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發財把消息一點點打聽回來, 趙宅裏四姨娘病了一場,大姨娘依舊吃齋念佛,太太盧氏遠在南山別莊。趙晉越發不愛回家, 近來或是在新楊胡同, 或是就在陳柔處打發時間。

夜晚燈下, 柔兒正在算賬,她有一套自己的計數方法,不需要寫字,用圓和方來表示百和千, 至于零碎錢, 都放在手邊的一個袋子裏, 随時取用。

她點算了一下, 趙晉放在她這裏的票子, 快有五千兩了。

這麽大一筆錢財, 也不是一點不心動的。貧苦人家長大的孩子, 自然知道錢是好東西,能買米買肉, 能穿绫羅綢緞,能買大屋住軟床,能開店、生出更多的錢。

但她不敢奢望太多。如今擁有的,幾乎已是她這個身份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她覺得自己優點實在不多, 唯那麽兩項, 一是随遇而安, 二是有自知之明。

能時刻記着自己的身份,絕不奢想不該奢想的。在什麽環境下都能好好活下去, 将自己照顧得妥帖舒适。

這幾日滴水成冰, 真正到了冬日。檐下挂了一溜冰淩子, 幽幽折射着晴光。

柔兒在房裏悶得久了,趙晉來時,她正支頤歪在炕前,瞧牆外伸進來的那枝粉梅。

他靠在門前瞧了她一會兒。姑娘生得端正,一雙杏眼黑白分明,穿件水粉色立領琵琶袖小襖,襯得臉頰更顯嬌嫩。曾幾何時,他厭惡這姑娘瘦骨嶙峋全無美色,如今細瞧不膩,百般貪歡。

她像只籠子裏囚着的雀鳥,眼望梅枝興嘆,卻不得自由。自打頭一場雪下來,冰地溜滑,她小心極了,連走出院子散悶,也需得金鳳相扶。若是跌跤,只怕傷了肚子。可在這年歲的姑娘,沒有不愛玩的,外頭天寬地廣,她見識得實在太少,好奇的實在太多。

趙晉偶發善心,決定帶她外出逛逛。

厚厚的襖裙遮掩,肚子倒也不十分明顯。

上回與他一道白日出門,還是去吉祥樓那回。

馬車緩緩行駛,車夫小心翼翼避開所有可能颠簸的路線,一路緩行,出城數裏,在一座柔兒未曾到過的山腳下停住。

趙晉攙扶她下車,指着半山腰那座巍峨廟宇,“那是南山寺,一元大師就在此地。今日你我共來還願,禱祝吾兒降地順遂,可好?”

柔兒豈會說不好,這世上有誰會比她更盼着這個孩子平安降生?這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是她以血供養,一日日将其孕育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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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晉攜她手,一步步踏上緩坡,每走上百步,就要停下來問一問她是否無恙,可否堅持。

步入寺內,二人被請入廂房,一元大師慈眉善目,他淡淡瞥了一眼柔兒,垂目道:“這位便是那鬼門大開之日降生的夫人吧?”

趙晉含笑說是,“蒙大師指引,晉方得此女,方得後嗣,今特來致謝還願。”

一元大師端坐法座內,擡腕捋了捋颌下白須,曼道:“天命指引,前緣早定,貧僧據實相告而已,并算不得施恩,趙居士不必客氣。”

他擡眸,掃了眼趙晉,“居士近來可有倦怠,渴睡之相?”這話題起得尤為突兀,連柔兒也不禁瞥向趙晉。

趙晉遲疑搖頭,淡然一笑,“前番大師言我體魄有異,回程便即延醫診脈,并無不妥。怕是為營生事操勞太過,故而面有倦色,只待休憩片刻,即可好轉。”他身體一直很好,年輕時習六藝,每晨天不亮便起身練習騎射,體魄強健,根底深厚,便是如今,雖在酒色上稍過,但亦比常人健碩,旁人需睡上四五個時辰才夠,他幾乎只要二三時辰便可。怪就怪在,一元大師初回見他,就問過這樣的問題,今日舊事重提,不禁令他微蹙了眉頭。

一元大師在子嗣上頭的論斷十分準确,尋着了陳柔,果然便孕育有胎,神通經此得到驗證,趙晉不禁因他這一問而存了心思。

一元大師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眼瞥向柔兒的腹部,柔兒下意識退步,擡袖遮住腰身,大師目光銳利如電,瞧得她心裏發毛。

