟上,“人就在院外跪着,一幹相應人等都帶過來了。”

推開門,震耳欲聾的哭喊聲。

那麽多下人,婆子婦人姑娘。一個個急于開脫,膝行上來哀喊冤枉。

秦嬷嬷尚算沉得住氣,原以為太太沒參與此事,便不會牽連到上院。誰知還是有人攀扯,攀扯到她頭上來。

她是盧氏乳母,她指使人行事,就等同于盧氏行事。秦嬷嬷跪地叩了個響頭,“爺,求爺明察,此事與老奴、與太太全無幹系。”

有個跪在地上滿嘴血的女人掙紮着嚷道:“不是你,難道我見了鬼?我一個粗使婆子,沒有秦嬷嬷撐腰,我敢去胡亂打聽爺的事?好,你不承認,你不承認!爺,奴才所言,句句為真,您若還不信,奴才只有——”

她邊說,邊沖開束縛,一頭叩在地上,登時血濺三尺。

趙晉一塵不染的靴子上,濺了熱乎乎的血點。

他喉腔裏忽然熱湧,險些當衆嘔出來。

福喜上前去探那婆子鼻息,臉色沉重地搖了搖頭。

那婆子抱了必死之心,她撞地這一下,可比四姨娘撞柱時用力多了。動作迅捷令身邊押着她的護院也反應不及。

婆子大抵是衡量過的,今日攀扯上太太,不論成與不成,她都不可能活着再回到上院當差。以死相搏,至少不會連累家人…

秦嬷嬷面容從寫滿震驚到絕望灰敗,她閉上眼,默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定住心神,望向趙晉,“爺,這刁奴構陷主子,死不足惜。求您莫給這起子小人蒙騙,怪錯了太太。攀誣事小,傷了夫妻情分事大。爺,求您細想,這些年這麽多個姨娘進門,太太可有表現出半點不悅?可曾有過一次,因争風吃醋與您龃龉?太太為人清傲,她根本不會做這樣的事!”

她雖說的婉轉,旁人聽不懂,趙晉卻有什麽不明白?盧氏恨不得連他妻子的名頭都不要,她哪裏會和妾侍們争寵?她只怕恨不得他多娶幾房姨娘,永遠不要踏足她的卧房才好。秦嬷嬷說的對,她為人清傲,她連他都瞧不起,又豈會瞧得上這些姨娘?

就在這時,大姨娘忽然跪了下去。

适才因着那婆子的死,衆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沒人注意到有個小丫鬟悄聲溜過來,急急忙忙跟大姨娘說了幾句話。

趙晉挑眉朝她看去,冷笑一聲,“怎麽,連你也有牽扯?”當真是好大一盤棋。

大姨娘顯然怕極了,她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不敢瞞着官人,适才豔紅來報,說在我、在我床底下發現了一些沒見過的藥包。官人明鑒!那不是我的,若是為我所有,我豈會主動站出來,跟官人陳情?只怕是、只怕是有人故意陷害。”

趙晉沉默着,甚至勾了抹興味的笑。

有意思啊,如今府裏的女人,竟沒一個能完完全全摘個幹淨?

二姨娘原在門前跪着,聞此一言,她登時面色慘白,“怎麽連大姐也……?難道,難道有人想把我們都冤死嗎?官人,大姐是什麽樣的人,您是知道的啊,她吃齋念佛,最是心腸軟,她怎可能害人?”

衆人表情都變得沉重了,大姨娘一被牽扯進來,仿佛順勢替所有人都解了圍,查來查去,難道又是一場無頭公案?

趙晉抿唇笑了下,他垂着眼,叫人辨不清他眼底蘊着何樣情緒。

他負手站在院中,掃了一眼跪着的幾人。

随之而來是長久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候他處置、發落。

就在這可怕的靜默中,有人踏雪而來。

她身子很輕,身穿素白衣裳,仿佛與雪色融成一體。她穿得單薄,紗絹衣擺随風拂起,身邊四個侍婢,各提着一盞燈,簇擁着她緩緩前行。

她的聲音也似霜雪般冰冷,譏诮地道:“怎麽,連我的人也不幹淨?”

