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陛下,秦王求見。”

“秦王回來了?”禦書房內,李淵聞言放下奏折,神情之中閃過一絲訝異。頓了頓,瞥了瞥一旁的裴寂,卻又帶着三分無奈笑了一聲,“倒是回來的快。”

李淵見狀站起身來,似是有話要說。而李淵卻伸手微微一擋,只對那禀報的宮人道:“去告訴秦王,只道朕今日有些不适,改日自會宣他。”

待到那宮人應聲退下,裴寂已然行至李淵,拱手道:“陛下英明。”

“不過一日之內,他便回了這長安。想來應是聽聞消息,便單槍匹馬而返。”李淵嘆道,“世民尚還年少,此正值沖動之時,說什麽也是無益,權且晾他一晾。”

“陛下所慮極是。”裴寂垂手徐徐道,“秦王重情重義,又同劉文靜相交甚篤,此一時必無法平靜。然以秦王之聰敏,待到冷靜之後,定能明白陛下用心。”

“裴監所言,倒總是這般合朕心意。”李淵笑了笑,正待說什麽,卻見那宮人複又走上殿來。

“禀陛下,秦王不肯離去,反是跪在殿外。”那宮人面露憂色,微微一頓,道,“只道若陛下不見,他便不走。”

李淵聞言,當即轉眼望向窗外。院中窸窸窣窣地落着碎雪,縱勢頭不大,卻也已早在地上積下了層層素白。而随着寒風瑟瑟抖動的殘敗枝桠,分明昭示着這隆冬的嚴寒之态。

沒有将心內的游移展露出來,李淵收回了目光,看着宮人擺擺手,平靜道:“那便讓他跪着罷。”

宮人神色略一訝異,卻也很快領旨而去。

李淵以手支額,倚靠上禦案,低低地嘆息一聲。

裴寂察言觀色,猶豫再三,終是沒有開口。

————

李世民默然跪在大殿前。落雪不止,随着有如刀割一般的寒風,在他玄衣烏發之上結上了層層素白。兩膝前的積雪,也因了長跪,而融化得了無痕跡,露出其下結了冰的青石地面。然而他仿若毫無知覺一般,只是垂首跪着,兩個時辰裏動也未動,唯有袖中攥着一方布帛五指,卻是越發用力。

而在這兩個時辰內,李世民腦中反複回想着昨日劉文靜離去的情形,回想起他故作豁達卻實則愁思滿腹的種種,回想起他邀自己飲酒時說的那番話,回想起他見到特使時的平靜,回想起臨行前那刻意消除自己疑慮的種種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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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想要挑一挑嘴角苦笑一聲,然而風霜吹面,卻竟似把面上神情也盡數凍住了一般,教人唯有木然地看着面前的積雪,心中百感無法宣洩也宣洩不出,唯有倒流回自己心中,苦澀萬千。

此時回想起來,方知他……應是早便料到了罷。

可李世民不能明白,這一切卻是為何。人人口口相傳的“謀逆”二字,于他而言,絕不是答案。

劉文靜忠心若何,沒有人比自己更為清楚,也沒有人更有資格去判定。這“謀逆”的幌子能堵得住悠悠衆口,卻絕不能說服于他。

念及今晨,這血書的布帛,伴着那噩耗送至面前時,他腦中轟然一聲,不及多做思考,便跨上了馬,飛馳而回。然而一路的驅馳之下,震驚、憤慨、悲恸已然漸次被風雪掩去,如今他長跪于這雪地之中,為的,只是一個答案,一個能教自己信服的答案。

在此之前,教他如何能安心回去?

不覺間時已黃昏,一抹殘陽暗淡無光,照在蒼茫的雪地上,卻顯得格外刺目。李世民垂下頭避開,再度握緊了手中的布帛,感到周遭來來往往的行人腳步,神情卻愈發平靜。

而便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古木之下,兩個身影立在雪中,也已然有些時候了。

魏征款袍緩帶,鬓發微亂,頗有出塵之态。此時他收回目光,看了看一旁的人,笑道:“殿下可是後悔了?”

