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三月初晴, 晚春依舊是到了。

柔兒是被一陣哭聲吵醒的,不等她爬起來,嬰兒已被一雙手接過,抱起來哼唱着兒歌, 耐心地哄着。

柔兒坐起來, 掀開帳子, “嫂子,您放着, 我來吧?”

林氏笑笑,回眸道:“你安心歇着,有我呢。你沒經驗, 你侄兒可是我帶大的, 你還不放心我?”

一手抱着安安,一手搭在柔兒肩上, “你再睡會兒, 別起來。”

柔兒也着實很倦, 她點點頭,躺回了帳中。

外頭有人在沿街叫賣,細聽, 是賣花的貨郎。姑娘們早起梳頭,有時會買兩朵鮮花戴在頭上。

一聲一聲,煙火缭繞,皆是市井的味道。

柔兒閉上眼睛,又睡着了。

院子裏, 林順挑了兩桶水, 倒在廚上大鍋裏燒熱了, 朝店裏幫忙的小丫頭揚了揚下巴, 道:“待會兒大姑娘起來,把熱水拎進去。”

小丫頭笑笑,“林大哥,您對大姑娘可真好。”

林順蹙了蹙眉,“胡說什麽?”他心虛得很,不敢瞧丫頭的眼光,忙退出廚房,快步去了前頭。

小丫頭笑得前仰後合,她這麽打趣林順不是一兩回了,一提到大姑娘,林順就臉紅脖子粗,說話都不自然。若說這裏頭沒貓膩,她可不信。

不過說來也怪,這陳大姑娘既是個姑娘家,又怎麽會抱個孩子回來?若不是姑娘,又為什麽住回娘家?難不成,被夫家休了?

不過她并不敢多問,陳家林家,都對大姑娘的事諱莫如深,她也慣會瞧眼色,自然不去讨這個嫌。

又過半個多時辰,柔兒徹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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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了臉,對鏡理妝,身上青藍小襖,前襟上扣子還沒系好,林氏從鏡中瞥見她模樣,忍不住抿嘴笑,“真真是女大十八變,我們家阿柔,真成了大姑娘了。瞧這身段,這白淨,整個兒鎮上去尋,再尋不着第二個這麽出色的。”

柔兒紅了臉,“嫂子莫打趣我了。”

林氏将睡着的嬰兒抱放在床上,走過來俯下身替柔兒系扣子,“這有什麽害臊的,我說的是實話。阿柔,你跟那個趙官人,真吹啦?他就放着你這麽回家?”

柔兒笑容僵了僵,片刻才緩和過來,“哎,嫂子您別問了,總之我今後都在家,您們有什麽活兒,盡管都交給我。”

林氏伸指戳她額角,“瞧把你能的,你這小身板兒,能幹什麽活兒?能帶好安安就不錯了。”

其實家裏人都有很多疑惑,柔兒是知道的。可是她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她和趙晉之間,許多事連她自己也理不清。不過她很喜歡目前的生活,能跟家人一處,總是快樂的。

柔兒推了只梨木官皮箱過來,抵住床沿,又墊了軟墊在地上,免叫嬰落下床摔痛了,安頓好一切,才下樓去。

清早店子裏尚無賓客,小夥計正在賣力的抹桌擦地,柔兒見家人皆沒在,提起掃帚上前來幫忙。

“阿柔,你快放下!”

哥哥陳興不知從哪兒探出頭來,一見她拿掃帚,如臨大敵一般,忙過來奪下,“你好生歇着,誰準你幹活兒?”

柔兒垮着臉道:“哥哥,我閑不住,也不能幹等着吃飯,叫人伺候吧?”

陳興斥道:“你身子骨不好,別添亂了。好生休養,等你将來壯實些了,瞧我還攔你不?”

她生産受損,月子裏又沒休養好,身上添了些病痛,不過并不嚴重。她年輕,底子是好的,除了偶然頭暈,和手腕酸痛,其他倒沒什麽不舒服。

家裏人寶貝她,似乎要把當時賣了她的缺憾,全在這會子補償回來。

陳興拉她去後堂吃飯,一撩簾子,見林順高大強壯的身影一晃,飛速從後門溜了出去。

陳興罵了一句,“這人,天天像個魂兒似的,怎沒個安生時候。”

林氏朝他打個眼色,叫他閉嘴。

林順為什麽要躲?還不是不好意思面對柔兒?

