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落無聲, 遍地銀白。
紅的血點,白的雪花,在模糊的視線中交彙成令人心碎的雜亂, 柔兒扶着趙晉的肩膀, 眼淚不住往下掉。福喜抹了下眼睛, 揚聲喚人來扶趙晉。
趙晉意識尚清醒,擡起右手抹掉柔兒腮邊的淚珠,雪白的臉蛋被他手指上的鮮血染紅,然後被新湧出來的淚水沖刷掉, 形成一條鮮明的水痕。
“別哭, 不妨事的。”他扯開唇角, 還朝她笑了笑。
湊上來兩名侍衛, 本架住他的手臂将他攙起來, 待瞧清他血肉模糊的傷, 他們便頓住了。
無處下手, 手臂、背脊、大腿,沒一處是好的。
趙晉閉了閉眼睛, 令道:“福喜扶我起來。”
福喜“哎”了聲,從他腋下橫臂過去,避開他折斷的臂骨将他扶住。
他借力站起,腿上麻木, 連疼都覺不出。只是被人攙扶, 扯動背上的裂傷, 他悶哼一聲,壓抑住吟喚, 額上青筋直跳, 一層層汗水從額頭上滲出來。
“……”趙晉張開嘴, 還欲再說什麽,忽然眼前一黑,朝前跌去。
他颀長的身形倒下,像座轟然傾覆的玉山。
柔兒眼前銀線雲紋浮動,見他落在侍衛背上,斷木刺眼地穿過衣袍,印出一大片駭人的血印。
那鮮血還在淋漓的流淌。她臉色慘白,一陣陣眼暈。
福喜擔心再生變故,留下二人查看現場情況,虛護着柔兒,随在背着趙晉的侍衛身後,穿過狹窄的胡同,抄小道去往新楊胡同。
這處距離事發地比金燕角或月牙胡同都更近。
踢開院門,侍衛叫嚷“來人”。數個侍婢匆匆從內出來,七手八腳地圍住趙晉,駭然詢問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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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喜道:“還廢話?速去請郎中,快!”
趙晉被安置在床上,半垂的窗幔很快也鋪開了一片殷紅。
柔兒腳步虛浮,踉踉跄跄步到床前。她掏出帕子壓住他腿上的傷,很快帕子濕透,她指尖也染了紅。
她忍不住伏在他身側大聲痛哭。
若是他有事怎麽辦?若是他醒不來怎麽辦啊?
郎中來得很快,聽說是外創,随身攜帶了許多傷藥。路上雖聽侍人描述了大概傷情,一瞧見趙晉的實際情況,他還是吃了一驚。
郎中瞥了眼伏在床邊的柔兒,低聲勸道:“這位姑娘,趙爺腿上這根木頭得取出來,您稍退遠點兒。”
柔兒不敢妨礙郎中,她勉強撐住床沿站起身,退後兩步,背脊抵在牆面上才總算站定。
郎中目視福喜:“小哥,煩您按住官人。”
福喜點頭,知道定然拔除斷木的過程極是劇痛。
郎中先用藥粉灑在傷口周圍,那根斷在他腿中的木頭裏側尖而根部厚,郎中比劃了一下拔除的方向,用根綢緞綁住傷處以上半寸,喝了聲“起”,那木塊發出窒悶的聲響。
趙晉雙目睜開,兩眼血紅,額上汗珠大滴大滴滾落,咬着牙整張臉、整個身子都不受控制地抽搐。
郎中快速壓下浸滿藥粉的紗布,使勁兒按住創處。
趙晉臉頰猙獰失控,血目橫過來,在看見從牆上滑跪在地上的柔兒那刻,他終于平靜下來。
汗水一層層朝外湧。
他肌肉不受控地抖動。
郎中将浸透血水的紗布扔掉,取出刀片按住創口,另一手拿着鑷子在傷處攪動,拔除混在血肉中的木刺。
過程血腥可怖,福喜饒是見過世面,亦是臉色慘白。那幾個侍婢瞧都不敢瞧,吓得腿都軟了。
這樣的劇痛中,趙晉從頭到尾都未吭聲。
他那雙眼睛,緊緊凝視着捂嘴抽泣的柔兒,一寸寸向下,掠過她微突的小腹瞧向滿是血污的裙擺。
她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可她腿軟得根本爬不起來。
藥粉浸入傷處,血總算凝固住不再狂湧。
可包裹傷口的紗布仍是很快就濕透了。
郎中處理好腿上最嚴重的那處傷,又名福喜幫忙将趙晉翻過來,替他處理背上的傷口。
交融的視線被隔阻,四目暫時分開。
趙晉閉上眼,耐着藥粉刺激傷口的疼。
背上擦傷嚴重,肩胛骨位置皮膚裂開一條口子,好在骨頭并未受損,剪開衣料,仔仔細細上了藥。左臂就慘了點,用紗布纏繞一層又一層,然後用一只木板固定在下臂處幫助正骨。
至于其他的擦傷,小創口,一一都擦拭處置一遍,一通事忙完,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
郎中又開了許多降溫防熱,固本賠元的湯藥,及換洗傷處需用的藥粉藥膏,細細囑咐一遍飲食和護理方法。
趙晉太過虛弱,就在郎中的說話聲中失去了意識。
等他醒來時,已是數個時辰之後,子夜時分。
屋裏燃着只小燭燈,他轉過臉來,方注意到身側床沿上伏着陳柔,昏黃微弱的光線映着姑娘秀麗的側影。
他試探想要挪開腿,試試能否動作。
柔兒驚醒,目中尚有迷茫。片刻,她醒過神來,喜色挂在臉上,“爺,你醒了?痛不痛,餓不餓啊?”
