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劉文靜步入院中的時候,李世民正斜倚在石桌邊,手中握着半杯酒,默然望着中天明月。

月色恍若薄紗一般當空垂下,在他俊朗挺拔的面孔中,添上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柔和。

劉文靜足下的步子頓了頓,終是朝他走了過去。

聽聞聲響,李世民猛然回過頭來,見他了微微一揚眉,随即帶着三分淺醉笑道:“原是肇仁。”

劉文靜在他對面坐下,眼中映照出對方一閃而過的失落之色,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他拿起桌上酒壺,給自己徑自斟了一壺酒,口中道:“世民若欲借酒澆愁,文靜願陪你一遭。”說罷将滿杯舉起,定定地看着他。

李世民同他對視了片刻,徐徐垂下眼,望向自己手中半空的酒杯。卻是搖搖頭,道:“若尚能以酒澆熄的,便不是真愁。”說罷自覺有幾分小女兒之态,不覺自嘲地笑了一聲,仰起頭,将那剩下的半杯幹脆地飲盡。

劉文靜已然看出他今日似有心事,也大抵能猜出所為何事。自己跟随在他身邊多年,曾眼見着對方一日日長成,直至如今這般獨當一面。

劉文靜低嘆一聲,自己見過李世民三軍陣前的殺伐果斷,見過帷幄運籌時的鎮定沉着。可每當事關那一人的時候,他便會失去冷靜,恢複成沖動莽撞的少年心性。

然而今日讓他頗有些欣慰的是,李世民沒有像往日那般喝的酩酊大醉。雖然掩飾不住神色裏的黯然,然而舉手投足間還算是沉穩持重,并未失了理智。

果然是長成了。

念及此,劉文靜亦是放下酒杯,道:“世民,你若還當我是知己,遍同我……說說你大哥罷。”

李世民苦笑一聲,道:“此事果真不曾瞞得過肇仁。”

劉文靜亦是笑道:“我與世民多年之交,若連這也看不出,又豈能配得上在你身側,居一席之地?”

李世民笑了笑,盯着桌上的空杯,卻不再急着續杯。許久後,他徐徐開口道:“肇仁,你可知求而不得,是何種滋味?”

劉文靜垂下,輕笑道:“自然是懂的。”

他如何不懂?只怕他懂的,比起面前這人,亦不會差之分毫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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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仁你不會明白,”而李世民聞言,卻徐徐搖首道,“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大哥,将自己藏的更為隐蔽。”

他心中卻仿佛始終有一塊禁地,是不曾敞開,亦是無人能觸及的。縱然朝夕相對,甚至是肌膚相貼又如何?二人之間卻始終隔着一段距離,任他如何付出也無法逾越,念及此,心中不覺一陣悲涼。

幾日裏回想起來,這大概便是自己看到他同魏征談笑自若時,勃然大怒的根本原因罷。因為這是他真正想要,而不得的東西。

劉文靜聞言心中微痛,沉吟片刻,道:“世民,太子生性看似溫文,實則內心剛硬。他既已胸懷天下,卻不知者情之一字,于他而言,卻又能算得多少輕重?”

此言恰是戳中李世民心內所想,他深情略略恍惚了幾分,終是自嘲道:“……肇仁此言,倒實是不假。”

劉文靜收斂起心中不忍,察言觀色許久,心中已然有了計較。片刻之後,他開了口,慢慢道:“不知世民可願聽我一言?”

“肇仁于我自不必有任何拘謹,”李世民看了他一眼,複又垂下頭去,嘆道,“直言無妨罷。”

劉文靜微微垂下頭,目光從對方額前的碎發之後,搜尋着那眼光之中一分一毫的變化,略略一頓,他道:“實則……世民若想在太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并非無法可取。”

李世民此番聞言,驀地擡眼看着他。眸光亮了亮,分明是等待着他繼續說下去,只是其中神情,一霎間竟似又恢複了那般孩童心性。

劉文靜平複起心中無法言喻的感覺,終是擡眼同他對視,慢慢道:“他要征戰,你便是他手中的殺伐利刃。他要江山,你便将半壁江山握入手中。”頓了頓,笑嘆一聲,“你若跟他在身後,他自然看不到你;唯有待你同他平起平坐的那一日,他眼中才會真正有你的影子。”

李世民聞言略略有些恍然,然而卻并不做言語,只是不住地替自己斟着酒,随即仰頭而盡。一連三番,直到劉文靜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才放下酒壺道:“肇仁所言醍醐灌頂,只恨往日人在局中,今日始得看破。”

劉文靜見他神色驀地清朗了幾分,知他這三杯酒下肚,心內應亦是跟着澄明了不少。他收回手,定定地看着對方道:“秦王,以你之才,本該同太子比肩而立。”

