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殘兵回營當日,劉文靜不及回府,便求見李淵,面陳戰事。只道自己在秦王大病之時,抛卻其後發制人之策,貿然出兵,以至釀成大錯。言畢,他吊着一傷臂,長久地跪伏于殿內,甘願受任何責罰。

李淵聽聞了事情的經過,心內稍稍坦然了幾分。畢竟此戰之敗不在李世民,便也可算是證明自己并未看錯他的才能。只是,病不逢時而已。

他聞言默然片刻,下令降了劉文靜的官職,并罰去一年俸祿,随即擺手,教人退下了。

待到劉文靜謝恩退出之後,他當即擺駕,去往秦王府。

秦王府正是一片混亂,提着草藥忙碌進出的下人忽然見了李淵,驚得掉了手中什物,匆匆伏跪了一地。

李淵擺手示意他們起身,道:“秦王如何?”

“回陛下,”為首的下人回道,“秦王正在房中,禦醫已然請來了,把過脈後,便吩咐小人們速速煎藥。”

“朕知道了。”李淵颔首,示意他們自去做事,随後他也不耽擱,舉步徑自去了李世民房間。

府中忙碌,然而李世民所在的小院卻是分外安靜。門口守着幾個丫鬟,見了李淵正欲下拜,卻被他擺手攔住,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一眼望去,所見卻是坐在床畔的李建成。李淵還未開口,對方已然起身一拜,低聲道:“兒臣見過父皇。”

他這一拜,原本似正同他說着話的禦醫亦是已經,急忙站起回身,亦是拜了下去。

李淵擺手示意他二人平身,走到床邊,看着李世民。對方仰卧在床,雙目緊閉,面上殘餘着未及褪去的紅暈。然而額前鬓角,面上頸前,一粒粒汗水便在眼面前滲了出來,眼看着便将素白的裏衣沾得半濕。

他一驚,回身看着那禦醫道:“秦王這是怎麽了?”

“回陛下,秦王殿下所患本是瘧疾。”那禦醫走上前,恭敬回道,“其症候乃是寒熱交替,周而複始,及至大汗淋漓,方才恢複如常。殿下此番出過汗之後,這一輪症候便算是過了。”

李淵聞言這才放下心來,回身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才轉向禦醫道:“朕稍候再宣幾名禦醫來,爾等……不得有任何閃失!”

他言語輕緩,話的末端卻忽而威嚴铿锵,那禦醫聞言一怔,連忙拜道:“臣遵旨。秦王的已經數日調養,症候緩解不少,并無性命之虞。在府中靜養月餘,定能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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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方落,下人立在門邊,低聲道藥已煎好。李淵聞言,側過身子讓出路來,正好立在李建成身側。

自打他進屋來,李建成除卻請安一句,便不曾開口再言。

李淵眼看着那禦醫小心翼翼侍候李世民服藥,頓了頓,挪開目光,看向李建成道:“朕聽聞,太子今晨親率人馬去城郊迎接秦王人馬了?”

李建成收回落在床邊的目光,看向李淵淡淡道:“不過是以兄長身份接世民回來,與太子之位并無幹系。”

李淵嘆了一聲,道:“朕原本聽聞他大敗至此,心下有氣,故才這般不聞不問。若知早他患了病,又怎能讓他這般寂寥而歸?”

李建成垂眼道:“戰報之中并未提及,想來世民縱在病中,心內對此戰之敗應是極為不甘罷。”話音落了,發現本應口稱的“秦王”,卻竟習慣一般地仍喚成了“世民”。想要改口,卻已然遲了。

“世民雖還有些年少沖動,然而實則心內極傲,性子更是執拗不已。但凡決定之事,便是八匹馬,興許也是拉不回的。”李淵聞言笑了笑,并不在意,反而順着他的稱呼喚了下去,言語間,已然褪去了帝王的皮囊,回複成一個父親。頓了頓,他擡眼望向李建成,又道,“建成,這一點,卻是極為像你。”

李建成微微一驚,随即笑了,道:“此事……建成尚不自知,看來,父王卻是當真知曉建成的。”