趙晉眉凝目冷,沒有應聲。

他負手立在院中,周身氣息便如這天地一般冰寒刺骨。他眸中未有任何情緒變換,抿唇默立,并不準備開口說話。

盧氏行禮,袅娜蹁跹,姿态優雅。不等趙晉叫起,她便自行站了起來,瞧見地上死去多時的婆子,輕嘲道:“看來這人為求構陷,連自個兒命也抛了,倒有幾分膽色,平日,倒是我小瞧了她。”

二姨娘哭得梨花帶雨,仰頭道:“太太,只怕有人為了脫罪,早把我們都算計了去。單單算計我還不夠,竟膽大到連太太和大姐也不肯放過。”

盧氏沒有理會她,幾步走到秦嬷嬷身前,群袂輕擺,一并跪下,“如今涉及到秦嬷嬷,有幾句話,務必得說。您是知道我的,我向不是那等為求一團和氣委屈求全之人,姨娘也好,外頭的女人也好,我若想害誰,直接喊到自個兒院裏,叫人勒死了就是,何必這麽麻煩?秦嬷嬷跟我二十多年,從來不敢不聽我話擅自行事,若當真是她指使,我娘家帶來那些仆從,豈不更值得信任,為何要指使個後來的粗使婆子,難道就為了事發時讓她能攀咬我?”

她這話有幾分可信,從前四姨娘恃寵生嬌,她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斥責懲處,一向不容情面。

只是她這番話說得未免太生硬,不像在求情,倒像在擠兌趙晉似的。

趙晉不怒反笑,勾唇道:“你又有什麽證據,證明你沒做過?一個個都來給我以死明志,覺得我趙晉吃這一套?你身為正室,本該整治好後院,肅清這些亂事,如今因你無能,幾番攪弄得後院不得安寧,你又怎麽說?”

盧氏嘴角噙了抹嘲弄的笑,仰頭目視他,“退位讓賢,自此不再理家,您覺得可夠了?抑或将我與嬷嬷一道攆了,官人另娶賢能便是。若您覺得還不夠,非要用刑方可洩憤,妾亦無二話,聽候官人處置。”

趙晉眯了眯眼睛,如何不知盧氏打的什麽主意,她早想卸下他妻子的名分和責任,恨不得遠遠離開這個家。他輕輕一笑,俯身扣住盧氏的下巴,“夫人說笑了,你是我趙晉明媒正娶之妻房,便是有錯,我又豈舍得重罰。”

盧氏緊抿住唇,被他撫觸到皮膚,難受得想把他甩開。她極力控制着自己,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她越是要疏遠他,他就越發不肯讓她好過。

好在他很快就收回手去,在她面前踱開步子,擡頭瞥了眼秦嬷嬷,“既說不清楚,一概作有罪論處,将她拖下去,發賣出府,念在往日伺主有些苦勞,容她把這身衣裳穿走,其餘一概物品不得攜帶。”

秦嬷嬷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下意識瞧向盧氏。盧氏呆住了,他竟然……他竟然做的這麽絕?

盧氏啓唇,厲聲喝道:“不!你要懲處,沖着我來就是!嬷嬷年紀大了,你怎麽能,你怎麽能這樣待她!”

趙晉冷笑,“你們盧家一門,從主至仆,哪個不是我贖買的?怎麽,我倒懲治不得一個奴才?”

他話音落下,就有護院上前拖住秦嬷嬷。

盧氏撲在地上,死命揪住秦嬷嬷的衣擺,“不!不!你們放開她,我命令你們放開她!”

她的手被人扣住,趙晉俯身,別住她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身前,“原來你也會痛,也會怕啊?”

盧氏回眸,眼淚不受控地朝外湧,“你放了她,我什麽都答應你,你放了她……”

趙晉輕蔑地笑了,“你能答應我的,是什麽?你有什麽?你所有的一切,哪樣不是我給的?連你這個人,從裏到外,一毫一寸,也都刻着我的名字。”

秦嬷嬷絕望地望着舊主,她沒有張口求饒。她知道,那只會為難盧氏,只會更令官人厭棄。

她只是難受,沒想到,到老了,該回鄉榮養的年歲,扯到這些髒污事裏頭,落得個這樣的結果。等她不在身邊了,太太孤立無援,以後連說心事的人都沒有。太太她,該怎麽辦啊?

