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色陰沉, 早上難得見了幾許晴光,此刻那日頭又隐匿了行跡。剛過正午,天色就黑壓壓的沉下來,遠看濃雲飛走, 烏金将落。

浙州府衙門後堂, 周文保凝眉瞧着桌上的賬冊, 比對着吳維所畫押的供狀,一筆一筆, 竟都對得上。

關炳琛在旁,怕擾了他心緒,一直不敢出聲, 見他望着賬冊出了神, 才小心試探道:“大人?”

周文保阖上冊子,揉了揉眉心, “賬面上多筆往來, 寫的很是含糊。尤其是這明月樓, 趙晉一年在此花費,十數萬之多,而這樓子裏的老板, 卻只是一對伶人,有這個收入,做什麽不好?為何倚門賣笑,做這等營生?”

關炳琛怔了怔,“傳聞趙晉貪花好色, 前個月, 才梳攏了一個叫柒柒的新人, 幾乎明月樓新拍賣的姑娘, 頭一晚都給他得了。他在這上頭向來舍得,另有他那些狐朋狗友,每每狎妓,都是他算賬請客,這麽算來,一年十數萬也不出奇。”

周文保敲敲桌案,蹙眉道:“你可知京城胭脂胡同那些姿色才情最好的妓子拍賣頭一夜,值多少錢?”

關炳琛笑笑,“大人這是為難下官,下官除了當年會試,就沒進過京,每年述職,也不過遞個折子,皇上哪有功夫見下官這種微末之流。京城那些銷金窟,更是沒機會見識。”他一臉慚愧,頗有深意地朝周文保挑了挑眉,“大人去過?”心道,既知道行情,定然是去過了。

周文保尴尬地咳了聲,避開他視線,“不過有所耳聞罷了,官員狎妓,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本官怎可能去過。”

他正色道:“這胭脂胡同最紅的伎子,頭一晚能賣出三五千兩,已是絕頂才貌。浙州雖然富庶,總不會比京城人物更出衆吧?趙晉一揮手就是數萬,拿錢當雪片?你瞧瞧上面這些賬目,除了進貨款項,就屬這明月樓花用最巨,他這樣的身家,若是喜歡女人,大可自個兒叫人出面搜羅,何苦沾這種不幹不淨的女人?你不覺得,這裏頭有些蹊跷?”

關炳琛原不覺有什麽,被他這麽一解釋,登時有點困惑,“大人的意思,是覺得這明月樓不簡單?”

周文保摩挲着下巴,畢竟沒有真憑實據,只道,“是本官猜測,也許是本官想多了,不過,既然對明月樓存疑,就指派人手,暫先盯盯樓裏那鸨母夫婦。”

關炳琛說是,笑道:“大人果然經驗豐富,興安侯派您做這先鋒,實在大有識人之慧,下官着實佩服。”

周文保沒理會他的馬屁,又道:“本官這回前來浙州,搜集鎮遠侯及其走狗罪證,若當真有所收獲,将來論功行賞,少不了……”

“大人,大人!”話音未落,就見一個衙役狂奔進來,“大人,趙、趙晉來了,趙晉來了!”

關炳琛一悚,蹙眉道:“他來幹什麽?”

就聽一個清朗的男聲笑道:“怎麽,舊同窗不歡迎趙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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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晉一襲鶴氅,月色右衽袍服,衣擺上繡着藍白二色螭蟠雲海,随着走路的動作,隐約透出氅外。

周文保躲不及,給他撞個正着。

趙晉含笑拱手:“原來周司直也在,失敬、失敬。”

周文保眯眼打量着來人。

傳說中那個惡貫滿盈的州霸有張出色的臉。

眉濃如墨,直插鬓角。笑起來彷如春風迎面,張揚爽朗,這個人不同于儒士的內斂端沉,也不似武人的莽撞霸氣,他的氣息是熾烈不容忽視的,卻也來的和緩,并不讓人讨厭。

周文保啓唇,道了聲“客氣”。

關炳琛負手上前,頭顱微揚,“趙晉,見着大人,緣何不跪?私闖衙門內堂,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趙晉嗤笑一聲,“鄙人與大人您為同科進士,大人許是忘了。甲子年三月殿試,大人說內裏穿的衣裳破了,身畔無人縫補,還是趙某借了您幾塊銀錠子買了新衣,才免叫大人殿試上出醜。看大人的模樣,是當真不記得了。”

