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夫趕到時,劉文靜和殷開山屏退了旁人,帳中只餘下四人。

李世民仰卧在床,自病發起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已然面白如紙。殷開山坐在椅上唉聲嘆氣,劉文靜立在一旁,見他如此情狀,卻只覺痛心不已。

眼見大夫握住他一只手腕,診脈之際,肩頭的被衾滑落了幾分,劉文靜幾步上前替他重新掖好。然而卻發現縱然裹得厚實,然而李世民周身卻是止不住地瑟瑟顫抖。

劉文靜同他相處多年,眼中所見盡是那個神情俊爽,意氣風發的二公子,又幾時料到,不過是幾日的功夫,他竟已大病至此。

念及此,不由看着他,怔怔地立在原地。

而正此時,那大夫已然小心地将李世民的手放回被衾中,起身道:“秦王殿下遍體虛寒,戰栗不已,加之面無血色,口唇發绀,依老夫看,所患應是瘧疾不假。”

帳中餘下二人聞言皆是一驚,此刻殷開山更已站起身來,急道:“這卻該如何是好?”

“老夫盡己所能,也不過開幾服方子而已。”那大夫看了看床上的人,嘆道,“餘下之事,卻還要看殿下自己了。”

劉文靜平素便有所聽聞,這瘧疾之症乃是寒熱交替,初則四肢冰涼,寒戰不止;繼而則渾身幹熱,躁動不安;及至末了汗如雨下之時,方才能恢複常溫。若不能及時止住,則将在時寒時熱的交錯之中力竭而死。

念及此,縱然心下有些慌神,劉文靜還是極力平複下心緒,對大夫道:“那便勞煩大夫趕緊下去煎藥,殿下自幼習武,定能挺過這一遭。”

待那大夫拱手告退之後,劉文靜走到床邊,複又将床腳的被衾展開來,搭在李世民身上,細細掖好。而對方毫無知覺,氣息在戰栗之中變得有些破碎。

此時,殷開山上前來,在他身後立定,低聲道:“劉大人,秦王陡然大病如此,這戰事……卻要如何是好?”

劉文靜凝視着李世民的面容,道:“秦王病重一事,正此關頭定已瞞不住了。一旦薛舉父子得知我主将有恙,則必将趁此機會率軍來擾。而我大軍在此空待多時,軍心本已有些動蕩,秦王在時尚還能威震三軍,然而秦王這一病……”話語及此,嘆息一聲,不複再言。

“那麽劉大人以為,”殷開山沉吟片刻,終是将心內盤桓許久的問題問出了口,“是戰……還是退?”

“自然是……”劉文靜挑唇一笑,口中吐出一字卻是分外堅定,“戰!”

殷開山聞言眸光一亮,道:“劉大人所言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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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唐建國之初,大軍西進數百裏,不可無功而返。”劉文靜終于從李世民面上挪開目光,起身望向殷開山道,“此時軍心不穩,卻更需先發制人,給薛舉父子,出其不意的一擊。”

殷開山看着他,已然明白其意,便道:“我這便召集衆人,商議出戰之事!”

“有勞殷大人,”劉文靜一拱手,卻并未有出帳之意,只道,“大人且先去,在下片刻後自會前去。”

殷開山一颔首,掀了帳門匆匆而去。

劉文靜回過身,在李世民床邊坐下。此時李世民面上的蒼白已然不複,取而代之的,是片片病态的紅暈。

而鬓角額前,不知何時已然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彙集成滴,順着側臉徐徐滑落至枕邊,留下一片片深色的水漬。

劉文靜匆忙擰了一塊濕巾,替他擦拭汗水,然而觸手之間,只覺對方燙得如同一塊火炭。

握住濕巾的手緊了緊,劉文靜小心地替對方拭了面,複又将濕巾在盆中涼水裏浸了浸,方才折好,輕輕搭在他額前。

李世民身子仿佛浸在火種,便連口鼻間呼出的氣息,也是滾燙入炙。動靜之下,他躁動地挪了挪身子,卻終究意識模糊。

劉文靜伸出手,替他鬓邊被汗水浸濕的亂發,嘆了聲,只覺心口如同被針紮一般的疼痛。

頓了頓,他将手伸入被衾之中,摸索到了對方滾燙手,徐徐用力握住。

感到掌心驀地浸入的涼意,李世民模糊地發出一聲低吟,本能地将那只手緊緊扣住。

迷亂之中,力道竟是大得驚人。劉文靜雖有些吃痛,然而看着對方,卻是挑起嘴角露出笑意。

然而這時,他聽道對方口口齒低啞的呼喚。

“大哥……”