處置了秦嬷嬷,趙晉站起身,為今日之事做了結語,“将這婆子屍身丢到外頭,其家人盡數攆了。隔院仆役罰月例半年,事情未查清前,暫先将三位姨娘看押祠堂,至于太太——”他頓了頓,觑向蜷縮在地痛哭的盧氏,續道,“太太舊疾不愈,家中頻出亂事,不宜休養,暫遷往南山別莊,慢慢養病去吧。”

他說完,提步就朝走。身後大、二姨娘都哭起來,跪在地上求他相信自己的清白。趙晉渾不理會,一步步走出庭院,沿着青磚牆一路朝前走。

他呼吸不過來,喉嚨緊的難受。

福喜亦步亦趨的跟着,不敢聲張,怕擾了他心緒。

他停下來,扶着牆大口大口的喘息。冒着風雪解開氅衣扣子,這窒悶感,才覺好了些。

福喜躬身扶着他,“爺,這事就這麽了了?”

沒查出結果,不過是各打幾板子警告一番。以福喜對他的了解,只怕事情沒那麽簡單。

涼風嗆入喉嚨,他咳了幾聲,“着人盯着适才尋死的那婆子親眷,仔細去查他們私下裏跟誰來往最深。若我沒估錯,那人……”

他沒說下去,他心底其實早有猜測。

福喜沒敢追問,點頭應下吩咐,又道:“秦嬷嬷不是尋常下人,太太那邊一日都離不得,若當真發賣了……”

趙晉冷笑:“怎麽?我處置不得她的人?”

福喜大懼,忙縮頭行禮,“爺,小人失言……”

趙晉沒有理會他,他扶着牆,緩了一會,胸前那份郁氣終于散了。

福喜跟上來,遲疑地問他:“爺這會兒出去,去月牙胡同麽?”

趙晉默然,沒有回答。

他一路朝前走,在燈火璀璨的襟江邊停住腳步。

依稀記得那年,輕絮說等生下了孩子,要他帶她來這熱鬧的浮華地走走看看。要瞧瞧到底是個什麽世界,勾得他不肯回家。要嘗一嘗他夜夜喝着的酒到底是個什麽味道,要親眼看看倚在他懷裏的美人,到底有沒有她漂亮。

那夜放往生燈,有她和那個未成活的孩子的一盞。他這一生罪惡太多,放再多的燈許再多的願亦是無用。

趙晉在江邊吹了會冷風,很快就離開了。

——

柔兒默然坐在屋中,沒有點燈。

四周太安靜了,只聞那呼嘯的風聲裹着雪片敲打在窗墉之上。

她獨自坐在這,已經足有兩個時辰。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等一個審判結果?或是等一句敷衍的推詞?他會否說,四姨娘不是故意的,既沒造成實質傷害,不若算了。

他會否為她震怒,處置一幹人等?金鳳等人會否受累,一并栽在這件事上?

門外輕而緩的步聲,讓她立時挺直背脊站起身。她朝外迎去,簾栊掀開,趙晉帶了一抹雪光步入進來。

窗前微微一團涼氣,凝成化不開的濃霜。他立在門前解去大氅,抖落上頭落滿的雪籽。

柔兒自然地上前接過,轉身将氅衣搭在架子上。

等她朝他走過來時,他俯下身,緊緊的将她抱住。

她身上是暖的,穿着厚厚的襖裙,屋裏炭火一直不曾斷。

趙晉貪戀這一團暖意。

貪戀她柔軟稚嫩的身。

紗帳垂下來,他低首吻過她的唇,柔兒感受到他的堅定和渴求,她護着肚子,另一手勾住他頸,沉默而順從。

她知道他不會傷害自己。

說不上為什麽,她就是這樣無緣無故的相信。

他不能停。也停不下來。

女人香是醉骨酒,醉了,也就不必清醒的疼着。

往事一幕幕,在雜亂無序的節奏中快速回轉。

他在腦子快要炸開的邊緣俯下身來堵住她的嘴唇。

長久的喘息,長久的沉默。

她有那麽多想問的事,最終卻什麽都沒問。

她乖巧地偎着他,蜷縮在他懷抱裏。

他手臂結實有力,護着她,也能為她腹中的孩子遮風擋雨。

她從來不會奢求太多。也不會胡思亂想來折磨自己。

這件事若他不再提,那就任它在沉默中過去。

他的手還在流連。細滑的皮肉,是質地最上乘的絲綢。

桃尖兒留着幾個明顯的齒痕,雪藕似的小臂上也有掐出來的印子。他沒有半點內疚,甚至覺着這是不錯的戰利品。

姑娘乖得貓兒似的,再難捱,也只是小聲的嗚咽。她不會特別妖冶的配合,也做不出那些狐媚的樣子,無可奈何的放任他,怕得不敢睜眼。

趙晉喜歡她的乖巧,享受她的體貼溫和,這是個從裏到外,完完全全屬于他的人。她的心,一眼就能看透。

這一刻他很慶幸還能在這裏得到慰藉得到平靜。

他躺在她身邊。她自然地縮進他肩窩,被他擁住。

趙晉擡眼瞧着帳頂,這樣的夜晚,又豈能睡得着呢。

他撫着她的手臂,輕聲道:“你怎麽不問問,是誰做的?”