他驀地換了稱謂,言語神情中亦是添了幾分肅然鄭重。李世民同他對視着,許久卻只是一聲輕笑。

默然許久,劉文靜複道,聲音已然回複了平和,“世民可還記得,我大軍初入關中,駐守朝邑之時,我曾對你說過……”

“肇仁,我曾說過,此事休要再提。”李世民垂下眼去,低聲打斷。

劉文靜聽聞此言,心知李世民早便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話的弦外之意,想來倒是自己多慮了。只是念及當年他容不得人說李建成半點不是,每每聽聞,定是暴跳如雷。然而此刻他雖仍是出言打斷,而隐沒在夜色中的神情,卻只是一派平靜深沉。

看來自己此言……并沒有白費。

二人之間持續了許久的沉默,直至劉文靜擡頭望了望頭頂已然西斜的月,起身道:“時候不早了,這便告辭了。世民也早些歇息罷。”

李世民此時才亦是站起身來,看着他笑道:“那世民便不送了。”

劉文靜點點頭,拱手同他作了別。一路出了秦王府,才驀地停住步子,一聲嘆息。

只因自己太過清楚,那人清瘦單薄的身影,卻猶如高山仰止,幾十年如一日地擋在他面前,遮天蔽日地掩蓋了他的視線。讓他眼中心中,再見不到,也容不下別人。

——世民,你若當真是雄鷹,便應着眼于更無際的蒼穹。而非安于這山巅處,栖身的一角。

——只願等你當真展翅高飛的那一日,莫要怪我當初這番所為才是。

————

十二月,李密上書,道有意返回山東收複舊部,勸其盡數歸唐,以壯王朝神威。李淵見勢,心知對方已然按捺不住,顧有人“放虎歸山”的勸谏,慷慨應答,然而及至李密聯絡王伯當離開關中之後,卻忽然一紙诏令,命其留下一半人馬。

李密大怒,當即斬殺使者,望東而走。然而此舉正中李淵下懷,派将領于途中險要之處伏擊,終是名正言順地除去了李密這塊心頭毒瘤。

消息傳回長安,建成大喜,當即封他太子洗馬之職,并授賞賜若幹。然而魏征面上并無喜色,對賞賜亦是固辭不受,只道讒害故主,并非值得炫博之舉。

李建成知他性子耿直倔強,便也不強求,權且将此事掀過不提。

然而不日之後,朝中卻因了另一件事,在度掀起了一陣的波瀾。

事情的起因源自一日朝上,劉文靜舉奏李世民為關東兵馬并受節度。此言一出,朝中當即默然了片刻。縱然衆人皆知這劉文靜為人清高,舉止曠放,也只這職位因無合适人選,故一直懸而未決。只是劉文靜是李世民的人,此乃朝中皆知,如此直言舉薦其主,稍有不慎,卻是會引火上身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淵聞言不僅不惱,沉吟片刻,卻笑道:“劉大人所言不無道理,說來以秦王滅薛氏一戰來看,卻當得起此任。”說罷轉向李世民道,“不知秦王之意如何?”

李世民立于堂下,初聽劉文靜那般上奏,亦是一驚。然而此刻李淵的問題已然抛出,他若說半個不字,那劉文靜便是死罪。故他不敢猶豫,當即拱手道:“兒臣願聽父皇調遣。”

話音落了,直起身子,擡眼驀地觸到李建成的目光。平靜如水,卻又冷漠如冰,心口驀地便是一陣抽痛。

然而,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李淵聞言哈哈一笑,次日便拟下旨意,拜李世民陝東道行臺尚書令,關東兵馬并受節度,令數日後,開往長春宮鎮守。

李世民領了旨,神色之中并無喜色。送走了太監,他推門而出,直往劉文靜處而去。

然而劉文靜卻并不在府內,下人只道,他前不久方啓程,卻是去了東宮。

聽聞“東宮”二字,李世民心頭一緊,遲疑片刻,卻終是舉步行至院中停下,道:“那本王便在此,待他回來罷。”

————

與此同時,東宮內,劉文靜輕裘緩帶,同李建成相對而坐。

李建成一身白底翠紋織錦長衫,舉手投足間,富貴閑雅而不失氣度。待到斟茶的下人退離之後,他端起茶杯在唇邊輕啜一口,道:“劉大人來我東宮,當真是罕見少有啊。”

劉文靜聞言神色不變,反而笑道:“只因臣若不來,太子殿下怕是也要請臣來這一遭的。”

李建成輕笑了一聲,放下茶杯道:“看來劉大人在做事之前,便已然料到後果了。”

劉文靜不緊不慢道:“在這宮中,說話做事,自然要想得長遠些。”

“大人料到貿然舉薦秦王不會惹惱父皇,也料到父皇早有封賞秦王之心,不但如此,更是料到……秦王必會因顧念大人性命,而接下此任。”李建成聲音平靜得不待任何波瀾,頓了頓,唇邊反是浮出一個笑來,“大人不惜兵行險招,以命相賭,也要讓秦王将關東的兵權握在手中,其心當真是可鑒日月啊。”

被他這般一語點破心中算盤,劉文靜神色分毫不改,卻道:“殿下可曾想過,秦王的本意,又是如何?”