好在,對方沒有言語。

趙晉與大師攀談了幾句,便攜她告辭離去,兩人來到佛殿內,在蒲團上跪了,柔兒禱祝數句,側轉過頭,見趙晉目視佛像,沉默不語。

佛前青煙袅袅,将他堅毅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在與神佛禱告着什麽。

似是察覺到她目光,他轉過臉來。大殿烏沉沉的瓦頂籠下一大片陰影,殿外融融暖色,投下一縷光線在他鼻翼,他眸色幽暗不見底,捕捉到她視線,似乎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他緩聲道:“我本不信諸佛,遇見你後,仍不信。直至你腹中有此骨肉,我方後知後覺,原來世上真有命數之說。”

她未言語,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接下去。

他自顧續道:“若世間真有因果,有應驗報應,我這樣的人,只怕命不會長。”

柔兒眉尖顫了顫,下意識握住他的手。她掌心溫暖柔軟,他攥住了,就沒有放開,“你別怕,我說說罷了。”

他牽她起身,并肩朝外去。

下山稍嫌吃力,趙晉索性将她打橫抱起。一路遇着無數上山進香的信徒,目露詫異地注視他們。

趙晉面無表情,渾不在意。柔兒埋首在他懷裏,努力不去瞧旁人的眼色。

回去的路上經過青山樓,他吩咐她在車中稍坐,他獨自登樓去了二層雅間。

推開門,內裏跪着個年輕男人,聽見步聲,那人轉過頭來。

趙晉抿唇一笑,徑直步入,在正中椅上端坐了。

跪着的人,正是崔家四爺,崔尋芳。

“趙哥,趙哥,您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保準不敢再給您惹麻煩添亂。我年輕不懂事,從前太過胡鬧,今後保準會改,一定會改,您再給個機會,這回生意,容崔家一同參進來,行不行趙哥?屆時崔家出力出人,您只管牽條線,等賺了銀子,咱們四六開,您六我們四,穩準不賠的買賣,趙哥,您再考慮考慮成嗎?”

趙晉慢條斯理端着茶盞,揭開盞蓋,拂去水上的茶沫子。

崔尋芳抱住他的腿,嬉皮笑臉地貼上來,“趙哥,弟弟新得了幾個美人,都給您,往後您在明月樓的花費,崔家都包了,成不成?哥,您說句話吧。過去都是弟弟混賬,您大人有大量,再容弟弟一回,啊?”

他搖晃着趙晉袍角,一咬牙,再抛出一個條件,“趙哥,三七開,三七開成嗎?您抽七成,甭管賺賠,這七成定定孝敬您的,行不行啊,哥?求求您,給個話吧,哥!”

趙晉啜了口熱茶,微微凝眉,指尖敲着盞蓋,道,“這茶陳了。”

崔尋芳像抓到救命稻草,兩眼直放光,“往後您的茶,崔家茶園也供了,趙哥,咱們不是外人啊,弟弟一時糊塗惹了人命官司,這種錯今後保準不再犯,您瞧在弟弟從前您用着還算順手,算得上一條好狗,您就當可憐弟弟,給條活路吧。您不知道,自打丢了生意,我爹他已經不認我了,把我攆出家來,連家門都不讓進,您要是不肯回心轉意,以後弟弟我只能沿街要飯去了。哥,您答應我吧,行嗎?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他抱着趙晉袍角,越抓越緊。

趙晉冷得他夠了,一擡腳,将他踢個趔趄,“崔尋芳,”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道,“往日趙某捧着你,縱着你,能讓你上天,做享樂大爺,如今就能遠着你、妨着你,讓你下地獄,萬劫不複。今兒我來,是給郭子勝臉面,我聽說了,你把嫡親妹子都送給他做了妾,倒挺有你的,頗舍得下本。就憑你這股子狠勁兒,趙某欣賞你,給你指條明路。”

他勾勾手,崔尋芳忙從地上爬起,堆着笑湊上去,“您說,哥,您盡管說。”

“浙州地界混不下去,不必強撐,你爹也到了頤養天年的歲數,你幾個哥哥都不成器,你趁着尚還能仗着你娘那點姿色哄着你爹偏疼你,不若趁此把家分了,占個大頭,也免将來你們崔氏敗落,千金散盡,屆時你連個草紙都撈不着。”

他拍拍崔尋芳越來越難看的臉,續道:“再有,你那愛抽人的毛病改改,下回再鬧出人命,可沒姓趙的給你兜底想轍了。”

說完,趙晉頭也不回地就朝外走。崔尋芳膝行追了幾步,追之不及,他撲在地上痛捶地面,恨道:“趙晉,你等着,你這樣戲耍小爺,小爺總有一天,把你欠我們崔家的,全都讨回來!”