“知子莫若父。你二人從小跟在朕身邊,朕又怎能不知?”李淵笑道,“不過,能有兄長如你,戰敗回城尚能親自迎接,于世民而言可謂萬幸,于朕……自然也是欣慰非常。”頓了頓,嘆道,“自古帝王家,最怕的便是兄弟阋牆,至親反目。”

李建成聞言,當即明白他話中所指。他垂眼笑了笑,并不作答。片刻之後,只感到李淵伸手在他肩頭輕拍一下,道:“建成,你生性溫和仁善,無論日後發生何事,卻還需得你多擔待些才是。”

他話中之意,李建成一聽,便再明白不過。他聞言默然了片刻,終是擡起眼笑了笑,徐徐點了頭。

李淵見狀一笑,道:“朕還有要事,便不在此久留了。世民若有好轉,遣人來禀便是。”

李建成拱手,目送他離去後,方才轉向床畔。李世民方用過藥,正在下人的侍候下,換過了裏衣。

禦醫見李建成徐徐走近,便上前拱手道:“太子殿下,秦王既已出了汗,加之藥已用過,今夜便該睡得安穩了。時候不早了,臣便先行告辭了。”

李建成微微颔首,待他離去之後,屏退了下人,方才走到床邊,無聲坐下。

此時李世民症候已過,整個人已然恢複了幾分平靜。只是神智仍然不太清明,滿身未及出盡的汗水,一霎間又細密地爬滿了前額。

大病了數日,他眼見着已然消瘦了不少。

李建成靜靜看着,慢慢伸出手,攥住衣袖,替他擦去了前額的汗珠。指尖輕輕滑過他的側臉,末了,将鬓角邊被汗水浸濕的一縷絲發,輕輕理至耳後。

然後他擡眼望了望窗外,才發覺夜色竟然已暗了下來。

不知何時,竟已再次待了整整半日。李建成站起身,正思忖着離去與否,卻隐約聽聞床上的人忽然口齒迷糊地喚出了幾聲。

細聽之下,竟是一聲聲模糊至極的“大哥”。

無奈地搖搖頭,終是重新坐回床邊,隔着被衾按住他的手背,慢慢覆住。

那聲聲朦胧的呼喚,也在這一刻,漸至低不可聞。

————

日次睜開眼時,李建成這才發現,自己竟就這着靠在床頭的姿勢,睡了一夜。

而原本覆上對方的手,不知何時,竟已反被握住。

李世民的手心輕輕地搭在自己手背上,幹燥而帶着如常的溫度,想來這一夜都未曾病發。

擡眼望了望窗外,發覺天色已然微明。李建成抽了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背,心知大抵離早朝不遠了,草草打理了一番衣衫,又回身望了一眼床邊的人,這才推門匆匆離去。

朝堂上所熱議之題,無非是淺水原一敗之後,如何應對薛舉父子之事。堂上一方主張趁對方大勝驕躁之時,速速重整人馬,殺其一個下馬威;而另一方則認為,我軍正逢挫敗,此時應當着力修養,積蓄戰力,稍候再戰。

兩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議了一個時辰,也唯有結果。李建成立在堂下,察言觀色着李淵的神情,不久便看出他此時應是沒有再戰之意。

果然,議了片刻,李淵出言道:“此事暫且按下罷,容朕再作思量。”

此言一出,底下衆人皆不再争論。若戰,則便是容不得片刻耽擱,李淵既然直言“按下”,其意已然再明顯不過。

退了朝,李淵将李建成喚至禦書房,道:“方才堂上,太子為何一言不發?”

李建成拱手道:“父皇心中早有計議,又何須兒臣多言?”

“你倒是看的清明。”李淵聞言笑了,道,“建國初戰失利,便是朕也恨不能立刻披挂上陣,挽回狂瀾。只是……再戰事關重大,卻不可冒進。”

“忍常人所不能忍,若非如此,又豈能成大事?”李建成聞言徐徐颔首,道,“父皇思慮缜密,此舉也是兒臣所想。”

李淵聞言微微挑眉,道:“你當真知道朕心中所想?”