窗外有窸窣的響動,侍婢們在外注意着屋裏的動靜。
趙晉左臂動不得,只一條右手尚好,他啞聲笑笑,“爺不妨事,你來,給爺抱抱。”
她不敢壓住他,爬到床裏偎着他躺下,“爺,是不是疼得緊?”
怎可能不能,那麽重的傷,為了護住她,他用自個兒全身給她當肉墊子。
趙晉側卧着,右臂收緊,将她攬入懷,“你要不要緊?”
他垂目瞧她的肚子,瞥向那微突的弧度,今日着了大急,她腹下抽痛,怕添麻煩耽擱處置他的傷,她沒敢提。此刻覺着尚好,許是無礙的吧?
她搖搖頭,臉貼在他衣襟上輕輕抱住他的腰,“爺,您受苦了,您餓不餓?我叫人送點吃的來?”
他昏睡許久,臉色蒼白,瞧來虛弱極了。
趙晉扯唇笑了下,“不餓,你若肯發善心,把你身上那對桃兒給爺嘗嘗,算撫慰爺的傷?”
這個時候,他哪可能還有那份心思。她略一想,就知他是轉移話題,不想她太憂心他的傷。
他壞的時候真壞。
想體貼一個人時,又能這樣細致入微的好。
她鼻中發酸,眼淚一下子沖湧而出。
趙晉低聲道:“別哭,爺死不了。”
她擦掉淚,爬起身來,小心避開他傷處,“背上又裂開了,我去拿藥,您等一等。”
她跨下小床,去取桌上那些瘡藥。
趙晉趁機挪動了一下傷着的右腿,裹着紗布的傷處被牽動,立時疼得滲出汗來。
他咬牙挺住,見她湊近,還能牽唇安撫地對她笑笑。
他會享福,也能忍得苦。
柔兒小心揭開纏在背上的紗布,一瞧見那些傷口,又忍不住就要落下淚來。
她勉強忍住淚意,細致地将藥粉灑在創口上,小心地重新包紮好,然後将輕薄的絲衾蓋在他身上。
他恍惚了一陣,眼前陣陣發暈。“柔柔。”
他喚她。柔兒停住收藥的動作,将自己的手掌遞過去。
他握住她的手,再次陷入昏沉。
天黑天亮天黑。再睜眼,已是次日傍晚。
昨夜他發起高熱,昏昏沉沉一直不清醒。她守在他床邊,陪坐在旁熬過一整夜,今日簡單用了點清粥,明顯已經熬不住,眼底一片憔悴的烏青。
福喜有話要向趙晉禀報,柔兒起身去淨房洗了把臉。
一低頭,見自己還穿着那身髒污不堪的衣裳,想到這是新楊胡同,換洗衣物都沒帶過來。
她小聲喊了個侍婢進來,借了件兒半新不舊的衣裳套在身上。
福喜和趙晉的說話聲透過屏風隐約傳過來。
“姜無極……鎮遠侯那邊……”
幾個人名,對柔兒來說都陌生。她沒細聽,緩步踱到稍間,跨過門檻那瞬,小腹又隐隐抽痛了一下。
她扶住肚子停住,靠在門邊休息片刻,覺着不那麽疼了,才繼續朝前走。
侍婢見她過來端飯食,忙搶過來接着,“陳姑娘辛苦了,這會兒爺醒了,暫無不妥,不若您去耳房炕上躺一會兒去。”
柔兒知道她搶着做這些事,底下人會不知所措,如今趙晉醒了,懸着的心終于能放下,她也倦的很,想歇一歇。
回過頭去,見那侍婢殷勤到了帳前。福喜退下,那侍婢手持湯匙舀了一勺清粥,喂到趙晉唇邊。
柔兒這才提步退了出去。
趙晉用了小半碗粥,胃口不佳,命侍人退下。
他靠坐在床頭,屋外站了四名千嬌百媚的丫頭,不知為何,偏覺着這間屋子空空蕩蕩,冷清太過。
柔兒沒睡着,她靠在枕上,一閉眼,眼前就全都是昨日馬車被撞壞時的畫面。
那一地的碎片和血。
趙晉醒醒睡睡,到得第三日,精神才算恢複正常,又過五六日,扶着侍婢的肩,甚至勉強在屋中走了小半圈。
右腿因傷使不上力,些微有點跛。柔兒進來見他歪在那美婢身上,一點點挪動着腳步。她沒上前,沉默地在門前站了會兒,待他發現她來到輕喚“柔柔”,她才擠出一個笑,跨過門檻迎上去。
這處院子比月牙胡同的小院要大上一倍,裏裏外外住着許多侍婢和歌姬,聽說是趙晉專用來待客之所。平素他治宴不在趙宅,一般都在此處。這幾日他昏迷之時,那些姑娘們哭哭啼啼,一撥一撥地過來探視。
趙晉坐在炕沿上,牽住她手,“這幾日你辛苦,肚子裏懷着身孕,又要顧着爺,瞧你這臉色,白得連點血色都沒有,可叫大夫瞧過,診過脈不曾?”