他微微颔首,抱了抱拳,“功名在身,雖無職銜,非觸犯律法者,跪叩可免。看來大人貴人事忙,忘事頗多。”

幾句話含笑而言,窘得關炳琛滿臉通紅。不想時至如今,竟被他拿微時之事取笑。

趙晉不再理他,朝周文保道:“叫大人見笑了。今兒趙晉急至,有一事不明,想請大人解惑。”

周文保端起杯盞飲了口茶,道:“你說。”

趙晉目視他案上那一疊賬冊,含笑道:“聽聞鄙號賬房薛庚犯事被捕,不知兩位大人可有确準的罪證,可有親眼目睹其參與禍亂的人證?抑或是,可有同謀指證?”

關炳琛怒道:“趙晉,大人行事,難道要向你交代不成?”

趙晉淡笑,“不敢。亂世之中,人為刍狗,人命一向不值錢,大人一句‘可疑’,屈打成招,落了字據,又有誰敢質疑官府。只是大人無憑無據,妄然抓人,百姓們不服。大人初入浙州,怕是不識此地風土,若因些微小事壞了大人英名,……罷了,晉念同窗之誼,好心提醒,言盡于此,若大人執意如此,晉自然也無話說,今日叨擾,為晉之過,這幾本賬冊若是大人瞧完了,還請如數送還鄙號,否則亂了帳數,宮裏今年脂粉珍珠的供應,就要亂了套了,屆時朝廷治罪下來,想必……擔待不起。”

他一抱拳,爽朗地笑笑,轉身就要離去。

關炳琛上前一步,斥道:“趙晉,你威脅誰呢?你一介商賈,不過仗着鎮遠侯的面子,做了一筆朝廷生意,你還真拿自己當成什麽人物了?這是府州衙門,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趙晉一笑:“不然,大人一并将趙某也鎖了,施刑一番,說不定,趙某受不住刑罰,做了第二個姜無極呢。”

他這話意有所指,前頭那位蔣天歌是怎麽下臺的,不就是拿幾件冤案安在姜無極頭上,趁勢占了他女人,奪了他家財?

若在平時,關炳琛定然要跳起來罵人了,可他餘光瞥見周文保的臉色,登時心道不好,“大人,您別聽他胡言。”

周文保在意臉面,也在意官聲,這樁案子,決定将來興安侯能不能提拔重用于他,也關系到興安侯能不能順利扳倒鎮遠侯一系,容不得半點閃失。

趙晉施施然離去,不待一會兒,衙役就為難地又進來了一趟,“大人,衙門外頭聚了許多人,那薛賬房的親眷大哭小號,說官府抓錯人、冤枉了她們的丈夫和父親。小的們驅趕了一回,誰知瞧熱鬧的越來越多,把衙門前的道都堵了。大人您瞧,這可怎麽才好。”

平頭百姓,手無寸鐵,平時懼怕官府,輕易不敢湊上前,今日竟驅逐不去?關炳琛黑着臉道:“大人,此事明顯是趙晉搗鬼,他怕大人細查,誘引百姓與大人作對。”

周文保不言語,起身負手踱到前院,陣陣聲浪從牆外傳進來,“放人,無憑無據,憑什麽抓人?放人!”

“這薛賬房天生不良于行視力不佳,好容易尋到個坐館營生,記記賬打打算盤,從來沒跟誰紅過臉,沒得罪過誰,官府無憑無據,指着他就說他是亂黨?見過這樣的亂黨嗎?”

“父老鄉親們,我丈夫的為人我最知道,他平時連說話都不敢大聲,膽子小的什麽似的,連他這份坐館的差事,還是我兒出面,求到青山樓掌櫃,人家瞧我們可憐,才應允了。今日說他是亂黨,不若把我們全家都抓了,都打成亂黨罷了!大老爺,裏頭的大老爺們,我夫不是亂黨,若你們非要冤死個人,不若把老婆子的命拿去,換我丈夫出來吧。求您們了,求您們了!”