“人馬損傷可待整饬,然而主将一人,卻是不可替代。”李建成擡眼看着他,徐徐道,“父皇心中,主将的不二人選,怕是只有秦王一人罷。”

李淵聞言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世民天賜将才,由是我李氏族人,若日後能為朕擔下這禦敵之任,朕才算是真正放下心來。”

李建成看着他,許久道:“父皇所言極是。”

閑話了幾句,李淵見他面露幾分疲态,便道:“太子自封儲君之日起,夙興夜寐,加之昨日憂心秦王症疾,此時趕緊回府歇息歇息罷。”

李建成聞言拱手告退,回到府中用過午膳,和衣卧在床上,及至醒來之時,發現竟已是黃昏。

理好了襟衫,推門而出。在庭中小立了片刻,終是舉步去往秦王府。

一腳方跨進李世民所在的小院,門口候着的丫鬟便過來下拜,口中興沖沖道:“太子殿下,二公子醒了!”縱然此刻已身負秦王、中書令之銜,而這些下人因由自幼跟随着他,李世民便也由着他們仍以“二公子”相稱。

此時李建成聽聞此言,面上拂過一絲不着痕跡的笑意,卻垂了眼道:“既然醒了,那便不擾他歇息了。”說罷轉身要走。

然而此時,門卻忽然從內打開。李世民只着一身素白的裏衣,便連鞋也未及穿上,顯然是聽聞聲響,匆忙奔下床來。

“大哥……”他以手扶在門框,眼裏分明是含着笑,而氣息卻因了喘息仍有些不穩,“既然來了,為何要走?”

李建成見他衣着單薄,立在這風口久了,好了瘧疾卻怕是要染上風寒。嘆了一聲,還不及開口,身後兩個丫鬟已然沖上前去,将人扶住道:“二公子,禦醫吩咐過切不可着涼,公子還請速速回房罷!”

李世民聞言不答,卻是轉眼望向李建成,目光裏竟是透着幾分稚氣的執拗。李建成無奈,只得走上前去,扶住他的臂膀,對那兩個丫鬟道:“我扶他回房,你二人且在門外候着罷,若有什麽,再喚你們。”

李世民聞言這才露出笑意,随着李建成進了房。李建成掩上了門,促他躺回床上,将人用被衾掖嚴實了,才在床邊坐下,道:“今日可曾病發?”

李世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聞言搖搖頭,口中卻道:“世民回複這一路,可是大哥在車中相伴?”

李建成同他對視着,徐徐颔首。

“昨夜可是大哥,在此守了世民一宿?”

李建成頓了頓,仍是颔首。

李世民聞言,忽然扯過他的衣袖,一把将人拉入懷中。他此時大病初愈,力道自然比不得過去。雙臂幾乎未用力道,只是輕輕地搭在李建成腰際,臉卻死死埋在對方脖頸,仿佛用了很大氣力一般。

李建成任他擁着,心內微動,口中并不發一言。

二人這般沉默了許久,李世民維持着原本的姿勢,開了口,有些氣悶道:“這一仗敗得……着實不甘。”

李建成聞言才意識到,他對此事,原是這般心心念念。他伸手拍上對方的肩背,輕聲勸道:“此戰并非你之過。”

“縱然因病,戰敗卻已成定局。”李世民慢慢地搖了搖頭,默然片刻,道,“薛舉老賊的債,我終有一日要加倍奉還。”

李建成聞言笑了笑,道:“待你病症痊愈之後,必有這一日。”

腦中浮現出白日禦書房內的對話,他深知,曾幾何時,李世民于自己而言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劍。然而此時,這把利劍已然轉到李淵手中。

而不知從何時起,自己手中握着的已然變作長線的一頭。

另一頭,是日漸飛得高遠的紙鳶。自己每松開一段距離,放出一分長度,那紙鳶便迎風高出幾分,遠去幾分。

縱然此刻,線的這一頭仍緊緊地攥在自己手中,卻不知日後,待那紙鳶飛的高了遠了,自己手中這長線,是否還能收的回來?

倘若強行拉扯,那紙鳶又會否斷線而去?還是,待到那一日,才發現自己已被那紙鳶牽帶着走出太遠,已然無法回頭?

李建成皺了眉,指尖一點一點用力,絞緊了對方肩背處的衣衫。

他只知道,同樣的的錯,自己此生絕不會犯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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