柔兒正要說話,就聽福喜在外揚聲道:“爺,郭二爺和薛姑爺瞧您來了。”
兩個年輕男子并肩走入,一個道“趙哥”,一個稱“趙姑父”,柔兒站起身,把趙晉身側的位置讓出來,吩咐侍婢去廚上備些酒菜。
男人們談事說話,柔兒獨個兒在隔壁耳房坐着。
她支頤靠在炕桌上,盯着眼前琉璃罩罩着的燭燈發怔。
她發覺,自己越發在意一些事。
在意那些根本不該在意,也不能在意的東西。
隔牆似乎命排歌舞,院中響起一陣年輕女孩的說笑,稍後就變作了悠揚的絲竹聲。
趙晉推開面前的茶盞,指着桌上一道糖漬蜜豆,吩咐桌前伺候的侍婢道:“這碟取過去給陳姑娘吃。”
近來他常在她身邊,瞧出她喜歡吃那些甜膩的東西。他笑她孩子氣,卻忍不住見着甜食就想起她寫滿滿足放着光的眼睛。
侍婢應聲而去,趙晉一轉臉,見郭子勝詫異地望着自己。
他橫了對方一眼,“瞧什麽?”
郭子勝笑開來,“趙哥,那小娘、咳咳,那陳姑娘,這麽得寵吶?咱們趙官人啥時候自個兒吃東西還惦記別人?這麽破天荒頭一回,莫不是您這顆老心,給小姑娘降服了吧?”
薛叔寶聽見這話,目光也從那彈琴的女伎臉上移過來,“誰?誰撥動趙姑父心弦了?這麽本事的人兒,是哪家樓子裏的姑娘?”
郭子勝忙推了他一把,“渾說什麽?适才咱們進來時,趙哥摟着的那個,沒瞧見?那是你家姑父設的外房,怎麽你們自家人還不知道呢?”
薛叔寶恍然大悟,“您說那位啊。”他咂摸着嘴,心裏頗不以為然,适才那素淨姑娘雖秀美,可哪裏及得上盧氏姑母高雅妍麗?他可聽他妻子說過,趙姑父這些年,外頭逢場作戲不必提,真正敬着的,也就盧氏姑母一個。
趙晉拈了顆花生,指頭一彈,正正擊在郭子勝眉心,“閉嘴吧你。”
郭子勝讪笑,“您別惱羞成怒啊哥,我可聽說了,您這身傷,都是為了護着那外房弄的。不然以您身手,至于落得這幅慘模樣?”
趙晉垂了垂眼睛,低聲道:“我那是為了我沒出世的兒子。”
窗下柔兒側影頓住,冷風灌入衣袖,驟然覺出寒寒涼。
她默了片刻,松開折梅的手,踅身回去耳房。
好像這幾日積攢在心裏的那沉甸甸的煩惱一瞬都空了。
她還是她,他也還是他,好在好在,她倒不必為此再折磨自己。一切分分明明,哪會瞧不清。
客都散了,子時過半,正院的燈卻還沒熄。
趙晉靠坐在床頭,傷着的那右腿垂下,左膝頭坐着身材微豐的姑娘。
傷了七、八日,才覺好些,渴望就擡頭。他左臂打着繃帶,木板已拆了,虛軟地扶着她腰窩,右手靈活推開上襦,讓雪團子蹦出來。柔兒一頭的汗,兩手無力地搭在他肩頭。他耐不住細磨,掐住她胯側力入。
一曲終了,她爬下來,去桌邊取藥,将他崩開的傷處重新包紮。
趙晉尚不知足,捉住她手腕不許她離去,溫言逗哄,“心肝兒,你再上來,嗯?爺愛你柔細,酣暢得緊。”
柔兒仰臉瞧他帶笑的眼,輕聲道:“官人不怕傷了孩兒麽?”
趙晉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下去,眼底蹿着火苗的光芒驟然疏冷。
他哼笑了聲,“你說得對。”
像是寬慰她,又像寬慰自己,“罷了,不必伺候,你出去吧。”
柔兒曲了曲膝蓋,無聲地告退。
趙晉靠在床頭,仰頭閉目長舒一口氣。
“操。”
他罵了句粗話。
沒試過這麽丢臉,竟被她拒了。
這麽長久以來,依稀這還是頭一回她不順服。
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趙晉坐了一會兒,賭氣般和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