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次日天還未亮,李建成立在帳門邊,掀開一角,望着外面。

一夜過後,雨仍是不大不小地落着,霧霭沉沉,天色陰霾。收回遠眺的目光,卻見周遭的路面也已然有了泥濘之勢。

李建成隐隐斂了眉,不語沉吟。

正此時,不遠處一聲馬嘶,擡眼望去。隐微的晨光之中,李世民一身勁甲,器宇軒昂,片刻間已然翻身下馬,走至近前。

“如何?”李建成微微側身,讓他進帳。

“大哥,”李世民退下了滿是雨水的披風,搭在立架上,道,“我帶着人馬一直探至洛陽城下,然而城門依舊緊閉。我冒險在城下叫罵了幾聲,對方竟也無動于衷。”

“觀此情形……”李建成坐了下來,斟了兩杯熱茶,将一杯推到桌子的另一側,聞言沉吟道,“莫非這王世充已下定了決心,不與我等正面相較了?”

李世民道:“洛陽畢竟是東都,城池堅固,易守難攻。想來王世充也是聰明之人,故借以避我大軍鋒芒。”

王世充本是江都郡承,後入洛陽為官,倍受楊廣信任。此番楊廣駕崩,他雖立越王楊侗為帝,然而實則卻是一人将大權把持在手。

李建成默然颔首,心知此刻的洛陽便有如一面金盾,自己長矛在手,是攻是退,便只在一念之間。

正沉吟之際,忽聽一名小校在帳外道:“報世子,營外有一人求見。”

李建成擡眼道:“何人?”

“那人只道,他所帶來消息的必讓世子歡喜,”小校回道,“其餘一概不答。”

“如此說來,我倒是無論如何,也得同他見上一面了?”李建成放下手中茶杯,聞言輕輕笑了笑,擺手道,“那便讓人進來罷。”

小校在帳外應了一聲,匆匆告退,不多時,便引了一人進帳而來。

那人身形颀長瘦削,帶着一身雨水站定,從容地退了頭上的鬥笠,拱手長揖道:“草民見過唐世子并秦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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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道:“你是何人?”

那人聞言擡起眼來,輪廓分明,眉目幽深。轉眼望了望一旁的李建成,才轉向李世民笑道:“草民姓甚名誰于二人并無用處,有用處的,應是草民懷裏這封信才是。”說罷當真從懷中取出一物,走到李建成面前,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李建成同他對視片刻,笑了笑,伸手接過道:“便看看這信是否當真能入先生所言,讓本世子歡喜一番。”

說着已然不動聲色地伸手展開,垂下眼,目光徐徐掃過其上的字跡。片刻之後,他輕輕将書信折起,遞給李世民。自己則擡眼望向來人一笑,道:“今日雨勢不小,先生不如且在此處歇息歇息,明日再啓程返回如何?”

他對信中所言只字不提,而那信使卻神色不亂,并不追問一句,只道:“身系重命,不敢耽擱。無論世子大夫如何,草民卻是今日卻是一定要走的。”

李建成聞言輕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先生今日請回。明日我派人将回書送往,如何?”

那信使定定地看着他,随即疏朗的眉目間展出一笑,道:“如此也好。”說罷幹幹脆脆地一禮,轉身告辭。

信使離去之後,李世民道:“大哥,此事……卻要如何是好?”

而李建成望着那信使離去的背影,卻是釋然一笑,道:“世民,傳令下去,明日拔營,全軍撤返。”

李世民聞言一驚道:“大哥,那李密邀我等結盟攻取洛陽,此可謂大好良機,如何卻要撤軍?”

“李密所率的瓦崗寨衆人,同王世充混戰幾番而未有勝負,我們又何必去蹚這趟渾水?”李建成搖搖頭,卻是笑道,“聽聞前幾日他連敗退走,原以為已然放棄占取洛陽之心,不想究竟不曾斷念。”

李世民聽聞此言,恍然大悟道:“不若且讓他二人鹬蚌相争,待到兩敗俱傷之際,便是我漁翁得利之時!”

“世民所言極是,”李建成颔首道,“那李密觊觎洛陽已久,又如何願同人一道攻去?此番修書于我,實則也不過暗示我不必插手洛陽一事。既然如此的,何不如順水推舟,賣他個人情?”

