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世民收起面上笑意,眯起眼,徐徐打量着面前的人。許久道:“你……便是魏征?”
“臣正是。”魏征聞言再拜,舉手投足間一改往日的輕狂自許,竟是異常恭順。
他有意地垂着眼,不同李世民對視,而李世民卻只是定定地盯着他。又是半刻的沉默,見對方并無任何不妥之處,這才略放松了警惕,似笑非笑道:“魏大人……本王可是久仰大名了。”
“不敢。”魏征謙道,這才擡起眼來,見李世民話雖是對着自己說,然而目光卻是落在李建成處。他微微一頓,又道,“實則,臣每每同太子殿下徹夜相談之際,亦曾聽聞秦王之名,可謂如雷貫耳。”
李世民聞言,猛然擡頭看他。然而魏征卻輕描淡寫地避開,卻轉向李建成,投去一個含笑的目光,口中仍道:“魏征一介凡夫俗子,能得殿下青目,實乃三生有幸矣。”說罷俯身再拜。
他話中語氣似極為懇切,卻讓李世民驀地變了臉色。
李建成原本聞言,亦是一怔,很快卻似也明白過來。他看向魏征,搖首斂眉道:“先生……”
話音未落,已被李世民猛然打斷。
“我同大哥有事相談,”他大步走到二人中間阻隔開來,冷眼看着魏征,語氣生硬,“魏大人先請回罷。”
魏征聞言不答,卻只是望向李建成。李建成無奈,只得道:“魏大人便先回罷。”
“那臣便告辭了,”魏征這才一拜道,頓了頓偏生又加上一句,“今日未盡之眼,只得改日再敘……”
李世民冷哼一聲,不待他說完,已是一把推開門,拉着李建成走了進去。
門“碰”地一聲關上,門外便驀地陷入沉寂,唯有不遠處枝頭蕭瑟的蟬鳴,隐隐約約,卻又分外突兀。
魏征轉過身,往院門走去,及至門邊卻慢慢地駐下步子。
擡起眼,徐徐望向天際。昏黃的天幕之下,晴空流岚盡數映照在眼中,久久流連。
“果真……”許久,他輕笑了一聲。及至垂下眼,神情裏竟有一絲隐微的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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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在屋內,李世民關了門,轉身便将李建成抵上門板。不由分說,單手扣住對方的側頸便吻了下去。
與其說是親吻,倒不如說是啃咬。唇齒間的攻勢蠻橫猛烈,毫不留情,竟是生生要将人拆骨入腹一般。
李建成雙手抵在對方胸口,幾欲推拒無果,只得被迫承受。直至感到對方一手已然蠻橫無理地探入衣底,怒從心起,揚手一個耳光落了下去。
這一掌落下去并不重,卻已讓李世民驀地清醒過來。他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李建成,目光由驚詫徐徐變得平靜。
李建成自覺方才有些過火,伸手擦去了唇角的血跡,輕聲嘆道:“世民,胡鬧也是要有個度的。”
李世民不理會他的話,仍是看着他道:“大哥,你當真時常同他秉燭夜談,直至天明?當真……如此青眼于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建成低頭伸手拉上淩亂的衣襟,淡淡笑道,“大哥府中之事,世民莫非都要過問個清楚?”語氣雖淡,面上雖笑,話中卻分明地透着警告之意。
李世民聞言微微一怔,卻仍是道:“這魏征,并非等閑之輩。”
“自然,否則我又如何會讨他入東宮,”李建成從李世民身邊走過,在椅邊坐下,順手斟了一杯茶,道,“今日他三兩句話便激得你大怒,你難道看不出他是有意為之?”