婦人伏在衙門階前石上,重重叩首。

衙役們呼喝着,要上前制止,卻被人群攔着,不能靠近。

那婦人哭了一陣,狀若心死,哀聲道:“早知官不為民,無處伸冤,只可憐我那老實本分的丈夫,不知在裏頭給折磨成什麽樣子,我為人妻房,本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夫受難,我沒臉在外逍遙。今日大夥兒見證,不是我們自尋死路,實在是天道不仁,官心不正,要逼死了我們這些可憐人吶。”

她忽然咬緊牙關,狠狠撞上了石階邊角,她兒女大呼親娘,只見那婦人直挺挺倒下去,額上鮮血直流,竟是慘死。

人群靜了一息,不知誰高喊道:“狗官冤枉好人,逼死人了!”

跟着有無數哀痛的聲音附和:“逼死人了,逼死人了!”

周文保在內聽着,不由心寒,他忙道:“快,吩咐衙差,不得與百姓沖突。”

他心道棘手,原想借着這個賬房先生,順藤摸瓜查探趙晉的罪證,至于冤不冤枉,只要落了字據畫了簽押,誰又能查出什麽。可趙晉反應太快,他們都還來不及屈打成招,外頭就鬧成這樣,若是此事傳回京城,不知興安侯如何作想。

外頭聲浪陣陣,兒子抱着母親的屍身,不容任何人靠近。閨女聲淚俱下,傾訴着庸官是如何亂抓好人如何逼死她母親。關炳琛這回才深深明白,趙晉說他不解浙州風土,原來指的就是這個。

這些人不怕官府,不怕衙門,圍堵長街,激憤聲讨。

衙差進來禀道:“大人,攔不住了,那些百姓要沖進來了!”

關炳琛沒了主意,周大人說不準傷害百姓,衙差們不敢動手,現在怎麽辦?任由那些刁民沖進來?

——

“太太,太太!”

一聲急急忙忙的呼喝,擾亂了上院的平靜。

盧氏睜開眼,不耐地蹙了蹙眉。

她從蒲團上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外頭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推開門,不等她應答,就闖了進來。

盧氏板起臉斥道:“什麽事慌慌張張?”

來人是個小厮,甚至等不及侍婢傳話,就直闖進來,這等事若在從前,絕不可能發生。

盧氏最厭惡人家無禮,臉上寫滿不耐。

那小厮道:“官人吩咐,叫太太立即收拾行裝,跟幾個姨娘一塊兒,去清溪別莊避避風頭。”

盧氏道:“避什麽風頭?出了何事?”

她第一個直覺就是趙晉出事了,甚至隐隐覺得有點暢快。

小厮瞧她臉上瞬時有了光彩,哪裏想到她心緒如何,急道:“鎮遠侯出了事,爺怕牽連家裏,郭二爺一家已出了城,太太您也快收拾收拾,趁着官府的人沒來,快上路吧。”

盧氏默了片刻,走近幾步,道:“趙晉在哪兒?”

此人惡貫滿盈,做盡壞事,進了官府,絕對無法全身而退。

小厮道:“官人去了青山樓,正跟管事商議營救薛先生。叫小人先回來知會太太,免得牽涉了太太。您快、快些吧?車已備好,停在門口了,小人還要去知會大姨娘跟四姨娘,太太,您只管拿緊要的,莊子上什麽都有。”

他慌慌張張知會完,忙轉身去了四姨娘的院子。

盧氏立在門前,怔了許久。

趙晉沒事?沒事,為何要她們避難?

絕對是出了事吧?是怕牽連後院,還是怕後院連累他?

她想到數年之前那個夜裏,他帶着人,在沖天火光之中,踢開了她家的院門。盧府上下悲哭,她跪下來,求他不要驚擾了母親。

可下一秒,母親和哥哥都被人從炕上揪起來押到外頭。

鎮遠侯那幅面容,她這一生都不會忘。有個小丫頭因害怕而叫了一聲,鎮遠侯聞仲光,擡手揮刀,斬了那丫頭的腦袋。

那麽多的血,在火光中殷紅刺目。

那個晚上,所有的細節,每晚都會在她腦海中過一遍。她忘不了,也不能忘。要記得當年的屈辱,要記得仇人是誰。

她茍活世上,一是為了家人,二是盼着終有一天,要瞧着這些人一個一個付出代價。

而眼前,好像這個願望就要實現了。

鎮遠侯出事?趙晉怕受牽連?他怎麽能不牽連?

他是鎮遠侯的狗,他活該!