李建成一怔,随即微微斂了眉,道:“劉大人此言何意?”

劉文靜卻朗聲一笑,道:“秦王當有自己一番天地,殿下卻又為何要将他牢牢拴在身側,不肯放開?”頓了頓,不待李建成開口,複又道,“實則殿下分明知道,縱臣這般以死相搏,然而秦王此去與否,卻也只在殿下一句話。”

李建成聞言默然片刻,笑意再一次浮上面容。他看着劉文靜,眸光一點一點變得銳利,片刻之後,道:“秦王既然堪此大任,我自不會阻攔。”

劉文靜笑道:“望殿下記得今日的話。”

“劉大人今日前來,不正是為了向我讨此一諾麽?”李建成道,“我話已出口,又如何能忘?”

劉文靜聞言當即站起身來,拱手道:“那臣便告辭了。”

李建成徐徐颔首,目送他而去。

他明白自己方才說出的話,可謂是在和劉文靜,也是和自己打一場賭。賭自己能将手中的絲線放得多遠,賭那紙鳶飛得高遠了,自己還能否收線拉回。

為何要賭?莫非……此生竟終究還是抱着一絲幻想?

自嘲地笑了一聲。正此時,一人從屏風之後徐徐走出,道:“殿下此舉,臣着實看不懂了。”

李建成目光仍落在門邊,神色不移,口中反問道:“那先生以為,建成應當如何才是?”

魏征道:“那劉文靜深知秦王若留在殿下身邊,定會為殿下之命是從,此番費盡縱是心機,也要讓他離了殿下暫去別處。”頓了頓,問道,“殿下為何不加以阻攔,反是忍其計謀得逞?”

李建成這才收回了目光,嘆息道:“先生難道不知,那劉文靜之所以敢于舉薦秦王,便是算準了父皇之意也不過如此。”唇邊浮出一絲隐約可見的自嘲之意,道,“父皇既已有意提拔世民,我縱阻住此番,卻也免不去下回。”

魏征靜靜地看着他,但見對方眉間閃過一抹極為少見的黯然,心中不由一動。實則他心知,在李淵年長的三子之中,李建成平和雍容,元吉尚還年少,唯有李世民天縱英才,如同開了鋒的利刃,鋒芒畢露,以破天之勢奪攫去衆人目光。

李淵自不例外。從他近日種種舉動觀之,足見其對這次子的偏愛,已是越發明顯。同是骨血,才無優劣,卻偏生有親疏之分,倒着實叫人唏噓慨嘆。

念及此,他嘆息一聲,道:“殿下下一步将如何打算?”

李建成眼中已然恢複了平靜,他垂了眼,默然片刻道:“這劉文靜為人洞察,只是卻自視太高,不知收斂。”

魏征已然聽出他弦外之意,然而聰慧如他觀李建成神色,便知其心中已有打算,由是并不多問一句。

心知劉文靜今日一番話中,已大有李世民謀劃,日後與東宮分庭抗禮之勢。無論李世民此時是否有此意圖,而此人于太子而言……卻是犯了大忌。

他不言,李建成亦是默然。他回頭望向桌上的茶杯,伸出手去,慢慢用力握住,心內思緒萬千。

——世民,此番我便給你一刻的高飛,且看你能如何罷。

——只是在那之前,你的這條左膀右臂,卻是斷不能留了。

————

數日後,李世民親點秦王府人馬,偕同身邊要臣,往長春宮而去。

臨行前夜,他猶豫再三,終是只身來到了東宮。

李建成的房內如往日一般,入了夜便寂寂無人,一片清冷,唯有他窗口時時閃動的橙色燭火,尚還為之添了些暖意。

李世民在門外立了許久,直到裏面驀地傳來腳步聲,他才回過神來,不知是進是退。

門從裏內打開,李建成披着外衫,長身而立,身側交錯着深淺不一的影。而月色如霜,在他面容之中度上了一層銀白,一望之下,竟如玉雕一般不可方物。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李世民看着他許久,方才笑了笑,道:“大哥,世民明日便将為鎮守長春宮而去,故今日特來辭別。”

“彼處雖不過一日馬程,然而終是隔了幾重山水,”李建成聞言颔首,回過身去,道,“外面天涼,且進來說話罷。”

然而方一腳踏進屋子,身後便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接着一個溫熱的身子覆蓋上來,一雙臂膀剛勁有力,卻又是格外小心翼翼地環上了自己腰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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