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咚”地一聲,門被一把推開。李建成急急大步而入,看見眼前情形,雙目微微睜大。
李世民背身而立,手中的劍正插在高德儒的胸口,高德儒四肢微一抽搐,末了無力地垂下。聽聞聲響,回頭見了李建成,神色裏閃過一絲訝異,随後五指一用力,一把将劍抽了出來。
他回身看着李建成,似是準備開口說什麽,而李建成卻低頭對左右道:“你們先退下罷。”低低地暗嘆了一聲,心知終究是遲了一步。
衆人關門退下後,李世民上前一步,道:“大哥。”燭火的映照下,他雙眼有些泛紅,是極怒過後的痕跡。然而出口的語氣,卻又是極力壓制過後的平靜。
李建成順着他的臂膀朝下看去,只見血沿着劍身潺潺而出,正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上。
他舉步走到李世民身後,看着壁上的燭臺,緩緩道:“世民,我極力安撫百姓,嚴令三軍秋毫無犯,便是好讓人知曉唐國公之仁德。于民如此,于将亦然。這高德儒雖不過一介庸才,然而卻是你我所獲第一員大将,若得招降,于世人亦是彰顯我軍虛幻若谷之氣度,好讓四方來投。”頓了頓,回身看着李世民,“可如今你殺了這高德儒,日後敗軍之将,誰還敢來投?”
李世民仍是背身對他,聞言只是不語。
李建成靜靜地等了等,才複又開口道:“我聽人說你正同人飲酒,正酣間又忽然提劍奔此處而來。世民,卻是為何?”
李世民原本解着酒勁燃起的一腔沖動,在李建成的言語間也漸漸平息了幾分。只是,明知此舉多有冒失,然而心內卻并無半分悔意。
“大哥,”他扔了佩劍,回身對李建成一抱拳道,“世民自知此舉有失,還請大哥責罰。”
李建成見他竟對自己的問題避而不答,心內愈發疑惑,回身上前一步,追問道:“世民,你好歹是三軍大将,這般冒失殺人,并不像你平素的作風。”
李世民聞言仍是沉默,遲疑了許久,終是低低道:“此人于萬人之前辱罵大哥,此罪……如何能恕?”聲音雖低,然而一字一句卻說得咬牙切齒。
李建成稍稍怔了怔,一時不知如何接口。不知為何,一瞬間他竟想起年幼還身在洛陽的時候,玩耍嬉戲之際,世民總頻頻和同齡孩子厮打在一處,然而其間理由,卻總不過“他們欺負了大哥”。
他記得李世民不同于自己,自小便長于拳腳,每次厮打間總是要讓做對手的孩子負上不輕的傷,為此父母親沒少好好責罰過他。
小時不過拳腳傷人,及至長成了,便是揮劍相向,再大了……便是一箭穿心了麽?