趙晉來到車前,福喜掀了簾子,他彎身蹬車,一眼瞧見裏頭熟睡的陳柔。

孕中嗜睡,格外昏沉,她連車裏驟然多了個人都不知。趙晉借着簾隙送進來的光線端詳她。

姑娘臉頰紅潤,眼睫長而濃密,鼻尖小巧微翹,最好看就是那對唇瓣,嬌滴滴軟綿綿,像香甜多汁的果子。

小團子初具規模,孕中發漲,飽滿誘人,常給他捏得死去活來。

他逗弄她,欺負得她繳械投降,連連告饒,可到了最後,沉迷不可自拔的卻是他。不得不說,跟她一起的滋味格外暢快。

他很喜歡她的身體,也喜歡聽她柔細的嗓音。

單是坐在對面這麽打量她,他喉嚨就一陣陣發緊,喉結滾動不住。

瞧她額頭貼靠在車壁上,在車馬行駛過程中輕輕搖晃。

他擔心磕疼了她的腦袋,擡手勾住她脖子将她整個人抱過來。

她伏在他懷裏,睜開惺忪的眼睛瞧了瞧他。懵懂稚幼的模樣嬌憨可人,瞧在眼底,也有幾分驚豔的妩媚。

她輕哼一聲,似喊了聲“官人”。

趙晉拍拍她背脊,将她揉到懷裏,“睡吧,我抱着你,免你着了冷風。”

她沒客氣,擡臂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頭又陷入沉睡。

他手臂收得格外緊,将她牢牢禁锢在臂彎中。

這一瞬天地再無顏色,時光不再流轉。車內這密閉空間,便是他和她所擁有的全部。

可意外總是來得猝不及防。馬車行駛緩慢,正要繞過轉角,忽然一匹黑色駿馬從斜刺裏穿過,發狂一般撞向趙晉和柔兒所在的車廂。

福喜目眦欲裂,用盡全身力氣大喝:“爺,小心!”

趙晉在昏暗的車內,驟然一悚。

一切發生太快,就在電光石火間,那馬沒命地撞上了車廂。

“砰”。

一聲巨響,引得尖叫聲無數,人潮四處狂湧。

有人在喊救命,有人在大呼快跑,那瘋馬撞上車後尚又癫狂地奔了一段,才在悲鳴中倒在街心。

車廂受到巨大的沖力,趙晉只來得及伸出手臂,用臂膀和背脊撐出一片狹小的空間将懷裏的人護住。

他們倒向一側,雕金車帷不過是幾根竹木支撐,又寬又厚的車轅都被撞斷,又遑論那不堪一擊的車壁。

車帷散開,趙晉抱着柔兒滾在地上。

他背脊着地。懷中緊緊抱着惶恐無措的柔兒。

那一下很重,馬匹全力的一撞,血肉之軀如何抵禦。他背部在地上摩擦滑行了好遠,才勉強定住,不及反應過來,那散掉的車壁又朝他們砸過來。

趙晉咬牙撐起尚可行動的左臂,用手掌擋住倒下的車帷。

福喜匍匐着爬過來,哭喊道:“爺,爺您怎麽樣?”

趙晉唇上沒有一絲血色,脊背上的皮肉已然裂開,左下臂骨頭折斷,抱着柔兒的那只右臂手肘重重擦在地上,血染紅袖子,傷得極重。

柔兒背對他被他抱在懷裏,戰戰兢兢反轉過來,“爺,”她喚了聲,眼淚瞬間湧出來,“您……您……”

她話未說完,陡然頓住話音,渾身僵硬。

趙晉驚恐地瞧她扶住肚子,然後……

福喜跌坐在地,早已吓傻了,“血……陳姑娘,血……”

柔兒低下頭,看見自己掌心粘稠赤紅的血液。

那一瞬大腦忽然空白一片,怎麽會,怎麽會……這麽多的血,是從哪裏來的,怎麽會這麽多?

巨大的恐懼攥住她心神,那可怖的絕望趙晉感同身受。

喧鬧的街頭,嘈雜的聲響,人潮和聲浪都在遠去。

他目光順着她呆滞的眼睛,滿是淚痕的臉,一路瞧向她微突的腹部。柔兒有一瞬失神,她仿佛看見一元大師那雙銳利如電的眼睛,正沉沉盯視着她的肚子,那目光讓人感到,特別不舒服,特別的害怕。

此刻……

趙晉右臂撐住她,将她推離自己,他視線下移,入目是她被血染透的裙子。

原本粉白顏色,此刻滿是血污。

那麽多、那麽多的血……

柔兒被淚水模糊的眼睛順着他視線瞧過去。

她腹部之下,他右腿正中,一根斷裂的竹木穿透健碩的肌肉。

福喜驚恐地捂住嘴,下一秒撲上來跪在趙晉身側,凄厲地喊道:“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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