兩人原來是訂過親的,林順喜歡柔兒,大夥兒都知道,柔兒自己也知道。

如今同個屋檐底下住,多少有點尴尬。

柔兒只作不見,上前捧着碟子,撥了幾樣菜進去,“爹娘下樓不便,我把粥和菜送上去給他們吃。”

林氏一把按住她:“你坐着,叫你哥送去。”

陳興笑道:“是,阿柔你只管先吃,這些事兒不用你操心。”

柔兒無奈,被按坐下來,接過一碗粥,林氏把筷子遞到她手裏,見她遲遲不動,林氏立時就緊張,“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麽,嫂子再給你做。”

柔兒忙道不必,“嫂子,您們這麽客氣,像把我當成外人似的,我心裏頭難受,咱們不能像從前那樣,你們随意使喚我麽?”

林氏瞪着眼道:“阿柔,你別難受,我們……我們這不是,嗳,傻孩子,哥哥嫂子怎麽會把你當外人?過去兩年,你在趙家當少奶奶,哥嫂是怕你回家來,日子過得不如原來舒坦。”

柔兒抿抿唇,小聲道:“我就想像從前一樣,你們這麽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人家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我賴在家裏頭,還怕你們嫌我呢。”

“你這孩子,說的這是什麽話?”林氏揚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再說這種外道話,嫂子可不依了。”

忽聞樓上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喊“娘”,林氏一拍大腿,“哎喲,小祖宗醒了,我趕緊上去看看。”

一瞬間,人都走遠了。桌前就坐着柔兒一個,桌上擺着熱騰騰的包子,黃澄澄的小米粥,四碟小拌菜,簡簡單單。若是一家人坐滿了,也是熱熱鬧鬧的一頓。

這才是她該生活的環境,才是她該存在的地方。

那個描金挂玉的錦繡院子,到底不是歸宿。

分開時,并不十分體面。他甚至沒出面,命人來下令,說要收回院子,也就是變相的催她快走。

不知是出于疏忽還是下人沒傳達清楚,她抱着安安出了門,竟也沒有人攔她。

直至今日,她還覺得不真實。沒想到最後他這樣痛快,幹脆利落地将她放了。

不過他雖說不會收回那些錢,但她也并沒将錢自己留着。她把那只荷包留在了月牙胡同的院中,她是為了錢賣給他的,但那是因為家人需要錢,沒錢就活不下去。後來每一日的相處,她只是報恩,并沒想過要謀什麽好處。

青山樓,福喜匆匆走進二樓雅間,“爺,郭二爺在雲城被抓了,罪名是私放印子錢。這回官府學乖了,事先備了人證物證,郭大爺叫人來送信,希望爺伸個援手,把人撈出來。”

趙晉面色蒼白,眼底一片烏青,恍似已許久沒有睡過。他眉頭跳了跳,勾起唇角,冷笑道:“看來不日就要輪到我了。”

頓了頓,他又道:“拿紙筆來,我寫張字條,派人傳到浙州大獄,想法子交到郭子勝手裏。”

福喜取紙筆過來,見他寫下一行小字,福喜怔了下,以為自己瞧錯了,“爺?”

趙晉将紙撕成一條,卷成小小的紙筒,“去吧,還愣着?”

福喜不敢置信,“爺,為什麽您叫郭二爺把事頭推到您身上?”

趙晉擡起眼,肅容道:“什麽時候,爺行事需得問你意思?叫你去就去,哪來這麽多廢話?”

福喜垂了垂眼眸,咬着牙,強忍住話頭,握住那字條,憂心忡忡地走了出去。

趙晉又喚他:“回來,有些事兒,今兒一并辦了。”

他信筆又寫第二封,頭兩個字就令福喜眉頭直顫。

“爺啊……”

趙晉落筆,龍飛鳳舞,一封短信完成。另取一張紙,照着前頭的樣子,又寫了一封。

“去吧。”

福喜跺了跺腳,“哎,”他當真是難受極了,替爺難受。

大難臨頭,沒人能幫他,被圍困在這青山樓上,孤立無援。他倒還想着別人的将來。

清溪別莊,兩位姨娘是傍晚收到信的。

四姨娘瞧着上頭的字樣,讀了兩遍,百感交集。曾有多少回,她鬧脾氣說要趙晉放她回家,如今真得了這樣一封書信,她卻說不出是什麽心情。

她其實早就學着放下,學着不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她想過,若是回不去從前,她就只顧着自己,怎麽高興怎麽過日子。

不成想,竟真有一日,她得歸自由,得以回家。趙晉說,嫁娶随意,意思是準她再嫁。

大姨娘不像她這麽輕松,她抓住紙,叫送信的人讀了兩遍,仍不敢相信。“官人不要我們了?奴婢做錯了什麽,為什麽官人要讓奴婢走?小哥,您能不能告訴我,官人如今在哪兒?他是遇着了什麽難處嗎?一定是遇着了難處,他、他身邊可有人照顧啊?您跟他說,您告訴他,說我不走,我絕不離開他!”