李世民對自己回護,他不是不曾看在眼裏,但或許正是看得太過清明,便忽視了這回護之下的一個“狠”字。而這個“狠”字,最終卻是要返還在自己身上的。
Advertisement
稍加收斂了思緒,李建成擡眼望向李世民,頓了頓,道:“此事……便不需再提了,對旁人只道是他不願投我,揮劍自盡罷了。”說罷嘆了嘆,徑自行至門邊,道,“筵宴已開始許久了,這便随我去罷。”
實則李世民方才話一出口,便自覺有些後悔。仿佛心內最不可告人的事,便這般讓人知曉了去。然而李建成神色平靜,對此不置可否,卻讓他更覺惘然。
怔怔地立在原處,直到見李建成一身白衣已消失在門外,方才回過神來,無聲地跟了上去。
————
西河一戰大破高德儒,往返不過九日。待到大軍返還太原之時,李淵親自出城相迎,見了兄弟二人大喜,當即封了許多賞賜。
西河已平,餘下便是起兵。數日後,李淵便聚集重要大臣于議事廳,道:“建成、世民出征這幾日,始畢可汗遣人送來書信,建議老夫起兵之時,取楊廣而代之。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劉文靜、裴寂等人當即站出表示贊同。劉文靜道:“隋帝楊廣無道,天下反之,此時國公若能自立為帝,必能招致群雄前來投奔。”
李淵聞言笑了笑,只道:“楊廣無道,卻終是帝王。老夫雖伐無道,這稱帝……确是不妥。”言及此,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裴寂起身道:“國公豈未聽聞那‘李氏當取天下’的童謠,諸多童謠早便流傳于民間,國公稱帝,可謂上順天意,下合民心,絕無不妥。”
李淵聞言仍是推辭。李建成坐在椅上,察言觀色間,明白他心中早有主意,只是不欲言明,等待人開口點破罷了。沉吟片刻,站起身來道:“父親,建成以為,此時天下戰亂紛紛,若方一舉事便大張旗鼓的稱帝,便無異于将自己置于衆矢之的的位置。正所謂‘槍打出頭鳥’,便是如此。”李建成擡頭,見李淵的面上已有了幾分滿意之色,便将表明立場道,“建成以為,此時父親斷不應早早稱帝,稱帝的最好時期,無疑是占取關中,入主長安之後。”
此言一出,李世民似是已按捺了許久,亦是站起身來道:“父親,大哥所言極是。世民以為,起義之軍,貴在一個‘義’字。此時楊廣仍主東都,若稱帝,便是先失了道義,實為不妥。”
李淵面上的笑已分外明顯起來,此時便道:“那麽,你二人以為理當如何?”
李建成同李世民二人相視一刻,随即望向李淵道:“建成以為,可仿效春秋齊桓公,三國曹孟德之策——挾天子以令諸侯。”
此言一出,衆人議論紛紛,有惘然,有訝異,有驚嘆,有質疑。而此時,原本勸慰李淵稱帝的裴寂已然再度起身,對李建成一拱手道:“世子殿下此策甚妙,裴寂真心嘆服。”
李建成不及多做謙辭,便見那劉文靜亦是站起了身道:“裴大人方才還在勸國公稱帝,如何這麽快便變了卦?再者,此刻國公身在洛陽,又從拿裏弄來‘天子’相挾?”他為人灑脫不羁,此刻同裴寂針鋒相對,言語間帶着諷刺,面上則盡是不以為意之色,倒全然不顧此策乃是唐國公世子所提。
裴寂聞言卻只是微微笑道:“事随時變,若當真能‘令諸侯’,又豈一定要‘挾天子’在手?”頓了頓,走到李建成身邊道,“不才鬥膽猜測,世子殿下話中之意,乃是意欲建議國公立楊廣一子為帝,奉楊廣為帝。伐楊廣,尊新帝,如此,我等便不是無義之師了。”
劉文靜聞言一時無語,而李建成則已走上前,對裴寂一揖道:“知我者,先生矣。”
李淵此時已是面露喜色,見事情差不多已有了定論,便開口道:“建成此策甚好。在老夫看來,楊廣數子中,代王楊侑,為人寬厚,便尊其為帝。”
次日再度下令建大将軍府,組建三軍。命長子李建成為隴西公、左領軍大都督、左三統軍,次子李世民為敦煌公,右領軍大都督、右三統軍,四子李元吉封鎮北将軍,并接替李淵太原留守之職,暫為留守太原。
臨行前夜,李建成在房中翻看着兵書,忽然聽聞外面一陣敲門聲。
走到門邊,方一打開門,便聽到一聲“大哥”。
雖是同樣的稱呼,然而聲音較之李世民卻多了幾分稚嫩。李建成看着面前不過十五歲年紀,身量卻日漸長成的人,露出笑容道:“這生更半夜的,元吉如何來了?”說着卻是側了神,讓人進門。
李元吉不入門內,稍稍環視了房內簡單的陳設,最後将目光定格在桌上那一盞燭火,并上那半開着的書卷上。頓了頓,笑着反問道:“大哥明日便走了,此刻卻如何還看書至深夜?”