李建成裹着雪白的狐裘,清貴異常,整個人仿佛要融進雪中一般,聞言并不收回目光,只是輕笑道:“先生多此一問了。”

“聽聞秦王單槍匹馬奔回,連府邸也未回便來此求見陛下,”魏征挑了挑唇角,再度朝那處望去,嘆道,“臣一個時辰前經過此處,便見秦王這般跪着,看來皇上是當真篤定不見秦王了。”

“此時面聖,難保他不會說出以下犯上之言,倒不如待他冷靜幾日。”李建成微微垂了垂眼,笑道,“父皇此舉未必不是為他考慮。”

魏征轉眼看他,默然片刻後,道:“若秦王日後知曉真相……”

“他不會知曉。”李建成攏了攏襟口,淡淡打斷道。

“無論秦王日後會否知曉,這劉文靜卻斷然留不得。今日若是不殺這劉文靜,只怕日後殿下要殺的……便是秦王了。”魏征一笑,徐徐道,“殿下到底……還是不願動秦王罷。”

李建成聞言面色驀地一沉,很快卻又換做笑意,道:“先生既然出言試探,只怕心中亦不确定罷。”

“殿下便是殿下,果真深不可測。”魏征反是坦然一拱手,拜道,“魏征亂語胡言,還請殿下恕罪。”

他既出此言,便是篤定了自己不會受罰。念及此,李建成露出幾分笑意,道:“先生什麽都好,便是不懂藏鋒。”

“若非殿下,臣又豈敢這般口無遮攔?”魏征不動聲色将方才話題輕輕抹去,道,“臣知以殿下之心性,必不會計較。”

李建成笑了笑,并不作答,卻只是擡起眼,再度望向那雪地裏的人。身形筆挺,如同雪中的一顆蒼松。

“這雪似是越下越大了,”魏征看了看他,複又仰頭望着漫天的落雪,“這外面風大天涼,殿下還是速速回宮罷。”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聲,方轉過身,便聽聞身後一陣悶響。他微微一怔,循聲回過頭看去。

“殿下,秦王……”魏征回身望了一眼,然而擡眼觸到李建成的目光,亦是一怔,話頭戛然而止。

耳邊驟然的沉默讓李建成驟然回過神來,他眼看着衆多宮人已然匆忙簇擁過來,将昏倒的李世民匆匆攙扶起來。李世民似是在一霎又清醒過來,推開衆人,掙紮着重新跪起來。

“殿下……”魏征收回目光,落在李建成面上。

“走罷。”李建成垂下眼,面色之中并無太多波瀾。話音落了,已是率先轉身離去。

魏征不再管原處的種種騷亂,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建成方才立過的地方。

雪地之中零碎的腳印前,卻是有一步踏出,格外深格外重。魏征知道,那是方才回身見李世民倒下時,李建成本能邁出的步子。

方才應是差一點……便走過去了罷。

走過去将那腳印抹去,魏征低低地苦笑了一聲,卻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

只是方才那一眼,加上這邁出的一步……便知自己已無需再做試探了。

——殿下,嘆只嘆你本非心狠之人罷。

魏征搖搖頭,終是回身離去。

————

李建成推門而入時,知覺房內一股暖意撲面而來。李世民靠卧在床上,見了李建成,微微訝異道:“大哥。”

李建成褪去了狐裘交給下人,走到他床邊坐下。待到下人掩門而出時,才道:“聽聞你昨日一直跪到夜裏,直到失去知覺,才被宮人送回府中。為了劉文靜,便連你這膝蓋也不想要了麽?”

“我只知道劉文靜絕無謀反之心。”李世民聞言苦笑了一聲,垂下眼去,道,“他于我而言亦臣亦友,所謀所慮無不是為我所想,又豈會有半點兒心?”

正因如此,他才留不得。李建成心中暗道,面上神情卻淡淡的,只身手替他将被衾往上拉了拉,道:“父皇不見你,自有其緣故。興許過幾日,他便召你入宮了。”

李世民一把抓住他的手,見對方指尖冰涼,便愈發是用力握着。頓了頓,道:“大哥,這其中緣由,你可知曉一二?”

李建成任他握着,聞言淡淡笑道:“君心難測,豈是旁人所能揣度?”