李世民跟了上來,走到他面前極近地站定,低着頭,目光落在那在方才的親吻之中,已有些微腫的唇上。定了許久,終是挪開,看向對方的眼道:“大哥,縱然他不知為何激怒于我,可他看你的眼神……不會有錯。”
那種眼神,他曾在咄苾眼中分明地看到過,也深知那意味着什麽。他甚至可以想見,自己此時此刻望向大哥的神情,應亦是如此罷。
因為感同身受,故只需一眼,便能辨別是真是僞。也只需一眼,便讓自己恨不能将對方碎屍萬段。
李建成擡眼仰視着他,神色之中并未有分毫變動。許久之後,他垂下眼去,低頭啜了一口茶,潤了潤有些幹澀的喉,徐徐道:“世民,你要明白,大哥并非你一人之物。”
李世民聞言猛然愣住,如遭雷擊。
一句話觸動了千萬思緒,他怔怔地着對方,腦中飛快地浮現出往日的種種。
他知道自己一直要的,便是大哥只屬于他,只屬于他一人而已。
為此他可以縱身替他擋劍,可以在雨中奔波整夜,可以單槍匹馬救人,可以闖入火海拿藥……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這些在你眼中又算什麽呢,大哥?
他可以容忍大哥心中半是天下,只留一半的位置給自己……卻不能容忍,便連這一半,自己也未曾得到。
故無論是咄苾還是魏征……他不會容忍任何人,同他争這小小的一方位置!
念及此,李世民用力握緊了拳,眼中一剎那殺氣畢現。
李建成看的清明,明白他心中所想,心中不由一寒。他忽然覺得,李世民便是雌伏在自己腳下的一匹狼,縱然乖順,本性卻終是去除不掉。終有一日,他會伸出利爪,亮出獠牙,教人猝不及防。
前世的自己,今生的咄苾……便都是前車之鑒。
自己如何忘了?自己……不該忘的。
“世民,魏征是東宮之人,你不要動他。”他放下茶杯,看着對方的眼睛慢慢道,“你若動了,便是在同大哥作對。”一字一句說的輕緩而平靜,卻如利刃一般地鋒芒畢露。
他素來與人為善,舉手投足間俱是溫潤平和,眼中含笑。然而此刻微微沉了臉,竟給人一種不容侵犯的威迫之感。一霎間,仿佛換了一人。
李世民再一次怔住,眼中的神情頃刻化為自嘲,他搖搖頭,笑道:“便是……為了區區一個魏征?”
“并非為他,換了旁人亦然。”李建成神色恢複了平常,只是聲音裏透着自持的冷淡與疏離,只在三言兩語之間,便驀地将二人拉開千裏之遙,“大哥只是希望你早些明白,免得日後錯已釀成,卻是不可挽回了。”
李世民聞言笑得慘然,他不願、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在大哥心中,竟是敵不過區區一個下臣?
“是……大哥教誨,世民謹記在心。”許久之後,他終是啞聲道,“今日,世民便告辭了。”說罷也不待李建成作答,跌跌撞撞地便推門而出。
房內恢複死寂一般的沉靜。
門虛掩着,一縷橙黃的夕陽順着門縫投入,竟有些此言。李建成定定地看着,許久之後,他伸手覆上了眼,長長地嘆息出聲。
——世民,與你反目并非我所願。
——所以,你也……不要逼我。
————
之後的三日,李建成仍是以一心為了租庸調法夙興夜寐,游走奔波于朝野之間。
直至稍稍空閑下來,才發覺這三日間,李世民不曾來尋過他一次,魏征亦仿如消失了一般,不見蹤影。
李建成獨坐在房中,放下書卷,眼見窗外天色已有些暗了。遲疑片刻,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推門而出。
“殿下可是為尋魏征而去?”方踏出門檻,便見庭中已然離了一個青色人影,朝自己拱手一擺。
李建成頓住步子,道:“先生不必多禮。”
魏征站起身來,擡眼看着李建成,又笑道:“……還是為尋秦王而去?”
李建成聞言不答,同他對視了片刻後,嘆道:“秦王一事,先生是何事發覺的 ?”
魏征如實道:“本只是狐疑,昨日一試,方才确信。”
李建成嘆道:“先生既然明知,昨日又何必那般激他?”
廊燈的掩映之下,魏征目光在他唇邊的傷痕處微微一頓,很快不着痕跡地挪開。他并不回答,卻問道:“殿下便不過問臣今日來意?”