四姨娘輕笑一聲,“大姐,事到如今,你還做夢呢?官人神通廣大,誰能将他怎麽,怕是尋個由頭,要把舊人都休了,早日迎新人進門。我看你,就別跟着瞎操心了,不如好好想想,以後自個兒一個人的日子怎麽過吧。”

那小厮道:“官人給姨娘們都備了銀票,這是大姨娘的,這是四姨娘您的,官人說了,往日委屈了姨娘們,這點錢,權當給姨娘們賠罪了。官人還說,姨娘們拿了契書,立刻就走,不準在莊子上停留。”

四姨娘接過銀票,諷刺地笑了,“原來我尹留仙的青春年華,就值這麽一萬貫錢?哈哈哈,看來過去,我可真是把自己瞧得太貴重了,怪不得他厭惡我呢。在他心裏,我還不如個賣笑的值錢。”

她越笑越大聲,到最後,眼淚都笑出來了。

大姨娘眼淚打在銀票上,她不想走,也不舍得走。她是趙家家生奴才,除了趙府,她哪裏都沒去過。爹娘都沒了,就剩她一個兒,又沒個孩子傍身,她餘生一個人,要怎麽活?

小厮搖了搖頭:“大姨娘,您也別太傷心,身邊服侍的人,您撿幾個帶走,不過是換個地兒過日子,爺吩咐了,說會盡可能滿足姨娘們的要求,若是不滿意銀兩數目,等您安頓下來,來個信兒,報個地址,爺會派人再給您送過去。如今因着青山樓賬面上不寬裕,所以才給了這些。”

“我不是為了錢。”大姨娘也知應該維持體面,不該在下人面前失态,可她實在忍不住,實在受不住啊,“我想聽爺親口說一句不要我了,只要他說,我什麽都不要,立刻就走。這紙上寫的什麽,那都是你們說的,我不認得,也不會承認,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要是不準我見爺,我就是一頭撞死在這兒,也不會離開。”

她性子和軟,一向與人為善,因自己就是奴婢出身,知道做奴婢的苦,從不會為難下人。今日她卻是鐵了心不順服,老實人一旦倔強起來,是多少頭牛也拉不回頭的。

小厮為難極了,“姨娘,如今爺可不方便……”

大姨娘咚地跪在地上,“要我給你叩頭才成嗎?抑或是,你現在就想瞧我怎麽碰死?”

她揪着小厮的衣擺,死命的揪着。小厮給她纏得無法,朝四姨娘看過去,苦着臉道:“姨娘,您幫着勸勸……”

四姨娘抿唇一笑,“你們大姨娘,也沒說錯什麽啊。就是要分開,也得當面把話說清楚了,你們爺做這事兒,可不地道啊。”

她說完,撩簾退了出去,簾子落下來,還能聽見她提聲吩咐人:“春娟,去把我那幾箱子東西攏一攏,點算點算,手腳麻利點兒,別耽擱了人家的事兒。”

小厮心裏替趙晉不值,給姨娘們自由放她們還家,是怕萬一真出了事,家眷都要跟着受辱。可四姨娘卻以為爺是為了給新人騰地方,才不要這些老人兒了,一句關懷的話都沒說,恨不得立即就走。他暗嘆一聲,俯下身,扶住了哭喊不休的大姨娘,“姨娘,您起來,您要見爺,小人替您安排。就是……就是如今省城不大安全,您暫先等着小人的信兒,等小人安排好,再派人接您來。”

兩日後,四姨娘乘着車馬,碾過沾着晨露的青草地,離開了山莊。

與此同時,大姨娘也被接下山,去了南郊的寒露寺。

佛堂後殿,空闊而陰沉,風從槅門穿過,在這明媚的四月,竟覺出幾分冷。

大姨娘面對佛像,跪地禱拜,檀香燃着,袅袅輕煙缭繞在梁柱上。身後有人走進來,靠在槅門上,聲音朗潤磁性。

“你定要見我,不知,還有什麽話說?”

大姨娘猛地回過頭去,眼淚驟然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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