柔兒淺淺嘆了一聲,“爺有爺的難處,況又并未傷及孩子。”她垂下睫毛,遮住眼底流轉的光,害怕露出端倪被他瞧去。

她甚至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臂膀,“爺別放在心上,以後我會加倍小心,不若,便算了吧。”

能說出這樣的話不容易,一個沒見識過後宅陰私的單純姑娘,突然遇到這種事情,她該有多害怕啊。可她純善的,還願站在他的立場上,去體會他的為難。趙晉不知緣何,心裏忽然窒得喘不過氣。

他擡手撫着姑娘的頭發,許久都沒開口言語。

柔兒臉頰在他頸窩蹭了蹭,啞聲道:“爺,咱們睡吧。”

她小小的手,柔軟的搭在他衣襟上。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背,湊前親了親她的額角,像對她說,也想自言自語,“你放心,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柔兒聽着,低低應了聲“好”。

——

盧氏上路那天,只有府中管事并幾個仆役目送。

車馬踏着晨霧駛出金燕角,轉個彎,就再也看不見了。

她孤身坐在車中,身邊跟随的仆從神情木然,被攆到莊子上,一應供給都要低上幾個檔次,遠離城中,偏居一隅,所有熱鬧繁華都跟自己再無關系。

盧氏沒有回頭,也沒有朝窗外望。

她心裏很平靜,在哪裏對她來說都無分別,不過是換個地方茍活罷了。

只是可惜了,沒能在離開前安排好身邊的人,也不知織懿夫婦怎樣了,再就是……秦嬷嬷,白白跟了她一場,在該頤養天年的年歲受了這大罪。

但她可以接受這現實。人生一直在失去,生離死別,她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又如何去顧別人。

趙宅後巷,外院副管事王钊家的婆子正在跟牙婆說話,“邢姥姥您是知道的,這麽多年咱們趙府的奴才除了您,不賣第二家。這幾個都是犯事攆出來的,賤賣價兒,您随便給兩個子兒就領走,仔細些,可別再買到旁的大戶去禍害人家。”

犯了事的罪奴,賤賣後只能淪為苦力,去礦上或是河堤做那些最辛苦的力氣活。

邢姥姥四年前三姨娘死那回就替趙府賣過人,深知這裏頭的門道,聞言含笑道:“王大娘說的是,事兒交給婆子我,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她仔細瞧了瞧被領出來的幾人,缺了一顆牙齒的嘴笑得合不攏,“這不是秦嬷嬷嗎?趙家最體面的嬷嬷,這是犯什麽事兒落到這地步?”

王大娘含笑道:“您別問了,咱們府裏的事兒,外頭最好別打聽,回頭有人問你她怎麽出府的,你就說年老力衰沒了用,自己請賣。這漢子是張二春,其餘都是他家的兒女媳婦兒,一并帶了去,我就不遠送您了。”

邢姥姥笑呵呵應下,“好說,好說,人我領走,回頭再有好貨,記得多關照啊。”

等王大娘進院關門,她回頭招招手,巷口候着的幾個男子就靠近過來,邢姥姥笑道:“把這老的帶回去先關着,這幾個,堵了嘴帶到小樹林。”

張二春扭過頭來,堆了一臉笑問:“邢姥姥,是不是小桃姑娘吩咐了,在樹林子給錢?”