李建成笑道:“那便還請先生告知來意罷。”
魏征一字一句道:“将功補過。”
李建成聞言笑了,道:“先生何過之有?”
“激怒秦王,罪不可恕。”
“那……先生何功之有?”
“臣今日去往李密處走了一遭。”
李建成聞言,眸光不由亮了亮,當即側身推開門道:“門外風大,先生還請進屋詳說罷。”
卻說那魏征去往李密府邸時,對方聽聞來着是舊臣,言語間頗有些輕慢。
“魏大人易主之後,想必是飛黃騰達了罷,自不比我等屈居人下。”李密晃了晃杯中的酒,并不看擡眼看他。
“首領知遇之恩,魏征豈敢相忘。”魏征謙恭道,“故今見首領這般處處受人掣肘,又如何能坐視?”
李密擡起眼來,道:“魏大人話中何意?”
“不知首領可曾想過,”魏征徐徐道,“首領天縱英才,率兩萬人入關,也算得上功德一件,卻為何只得光祿卿這般掌管膳食的小官?”
一語戳中深以為恥的痛楚,李密放下酒杯,沉默不語。
魏征察顏觀色,繼續道:“首領可曾想過,陛下待首領雖然熱忱,朝中文武百官卻為何處處刁難?”
李密看着他,面色難看了幾分。
魏征道:“首領可曾想過,若陛下當真有意加以重用,又豈會只予首領以一虛職?若陛下當真待首領無半分間隙,有怎會讓首領處處受制?而朝中文武百官,若無陛下默許,又怎敢如此放肆?”
一席話說得李密無言以對,半晌之後才道:“依大人之意,莫非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乃是陛下?”
魏征不答,只道:“陛下當年自太原起事,直至如今入主關中,雄踞長安;自唐國公,唐王,直至今日九五之尊,非雄才大略,胸有城府只能不能得之。同今日那留守洛陽,目光短淺的王世充不同,陛下之志,絕非安居此關中之地,而是終有一日劍指天下,一統中原。”頓了頓,望向李密道,“這樣的人,是會毫無芥蒂地容納虎狼一般的瓦崗寨衆人,還是暗中施以小計,将其分裂瓦解?”
李密聞言,思及往日每每自己上報衆臣無禮之舉,而李淵俱是含糊其辭,草草帶過的諸多情形,頓時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他将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按,厲聲道:“我好心投奔,那李淵竟待我如此!”
“首領還請息怒,”魏征道,“臣如今已是東宮之人,本不該如此,然而首領舊難忘,故才冒死前來。只願首領早日脫身,免遭加害才是。”
李密看着他道:“依大人之言,可是已有妙計?”
“妙計不敢,區區小計,還望能借以相助。”魏征站起身來,附在對方耳側低聲言語。
語罷他站起身來,拱手道:“此地不宜久留,臣便告辭了。”
“先生之才,李某愚鈍,今日才始得見。”李密起身一禮,态度已然同初時不同,頓了頓,他嘆道:“李某那日将大人拱手送出,今日方知悔矣。”
魏征聞言不答,只是拱手一拜,轉身離去。
心知日後當他得知真相時,便不是悔,而是恨了罷。念及當日在李密帳下時,他雖不重用自己,卻也不曾怠慢過。如今自己這般,倒真有些恩将仇報之嫌。
然而心內雖有些愧疚,卻終究是不悔。實則錯不在李密,只在機緣巧合,叫自己遇上了那人,只一眼,便願意為之托付終身。
無論是為了自身無法施展的才華抱負,還是……
魏征一笑,心知這兩者,不過殊途同歸。
“先生何事發笑?”見他說罷之後只是沉吟,李建成不由道。
魏征回過神來,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卻是笑道:“臣不過竊喜。自覺草莽之身,得遇殿下,實乃三生有幸。”
他眼中似有若無的暗湧,李建成看得分明。他垂了眼,平靜笑道:“得良臣如先生,于建成而言,又何嘗不是幸事。”
“臣受寵若驚了。”魏征聞言收回了目光,恢複了神色。然而話音落了,唇邊卻不着痕跡地挑起一絲自嘲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