驀地怔在原處,片刻之後,卻是自嘲地笑出聲來。

正此時,門外傳來小校的聲音:“劉大人,藥煎好了。”

劉文靜驀地抽了手,平靜道:“端進來罷。”

那小校小心翼翼地把藥碗放在桌上,又對劉文靜道:“劉大人,殷大人說衆将俱已到期,差小的喚大人速速前去議事。”

“我知道了。”劉文靜點點頭,站起身,低頭看了看那碗藥,複又囑咐道,“務必伺候殿下服下這碗藥,殿下若有任何動靜,立即前來禀報。”

話音落了,他并不立刻離開,而是回身再一次望向床上昏迷着的人,袖中的拳一點一點地握緊。

——世民,這開唐的首戰之功,無論如何,必要記入你秦王名下。

——為此,我劉文靜總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

唐軍于淺水原慘敗的消息,是在三日後傳回長安的。

其時李建成正同李綱、鄭善國等人,商議着開過律法之事。為了讓太子盡早娴習政務,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李淵先後将許多肱骨之臣置于李建成左右,有時為了一個瑣碎的問題,便能商議整整一日。

久居宮中的日子,讓早年沙場征戰的血雨腥風,已然變得有些模糊。縱然骨子裏仍存有馬革裹屍,浴血疆場的豪情壯志,而此時身為太子自己,卻是需得将這一切統統放下。

然而李建成不曾想到,接手這一切的李世民,竟會在首戰便敗得如此慘重。

淺水原迎戰薛舉父子,唐軍損傷十之五六,便連将大将軍也失三四人。餘下的殘兵敗将,潦草收拾着殘局,正匆匆往長安而返。薛軍乘勝追擊,複又占去許多城池。

開唐之戰浩蕩出征,卻是如此收場,李建成聽罷戰報,已然能想見李淵勃然大怒的情形。畢竟敗軍之慘,便是自太原起兵算起,都可謂頭一遭。

放下手中的奏折,李建成神情平靜地屏退了通報之人。腦中浮現出李世民高坐于馬上,雄姿英發的神情,不知為何,竟有些不信方才所聽聞的一切。

“太子殿下?”

耳畔傳來李綱低沉的聲音,李建成擡起頭環視堂下衆人,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竟是有一刻的失神。

“無事,各位大人請繼續,”他很快微笑起來,拿起手邊的折子,道,“方才這條若有疑議,但講無妨。”

————

敗軍返回長安,已是十日之後。

回城之時,李淵并未遣人迎接,足見其不滿之意。劉文靜吊着一條傷臂,坐在馬上環視一周,但見城郊一帶,秋風瑟瑟,空寂無人。低了頭,無奈地嘆息一聲,終是回頭對身後道:“走罷。”

身後是一輛馬車,因了路途颠簸的緣故,走得分外緩慢。劉文靜木然地聽着車輪碾過地面,發出“吱吱呀呀”的晃動聲,慢慢握緊了手中的缰繩,搖搖頭,又是一聲低嘆。

戰敗之後,他帶着李世民并少許人馬先行離開,而身後殷開山帶領的大部殘兵,很快也将趕上來了罷。

只是……敗軍之将,有何面目再見城中衆人?

只恨自己一心想要為李世民拔得頭籌,末了,竟是這般害了他。直至此時,他終于明白,李世民起初為何執意堅守,拒不出戰,才明白,原來他那般看似無理的執拗,卻實則早已是成竹在胸。

恨只恨自己高看了自己,輕看了他。

只是如今說什麽,卻也已晚了。

垂首看着面前的地面,劉文靜只是一路地嘆息。

直到不遠處,忽地傳來一聲昂揚的馬嘶。

劉文靜擡起眼,循聲望去。但見自己前方的高地之上,一列人馬端然而立。為首的那人,白衣勝雪,披風似火,正靜靜地望向這邊。

太子,李建成。

劉文靜本能地回身看了一眼馬車,卻終究只能苦笑着打馬上前。

“臣劉文靜,見過太子。”一臂負傷,無法行禮。然而掙紮着正欲翻身下馬,卻被對面的人擺手止住。

李建成打馬徐徐走上前來,神情沉靜得如同一潭碧水。他徐徐掃視過劉文靜身後的人馬,末了将目光收回,仍是看着他道:“秦王何處?”