邢姥姥眯起眼,聲音帶笑,“是了,小桃姑娘都交代好了,你們爺兒幾個,等着享福吧。”

張二春松了口氣,明顯振奮起來,還回頭對垂頭喪氣的兒女道:“沒騙你們吧?你們娘不白死,咱們家要發達喽!”又求那邢姥姥,“我瞧就別堵嘴了,我們爺兒幾個,保證不吭聲。”

邢姥姥不贊成,“樣子總得坐坐,這還沒出金燕角呢。”

張二春等無奈,配合被人綁了手堵了嘴。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小樹林,邢姥姥那一夥人将父子幾人按在地上跪着,張二春一走進這林子,不知為何右眼就開始狂跳。

邢姥姥左右四顧,确認此地并無旁人,才壓低聲音露出獰笑,“喏,我手裏這個,小桃姑娘給的。”

張二春裂開嘴,見她手裏攥着一只巴掌大小、金燦燦的實芯鎖。這要是賣了銀子,能換多少東西啊!他仰頭對邢姥姥狂點頭,目露喜色,心道一個黃臉婆換這麽大塊金子,簡直賺大了!

邢姥姥卻是手一收,把金鎖放回了兜裏,俯身笑道:“這是給我的,小桃姑娘說了,覺着你們一家靠不住,與其花錢籠絡受你們一輩子要挾擺布,不若徹底了斷後患。你們可聽好了,到了地底下要尋仇,可別找錯人,可不是我心狠,是你們自個兒認錯主子。動手!”

她一聲令下,負責押送張二春一家的男人紛紛從袖子裏掏出一截繩子,扣在幾人脖頸中就使勁勒緊。

張二春仍未接受現實,他瞪着眼,還盯着邢姥姥方向,他的金子、那麽大塊金子,怎麽能,怎麽能……?

嘴被用破布堵着,只能發出絕望的嗚咽。他兒子年輕,使勁掙脫了身後索命的繩子,但他沒有逃走,而是撲上來想從這些惡人手底下救出父親。

邢姥姥不耐煩地道:“動作快點!趕緊按住他,別叫他叫嚷起來,引了人來就完了!”

話音剛落,就聽幾聲飛箭破空而來。

正與繩索争奪性命的張二春陡然聽見個熟悉的聲音,“在這兒呢,在這兒!”

福喜帶着的護院都會武,片刻就将那夥人全部擒住,福喜将張二春脖子上的繩索解下來,冷聲道:“張二春,你死八百回都活該!賣主求榮,連你老婆的命你都能賣,有什麽話,待會兒見了爺,你自個兒說!這會兒留你性命,是給你個贖罪機會,要不要把握住,你自個兒決定!”

張二春給勒得差點斷氣兒,這會兒一個字說不出,蜷縮在地上使勁咳嗽。他兒子翻坐起來,摘掉嘴上塞着的麻布,哀聲道:“福喜哥,我爹糊塗,我去見爺,我跟爺說!”

——

夜裏又落了雪,趙家祠堂裏頭,四姨娘跪不住了,腿一軟就倒在蒲團上。

二姨娘将她扶住,輕聲道:“四妹,你怎麽樣?若是累了,不若去裏頭躺一躺吧。”

四姨娘厭惡地甩開她的手,“別碰我!雲璧若,不用你假好心,我有今日,都是你害的!這會子假惺惺幹什麽?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聰明,把所有人都蒙在鼓裏?我告訴你,我尹留仙不信邪,但凡叫我能出了這祠堂,下半輩子,絕不叫你好過!”

二姨娘聞言蹙了蹙眉,頗無奈地嘆口氣,“四妹,咱們如今都被關在這兒,是誰連累了誰,一時哪能分辯?留待過些日子官人查清楚,到時你就知道,你是誤會我了。咱們都是給人當妾的,奴婢一樣的人,害了人家的孩子,難道咱們就能提個位分不成?倒是太太,她身體不好,如今遷到莊子上去住,也不知習不習慣。太太是嬌養慣了的貴重人,跟咱們究竟不同,心裏還不定怎麽委屈呢,真讓人擔心。”

“二姨娘不若擔心擔心自己吧。”

門外一聲喝,依稀是福喜的聲音。二姨娘蹙眉轉過臉來,緊閉了數日的祠堂大門被人從外推開。

涼風卷着雪沫子,殘暴地朝內湧。

四姨娘本就冷的受不住,給風一吹,更加緊抱住自己。

一個人影踏着沉緩的步子靠近。

四姨娘心裏一頓,抱在臂上的手垂下,登時紅了眼圈。

一直未曾言語的大姨娘率先俯下身,一字一句道:“奴婢給官人請安。”

四姨娘身子晃了晃,從蒲團上站起,“官、官人?”