“如此也罷。”李世民心內也已然明淨如鏡,擡眼望了望帳外的落雨,“正好這大雨不停,便也可謂是天意罷。”

李建成聞言颔首,沉吟着笑道:“如此看來,他今日這結盟書信……倒當真是個令人歡喜的消息。”頓了頓,腦中浮現出方才那使者的身影神情,心內只覺得,那人在來此之前,怕是已然明白自己将做的決定。

分明是李密麾下之人,卻只稱草民;分明不是尋常之人,卻不語姓名。

這人,卻是當真有幾分意思。

————

次日,李建成修書一封,送入瓦崗寨,只道此時以關中為重,暫無餘力占取洛陽,三言兩語,聊表歉意。随後,便率大軍拔寨而返。

然而及至行出百裏餘路,卻聽聞洛陽城開,一列人馬尾追而出。李建成冷笑道:“初時閉門不出,此時卻又從背後偷襲,妄圖殺我等一個措手不及麽?”當即命李世民率精銳之師迎戰,半日打得敵軍落荒而逃,而與此同時,李建成大軍所到之處,也于順道毫不客氣地取下了兩座小城。

及至回到長安之際,已是五月初。李淵聽聞情形,并無一句怪罪之言,反是徐徐颔首道:“洛陽一帶便由得李密去牽制那王世充罷,我等不必操之過急。”

而便在大軍返還的三日之後,李淵應許了臣子所請,宣布受禪于楊侑,登天子位,定國號為“唐”,改元武德。

至此,這天下,至少這關中之地,終是堂堂正正地冠上了“李”姓。

三日後,李淵一紙诏書,分封王臣。封禪大典上,李世民立于首列,聽聞耳畔起起落落的通報之聲,眼中卻只有一人。

李建成一身衮冕,玄衣纁裳之上,九章紋樣星羅棋布,富貴威儀,氣宇軒昂,教人挪不開視線。仿佛這“肩挑日月,背負星辰”的華服,便是天生為他而制。

而李建成神情肅穆而平靜,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片刻之後,他緩步走上階前,伏身下拜,接受封禪。

李世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寸步不離。

自今日起,自己便是秦王,元吉便是齊王,而大哥……便已然成為一國的儲君,皇太子李建成。

念及此,李世民胸中激蕩不已,便連待到自己接受分封之時,都有些魂不守舍。

待到退回隊列之時,恰觸到對方投來的目光。縱然那眼底的笑意太過淺淡,卻足以讓心底,一霎間便溫暖如春。

是日,李淵大宴群臣,及至散去之後,已是入夜。

李建成帶着些醉意回到房內,斟茶啜飲了幾口,起身打開了門。涼風一吹,便覺略略清醒了幾分。

回過身,一眼便看見自己換下的衮冕,正工工整整地挂在房內。他舉步走過去,伸手自上至下徐徐撫過,末了一點一點将那華美的意料握緊。

此時此刻,日月星辰,江河山川,萬物蒼生,便這般盡在手中。

重活一世,今日才算是回到起點。

而這一次,已然握在手心的東西,他不會再任人奪走了。

正此時,身後隐約有腳步聲傳來。

李建成回過身去,見了來人,略略挑了眉道:“元吉如何來了?”

李元吉本就眉深目闊,加之一載闊別,身量已然拔高壯實了許多,此刻再見,縱然不過舞象之年,卻已然可稱是英武非凡。

此時他走進房內笑道:“自太原回來之後,還未曾同大哥單獨見上一面,知大哥今日必不會早早入睡,便按捺不住前來。”

“元吉倒是十分了解為兄,”李建成與他一同坐下,笑道,“說來元吉回來已有數日,奈何今日諸事繁忙,竟未曾抽空一見,實在不該。”

“大哥哪裏話,”李元吉由衷笑道,“今日之後,大哥便是一國儲君了。軍國大事皆要勞心費力,自然不比當初了。”

李建成笑了笑,道:“元吉何時啓程返回太原?”

李元吉道:“明日。”

“明日,”李建成挑了挑眉,很快卻也了然一笑,道,“突厥虎視眈眈,确是一刻也不能疏忽。”頓了頓,擡眼望向李元吉道,“咄苾返還突厥之後,卻不知情形如何?”

“一如往常,我朝送出糧草不斷,對方卻時時仍有劫掠擾邊之舉,不可斷絕。”李元吉道,神色裏略有不甘,“若非盟約仍在,倒恨不能率軍蕩平那胡人營寨!”