盧氏一步步朝外走,跨過門檻,見匆匆路過個侍婢,她撸下腕上的镯子,“去,去盧府報信,就說是我說的,叫盧大爺一家速速離開浙州。這只镯子,就賞你了!”

侍婢被說的一愣,垂目瞧了眼镯子,赤金鑲百寶,名貴非常,她歡喜地蹲身行了一禮,“謝太太賞。”

說着,提起裙擺就朝外去,盧氏又道:“等一等,我寫封字條,免盧大爺不信。”

她回身去取紙筆,飛速落下一行小字,署了閨名,又用火漆封了,命小丫頭送過去。

然後她開始在屋中踱步。一步一步,越走越急。

趙晉大難臨頭,她該怎麽做,該怎麽做才能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大姨娘和四姨娘匆匆收好細軟,慌忙随着小厮到了門外。他們等了一會兒,一直不見盧氏。四姨娘道:“到底什麽事這麽急,太太不去?”

小厮急得跺腳,“姨娘們稍待,小人這就去請太太,姨娘們先上車,外頭冷得很。”

大姨娘憂心忡忡,瞧着小厮遠去的背影,悠悠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官人不知此刻何在,這般急急忙忙出走,我實在放心不下。”

四姨娘瞧了眼天色,“這還不到傍晚,天都黑成這樣兒了,可惜了我新做的春衫,還沒取回來呢,這要去清溪莊子上住着,也不知多久能回浙州。”她連連嘆氣,十分可惜自個兒還沒見着了春衣。

大姨娘啞口無言,看來為官人憂心的,只有她一個。四姨娘的心思,不知什麽時候,就不在官人身上了。

片刻,就見小厮提着個包袱,邊走邊回頭催促,“太太,快點兒,再晚城門關了,可就走不了了。”

盧氏邁着優雅的步子,甚至含了一抹笑,随在後面,緩慢而輕快的走着。

大姨娘忙下車來,“太太,奴婢扶您。”

四姨娘端坐在車裏,朝外翻了個白眼。

盧氏輕聲道:“勞煩你了。”

大姨娘受寵若驚,“不敢,服侍太太,是奴婢本分。”

三人各自坐進車中,一路無言。

馬車駛得飛快,盧氏放心不下,撩簾瞧了眼盧府方向。也不知哥哥嫂嫂瞧見字條,有什麽反應,會不會離開。

不過,他們這些姓盧的,算是趙晉最大的把柄,若給人拿住了,探究出當年之事,趙晉性命不保,鎮遠侯也難辭其咎。趙晉就是舍掉半條命,也得保住她哥哥。

所以她并不是很擔心。

趙府的馬車駛出城的同時,福喜快步上了青山樓二層,“爺,薛先生被放出來了,已經着人送他們全家出城。他婆娘頭上雖傷重,好在撿了條命回來。”

趙晉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福喜又道:“爺,您不走?”

趙晉笑笑,推開窗,指着下頭黑壓壓的枝頭:“遍地眼線,走不脫,他們也不會容我走。”

福喜嘆了聲,“那現在,我們怎麽辦?如此坐以待斃,遲早被他們織羅罪狀,鎮遠侯那麽大個官兒,說下獄就下獄,小人是擔心,萬一他們決心撕破臉……”

他的擔憂,與郭子勝如出一轍。只要進了衙門大獄,對方一定會想盡辦法撬開他們的嘴。

朝廷那些大官相互傾軋,往往最受累的就是他們手底下的走卒。何況趙晉不是官員,只是個商人,拿他開刀再合适不過。

趙晉坐在椅上,閉上眼,默了一息。

片刻,福喜聽他問道:“月牙胡同那邊,料理好了不曾?”

福喜打起精神,應道:“契書給了陳姑娘,說爺要收回院子,她幾乎沒猶豫,立即着手收拾東西。”

趙晉笑了下,“自然,她是早盼着這日了。安安怎樣,乘馬車,不知慣不慣。”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像自言自語。

福喜欲言又止,打量他神色,見他無比坦然從容,話到唇邊,到底生硬地咽了回去。

爺行事向來周密,既走到了這步,定然已想好了下步棋,他不該問,安心候令便是。

車馬駛出浙州城,柔兒撩簾回望這座繁華的城池,與此地告別,與昨日揮手。

她曾在此遇見一個俊朗不凡的男人,嘗過心動滋味。也吞咽過心痛的淚水。

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安在她身邊。

而她,也将有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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