趙晉肅容立在門前,并未提步踏入。

福喜朝幾個姨娘行了禮,然後目光停在二姨娘身上。

“二姨娘,爺想跟您說說話,煩請您移步,咱們去院子裏。”

二姨娘遲疑地瞧了瞧趙晉,她拿不定主意。突然要單獨提她問話,不會是……

趙晉沒什麽耐心,她不敢拖延太久,一面顫巍巍地站起身,一面心裏思索着應對的法子。

她跪久了,膝蓋疼得走路吃力,一步步挪出大廳,祠堂那兩扇大門又被從外鎖起。

“爺,是不是事情有眉目了?”她讓自己聲音聽來盡量溫婉,仰頭望着他,确保自己眼底沒有被關了這麽多天而生出的怨怼,只有綿綿不盡的深情。

趙晉對她笑了下。

這麽多年,他漠視她,冷待她。頭一晚,她被開臉擺在他房裏,他接過她敬來的茶,一翻手,潑灑在地上,“你記着,”他說,聲音冷絕不摻任何感情,“給你這個位分,是為老太太臨終囑托。今後望你安分守己,莫再奢求任何不屬于你的東西。你若安于本分,爺尚可容你。若再生妄念,你知後果為何。”

這麽多年過去,她記憶當中只有他不盡的背影、冷嘲、奚落。

她甚少見他笑,濃眉斜飛入鬓,面若冠玉瑩白,鼻峰陡峭,薄唇輕彎,她初入府上,就被眼前這張臉吸引,饒是他娶了旁人,她自甘為妾,也要留在他身邊。

她幻想總有一日,他的笑,會為她綻放。她幻想,完完全全擁有這個男人。

趙晉指頭動了動,笑容愈發深。二姨娘受那笑容蠱惑,幾乎是下意識地,也跟着笑了笑。趙晉擡手,手掌按在她肩,“雲璧若。”

雖他是這麽連名帶姓的喚她,可仍叫她心頭一熱。肩頭那只手,是她渴望多年的溫暖。

她動都不敢動,生怕驚着了他,怕他收回手去。

她仰頭,視線從他薄唇移向他的眼睛,“爺。”她聲音啞得不像話,腿再如何疼,只要他肯親近,她就可以忍。

可當視線對上,她整個人都被那雙眼裏的寒光懾住了。

他搭在她肩頭的手掌收緊,捏得她開始覺出痛。

“淩輕絮的鬼魂有找你索命嗎?”他說。

“一屍兩命,那個孩子,是你下的手,對吧?”

二姨娘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可肩膀被他抓着,她退不得。她驚恐地望着他,“爺,您、您說什麽?”

他不是頭回提及此事了,上回,他說“輕絮是怎麽死的”,現在這一問,小小的差別,讓她意識到,也許他已經全都知道了。

趙晉額上青筋直跳,指頭捏緊,令她痛得半邊身子低下去,“爺,奴婢不知您是何意,奴婢、奴婢只知,三姨娘是血崩而死,旁的,奴婢一概不知。”

趙晉扣着她肩膀,俯下身來,咬牙道:“是嗎?那小桃收買邢牙婆、張二春一家,你不知情?勸誘尹留仙送禮去月牙胡同,吩咐玉钿那賤奴暗中做手腳的不是你?不見棺材不掉淚,爺就讓你親眼瞧着自己是怎麽死的。”

他松開手,直起身來,冷聲道:“把人帶上來。”

二姨娘肩頭一松,跟着火辣辣的疼起來。他氣力頗大,适才這麽攥住她肩膀,此刻肩頭皮肉皆傷。

可她顧不得疼,她單膝跪在地上尚未爬起,就見福喜引着人,把她身邊的小桃、玉钿等人都帶了上來。

幾個姑娘顯然已經受過刑,這樣寒涼的夜裏,只着單薄的中衣,身上血跡斑斑,如今只是奄奄吊着口氣。

“說吧。”福喜喝了聲,那幾個姑娘渾身都吓得抖起來。

玉钿先膝行爬過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都是二姨娘,是二姨娘吩咐奴婢做的,二姨娘要把奴婢嫁給花房管事婆子的酒鬼兒子,奴婢不願,她以此要挾,命奴婢在人參皮毛盒子裏下毒,奴婢不得已,奴婢不得已的啊,爺,饒命,饒了奴婢吧。”

“你、你血口噴人!”二姨娘渾身發顫,但仍努力讓自己保持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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