李建成聞言,當即明白咄苾一去,卻是果真如他所言,瞞下曾被擒之事,亦是極力阻止戰事。

然而回想起他離去之時,眼中那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神色,卻又隐隐放不下心來。只覺得,一切必不會就此結束。

只是,自己既已将人放走,日後無論突厥有何動向,他都必将以一己之力,擔起責任。

無論是以李建成之名,還是大唐太子的身份。

默然片刻,見李元吉言語之間仍有些孩子氣般的沖動,卻又不覺笑道:“成大事者,必能忍常人所不能。父親當年之所以竭力同其結盟,甚至不惜卑躬屈膝,尊其為上,便是為了等待最好時機。待到四海皆平,國力更勝之時,則自會有元吉所說的那一日。”

李元吉看着他,定定地點點頭,眼光閃動。他自小看着李建成的背影長大,對他格外敬重也是格外佩服,頓了頓,笑道:“只願大哥若有一日與突厥為戰,記得帶上元吉便是。”

“自然。”李建成聞言笑了,道,“只怕日後,元吉才是對敵的主将。”

二人閑話了片刻,李元吉忽然道:“大哥,我昨日去二哥處時,一眼便看見房中懸挂着的《蘭亭集序》。記得大哥初得這寶貝,旁人便是看上一眼,也是不許的,如何卻将其拱手送人了?”

李建成正低頭輕啜杯中的茶水,聞言手中動作微微一滞,随即笑道:“世民十八歲生辰,自然要送份大禮才是。及至元吉十八歲生辰,倘若看中什麽,大哥自然不會吝惜。”

李元吉盯着他看了片刻,帶着些遲疑,終是開了口:“不瞞大哥,我等尚還在洛陽之時,一日我同二哥夜裏飲酒,二哥先行醉倒,口中便說了些醉話,話中句句卻是……不離大哥。”

李建成聞言,已然明白他話中之意。他慢慢放下茶杯,垂下眼去,卻并不開口作答。

“那時元吉便知,二哥對大哥,早便存了別樣的心思。”李元吉見他不語,複又道,“而及至昨日,見大哥竟将這字畫送予二哥,我才忽然發覺……大哥待二哥,較之旁人,也終究是有些不同的罷?”

此時此刻,李建成這才擡起眼來,卻不置可否,只笑道:“元吉……當真是長大了。”

李元吉聞言,心中已是了然。他不再追問,只是笑道:“元吉此言,不過是希望大哥明白,元吉對大哥并無隐瞞。只盼日後大哥待元吉,亦能如此。”他看着李建成,話不說明,然而眼神卻是格外懇切。頓了頓,站起身來,一拱手道:“夜已深了,元吉明日便要返回太原,便不再叨擾,大哥也請早些歇息罷。”

李建成亦是起身,送他直門口。及至對方已然走出很遠了,他卻仍是靠在門邊,望着遠處沉吟。

以自己對李元吉的了解,對方有心依附于自己之心,李建成并不懷疑。只是,對方方才的話,卻陡然讓他發現,有些事,原來當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自己原以為盡在把控中的事,是否在不覺間,早已脫了缰?

究竟,已脫缰到何種地步?

徐徐閉了眼,李建成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平複下心內的點點波瀾。

而正此時,他再一次聽到了腳步聲。

睜開眼,李世民手裏拿着一壇酒,立在階前清冷的月光下。對上自己的目光,他笑了笑,揚起手中的酒壇,道:“大哥。”

李建成看着他,問道:“筵宴方才散去,卻為何又拿着酒來了?”

李世民立在原地笑道:“方才人多,未及單獨敬大哥一杯。”

李建成垂眼,看了看他肩頭沾衣的清露,問道:“何時來的?”

李世民已朝近前走來,道:“早便來了,不想被元吉搶先進了大哥房中,便只在此等候。”

李建成輕笑一聲,道:“元吉不是外人,卻為何不一同進來?”

李世民已然在他面前站定,他垂着眼,極近地看着面前的人,道:“世民……只願同大哥獨處,不願有旁人。”

這話說得蠻橫,卻又偏生是異常溫存。李建成感到對方的氣息便随着這話語撲面而來,帶着層層的暖意,逐漸欺近。

“那……便進來罷。”他垂了眼,轉身朝屋內走去。

然而還未走出一步,衣袖便被對方一把拉住。李世民單手将人抵在門邊,歪過臉,已然迫不及待地吻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一吻過後。

大哥:世民今日為何如此急切?

二呆:大哥……今天是神棍節啊!

我就是要在神棍節卡【哔——】報複社會,來打我啊挖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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