李建成示意他坐下,道:“萬事俱備,便只待發兵了。換了元吉,還能高枕安睡麽?”
李元吉亦是笑,只道:“便只是守在這太原,想到大哥二哥即将出征,也自是難以入眠。”
李建成聞言笑了笑,道:“元吉想要出征之心,父親豈能不知?然而元吉尚還年幼,需得多歷練幾年,父親才能放心讓你上戰場。再者,我等出征,母親和妹妹尚留在太原,安危卻還需得儀仗你來保全。這等重任,李氏族中,則是非你不可了。”
李元吉被他一席話說得面露喜色,當即便一抱拳道:“大哥放心,元吉定當不辱使命。”
李建成伸手扶了他腕子道:“這一別,少則數月多則幾年。大哥盼你早日能上戰場,長成一員大将,號令三軍。”
李元吉笑道:“元吉只盼日後能在大哥手下做一大将,為大哥建功立業。”
李建成聞言微微一愣,随即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道:“大哥等着這一日。”頓了頓,起身從櫃中拿出一壺花雕,道,“自出征歸來,日夜忙于政務,也不曾抽空同元吉聚聚。明日便要出發了,今日元吉陪大哥同飲一杯如何?”
李元吉素來便同李建成親近,此時聞言豈有不答應之理?當即二人便對坐同飲三百杯,席間李建成閑話之餘,卻也借機叮囑了他同突厥交涉的諸多事宜。
“父親原是把同突厥交涉之事,全權交付于我。然而我即将南下,于北面之事,便已然鞭長莫及。應付突厥之事,卻還需依靠元吉了。我大軍南下,此時不宜與其發生沖突,便是忍氣吞聲也好,卻如何也要将其穩住。”
李元吉仰頭印了一杯酒,看着李建成點點頭,目光如炬,“大哥所言,元吉謹記在心。”
李建成聞言笑得欣慰,又同他閑話了許多幼時的往事。幾杯酒下肚,他自覺思緒有些恍惚,然而卻也是這樣的時候,神智才當真放松下來。
這一室內,沒有李世民,便沒有那前世今生的糾葛恩怨。一時的醉酒放縱,足教他暫時抛開心內的沉重枷鎖,教他暫忘玄武門前的血雨腥風,哪怕只是一宿而已。
畢竟明日之後,一切才真正地走向開端。
夜半時分,李元吉看着身旁不勝酒力醉倒在桌邊的李建成,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記憶之中,他從未見過如此大醉的大哥。或許身為長子,這一趟南下,他心內所背負的,到底是旁人無法想象的沉重罷。
李元吉默默地站起身來,将李建成扶至床邊。替他掖好被子,方才推門而出。
然而方一踏出房門,一個人影便閃到一側。李元吉眼見,一眼便認出是李世民,便叫道:“二哥?”
李世民從一側的灌木中走出,看了看李元吉,複又望向他身後,李建成的房間。李元吉道:“方才同大哥飲了些酒,大哥醉了,便扶他去睡了。”
李世民點點頭,道:“明日出征,頗有些輾轉難眠,不想大哥亦是如此。”頓了頓,“見大哥房中燈一直亮着,本想同他閑話幾句……既然此刻大哥已睡了,那便罷了。”
李元吉見他一口氣解釋了許多,心中隐隐覺得有些怪。卻也不便多問,便只是勸慰了幾句,同他一道回了房。
作別了李元吉,李世民回到府中,走到門邊立定,卻遲遲不走進去。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物,在掌心攤開。玉制的發弁,在懷中踹了許久,卻依舊是冰涼。
那便是李建成那日落下的發弁,月色之下,一端一顆小小的夜明珠分外奪目。
只是看着,便足以想起那夜床邊,李建成緊閉的眉目,蒼白的面色,散落的絲發,敞開的衣襟……難得一見的脆弱,回想起來,依舊是那般迫人心動的美。
李世民看了許久,徐徐合起掌心握住。
這發弁,終究還是沒有機會還給大哥。他低嘆一聲,終是推門走進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