劉文靜打馬側開,讓出身後的馬車,道:“殿下……便在轎子裏。”

李建成聞言神情并無變化,只是定定地看着馬車前,那在風中微微擺動的門簾。

許久之後,他翻身下馬,慢慢地走了過去。

趕車的小校見狀已然跪倒在一側,李建成淡淡道了聲“起來罷”,目光卻不挪開分毫。

他在馬車前站定,伸出手握住門簾,頓了頓,才徐徐掀開。

車內微弱的光線裏,他一眼便看到裹着層層被衾,蜷縮在一角的李世民。

李世民此時正是犯寒的時候,縱然随着病情的好轉,症狀已然緩解了不少,然而終究抵不過這忽冷忽熱的折磨,每每發病之時,亦是仍是模糊不已。此時此刻,他沉沉睡着,對外面的情形并不知分毫。

李建成定定地盯着他,許久,他回身望着劉文靜,肅然道:“怎麽回事?”

“瘧疾。”劉文靜苦笑一聲,嘆息道,“這場大敗,與他無關。”

李建成神色不變,道:“為何不見戰報中提及?”

“是世民的意思。”劉文靜道。實則他分外清楚,李世民如此,是不願被最在意的那人,看見自己如此虛弱不堪的一面。若他能選擇,定會匆匆趕回府邸,閉門不出,待到病情痊愈之後,再極力将一切挽回。

然而此時此刻,卻也已完了。由是他嘆了嘆,言止與此,不再繼續說下去。

李建成聞言,眸光微微閃動。頓了頓,再次掀起門簾,半個身子已然進了馬車。

“這便速速回去罷,此事我會再向父皇禀報。”留下這句話,他放下了門簾,将馬車內外,生生隔絕開來。

那門簾拉上了許久,劉文靜仍是保持着回身的姿勢,定定看着。直到那趕車的小校試探着喚了他一聲,問他可否出發時,他才忽然回過神來。

垂眼搖搖頭,黯然一笑,對那小校道:“這便快走罷。”

由于畏寒之故,馬車的窗門都用厚厚的簾子遮掩住,拉了簾子,便連光也難以穿透進來。

李建成在微微的颠簸之中,摸索到李世民身邊坐下,借着窗口一絲微弱的光線,才算是真正看清了他此刻的樣子。

李世民面上唇上全無血色,整個人是少見的慘白和憔悴。身子加上大半個的臉都隐沒在被衾之中,縱然如此,周身的瑟瑟顫抖卻是分外清晰可見。朦胧間,他忽然動了動身子,把臉朝被衾裏埋了埋,似是想要再蜷縮得緊些。

臨別之初方還是馬上那意氣風發的西讨元帥,歸返時卻竟是這副病容。李建成定定地看着他,許久,伸手探入層層被衾之中,摸索到對方冰涼的手,慢慢握在手心。

李世民在無邊的瑟縮和戰栗之中,忽地感到這一絲暖意,那暖意如同一根救命稻草,無可救藥地吸引着自己去貪戀,讓自己的身體和意識本能地追随過去,本能地,想要更為貼近。不多時,在意識模糊之中,他已然成了一副蜷縮在李建成懷中的姿态。

感受到對方緊貼而來的顫抖,以及周身隐隐騰起的寒意,李建成驀地想起,許多年前,李世民大病自己前去探望之時,似乎亦是這般情狀。

那時李世民不足十歲,自己亦不過舞象之年。

念及此,不覺笑了笑,有幾分無奈幾分懷念。片刻之後,李建成展開臂膀,輕摟住對方肩頭,将人慢慢抱緊。

時光流轉,歲月變遷,唯有這一刻,卻還似停留在當初,未曾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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