李世民眼光微微一暗,不再說話,只是再度伸出手,将自己的大哥懶腰抱住。

李建成輕撫上他的背,道:“這幾日好生休息便是。”

“嗯。”李世民埋首在他的脖頸間,極慢地點了點頭。不知是否因了身上寒氣未退,周身竟微微有些顫抖。

————

李建成從秦王府出來的時候,恰在門外遇上了裴寂。

“殿下。”裴寂一禮,擡眼看了看他身後,道,“秦王可還安好?”

李建成回禮道:“本無大礙,休息幾日想必便能恢複往常。”

“如此便好。”裴寂慢慢颔首,道,“陛下遣臣送些草藥給秦王,臣左思右想,自己參了那劉文靜,此時必招秦王記恨,此物……是不是該托人送去為好?”

李建成聽出他弦外之音,當即屏退了旁人,恭敬一禮道:“此事說來,還需多謝大人。”

“殿下切勿多禮。”裴寂悠悠笑道,“陛下明察秋毫,若他本無除去劉文靜之心,憑臣這三寸不爛之舌,又如何能說得動?”

李建成微微一挑眉,道:“父皇他……”

裴寂卻略略壓低了聲音,道:“陛下雖偏愛秦王,卻還不至隐私廢公,此事……還望太子明鑒。”

李建成聞言微頓,卻很快一笑着,拱手拜道:“多謝大人提點。”

裴寂笑笑,道:“那臣便先行告辭了。”

————

三日後,李淵并未召見李世民,卻是親自來到親王府。

其時李世民已然能夠行走自如,此時翻看着長春宮送來的卷宗,忽見李淵推門而入,不由一驚,忙起身拜道:“兒臣見過父皇。”

李淵示意他免禮,徑自走了過來,道:“世民膝傷可曾痊愈?”

李世民低聲道:“依然痊愈。”

李淵嘆道:“可怪父皇那日不願見你?”

李世民垂下眼去,道:“兒臣不敢。”

聽他聲音裏多少有些怨氣,李淵笑了笑,道:“你那日想說什麽,想問什麽,此時但講無妨。”

李世民聞言默然片刻,才開口道:“敢問父皇,劉文靜因何而死?”

李淵淡淡道:“因他昔日所作所為。”

李世民斂眉道:“父皇此話怎講?”

李淵反而笑了,道:“劉文靜平日同你說過什麽,他此番極力促成你鎮長春宮又是為了什麽,莫要以為朕分毫不知。”

李世民一怔,頃刻恍然。

許久後,他才道:“兒臣絕無此心,還望父皇明鑒。”

“朕自然明白。你若真有此心,朕也不會允你去往朝邑。”李淵徐徐道,“只是這劉文靜在你身邊,長久卻必成禍患。”

李世民道:“劉文靜不過一心為兒臣着想,一時獨斷了些。”

“為你着想,便是撺掇你獨攬大權,同太子分庭抗禮?”李淵的聲音忽然重了幾分,“這樣的人,朕如何能留?朕判他個謀反之罪,又有何不妥?”

李世民聞言忽然沉默,許久之後,他擡眼望向李淵,猶豫了許久,終是問道:“父皇,此事大……太子知曉多少?”

李淵稍頓,卻道:“世民你該知,生在天家,朕最挂心的,便是你兄弟三人能戮力同心,莫要上演同室操戈之争。”

他如此分明地這般點出,李世民便已無話可答,只道:“兒臣明白,父皇無需憂心。”

李淵神情微微緩和了幾分,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道:“世民你是識大體之人,此事便讓他過去罷。”

李世民不言,只是點點頭,随即送李淵出門離去。

回了房間,他從木櫃中取出一個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打開。匣子裏疊好裝着的,是劉文靜血書的那封絕筆信。

李世民小心取出,慢慢展開在眼前。

因了幾番在大雪中浸染,其上赤紅的血跡已被暈染得有些模糊。然而劉文靜熟悉的字跡,一筆一劃,卻仍是辨認的清。

洋洋灑灑的五行字,試了章法,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然而若将從首行的首字斜斜地看下去,卻是分明的一句話。

血淋淋的五個字,連成的一句話——

“殺我者,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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