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李建成足下微微一頓,立在原地,任他擁着。
見對方并未反抗,李世民心中放下了幾分忐忑。他慢慢前傾着身子,将下颚埋進對方肩窩,胸中有萬語千言。然而子太久未曾這般獨處,一開口,卻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低低喚了聲:“大哥……”
濕熱的氣息噴薄在耳後,竟有幾分久違的熟悉之感。李建成嘆了口氣,看着前方道:“此行任重而道遠,萬事還需謹慎才是。”
聽他分明是顧左右而言他,李世民低低地“嗯”了一聲。二人間又是片刻的默然後,他才開口道:“劉文靜……可是來過東宮?”
李建成聞言一笑,道:“世民便是為此事而來?”
李世民在他身後搖搖頭,嘆道:“只因世民若不前來,大哥是斷不會去尋我的罷。”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輕笑一聲,并不答言。
“大哥,劉文靜生性有幾分曠放,又是個執拗之人,”李世民道,“他如何不肯說出同大哥言及之事,世民亦是無從知曉。倘若他言語間有冒犯之處,還望大哥不要計較。”
李建成伸手握住腰上的手腕,徐徐拉開。他回身定定地看着李世民,慢慢道:“世民,這劉文靜于你而言……算是什麽?”
李世民聞言一驚,他定定功底看着面前的人。縱然對方神色平靜,如往常無異,可是方才他口中所言……分明是在意的罷?
念及此,心內不由一陣喜悅。李世民忙道:“不過……摯友而已。”
“不過……摯友而已。”李建成垂了眼,慢慢地重複道,重音所在卻非“摯友”,而是落在“不過”二字上。
然而李世民并未聽出這細小的差別,仍是解釋道:“世民自幼同他相識,交情自然非同旁人。”頓了頓,倒是上前一步,再次将對方抱入懷中,在對方耳畔低聲道,“大哥,世民的心意……你不該懷疑。”
李建成聞言,擡起眼看他,眼中如同霧籠清泉一般,似澄澈,卻到底教人看不穿。
“大哥……自然明白。”許久之後,他點點頭,徐徐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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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世民便帶着随行人馬浩蕩出發。臨行之前,劉文靜作于馬上,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回過頭遙遙地望了望。
而平野之上草木凋零,除卻送行的儀仗,便再無他人。
并沒有,那一襲白衣的人。
“肇仁?”見他久久不動,已然落後了幾分。李世民打馬回身,眼中有些疑慮。
劉文靜回過神來,沖他一笑,複又放遠目光,望向那隐約可見的長安城門。
垂眼一聲輕嘲,回身提了提馬缰,對李世民道:“這便走罷。”說罷雙腿一夾馬肚,反是率先離去。
素知他率性,時常不拘上下之禮,由是李世民也并未在意,笑了笑,打馬匆匆跟了上去。
長春宮所在的朝邑,位于關東一帶,距長安城也不過一兩日的車程。李世民走馬上任,連夜看罷了各路卷宗,次日便就将此地原駐文武官員召集做一處,調職的調職,免官的免官,順帶将自己所帶之人安插在了各個要職。如此,長春宮盡在執掌。
劉文靜回憶起他今日種種舉措,作風果斷,幹脆利落,倒像是十分熟稔一般,唇邊不覺浮出一絲欣慰的笑來。然而正在沉吟之際,一陣寒風吹過,将思緒猛然拉了回來。
劉文靜放下手中筆墨,起身走到院中一望,才發覺外面竟已然落了雪。
正此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劉文靜回過身,但見李世民從門外大步走了進來。他白日方去了營中巡視練兵,回來時正遇上這場雪,披風铠甲之上,俱是帶了些素白色澤。
“索性我們從長安出發的早,”他解了披風随手遞給下人,又走到房內的炭火邊暖了暖手,口中道,“否則這雪若是落成鵝毛之勢,便足将人馬阻在半途了。”
劉文靜走過來,往火盆裏添了快炭,道:“世民方從營中歸返,如何便上我這來了?”
“此處的錢糧我親自看過,只覺賬實有幾處不符的地方,勞肇仁替我看看。”說罷吩咐下人呈上來一疊賬本。
劉文靜接過放在案角,回身看了看李世民,但見他一身勁裝,眉梢眼角無不是英氣非凡。念及他自打坐鎮長春宮的這數日來,事必躬親,勤勉非常,事不論文武,處理得俱是得心應手。
看來自己那日的話并沒有白費,他這是當真……要做一番功績,好讓自己光明正大地,同那人比肩而立罷。
縱然自己可謂是利用了他這般心思,縱然此時此刻的結果,亦是按照自己所預料的進行着,而劉文靜自嘲地苦笑了一聲,心知自己終是有些不甘的。
“肇仁?”見他半晌無話,反倒發出一聲笑來,李世民站起身來,道,“肇仁……可是有話要說?”
縱然對方舉手投足間仍是以往那般不羁,然而李世民卻不經意地發現,劉文靜自打來了這長春宮,便常常立在窗畔,無語沉凝。分明是心思滿腹的樣子,然而每每問及,他卻朗聲一笑,只道無事。
而這一次,劉文靜聞言,卻是走到李世民對面的炭火盆邊坐下,笑道:“世民,這賬本我夜裏定當細細看過。你事務操勞,今日難得來了,适逢天氣嚴寒,不如我二人對飲幾杯如何?”
李世民聞言眸光微亮,當即笑道;“再好不過!”
劉文靜吩咐下人燙了酒,二人相對而飲,并無君臣之分,唯有兄弟之誼。把盞幾巡,李世民見劉文靜漸至沉默,只是仰頭一杯接着一杯地飲,竟似有借酒澆愁之态,不覺伸手按下他的手腕,道:“肇仁若有心事,卻不要瞞着我才是。”
劉文靜聞言一笑,倒當真擱了酒杯,笑道:“文靜當真有一言相勸,卻只怕世民絕不會聽信。”
李世民聽他話中之意,已然猜到了幾分,面色不由得沉了沉,道:“肇仁,若是事關大哥……不提也罷。”
劉文靜笑意不改,卻問道:“世民,逼不得已之時,你會對太子下手麽?”
李世民神色一凜,道:“不會。”
“那若換了太子,卻又當如何?”劉文靜複又問道,“逼不得已之時,太子會否對你下手……世民,此事你又可曾想過?”
李世民猛然怔住,仿佛被人一刀戳入了心頭陌生卻異常脆弱之處。他不得不承認,這是自己從想過的問題。
“不,大哥不會。”半晌之後,他握緊了手中酒杯,低低道。
明知他自己亦是無法确信,劉文靜卻也不點破,只做不知道:“若世民對此有把握,便是最好。”
李世民默然片刻,道:“肇仁,卻不知你所謂的‘逼不得已之時’……指的卻是什麽?”
劉文靜笑道:“生在帝王家,所争所奪的,卻還能有什麽?”
李世民垂了眼,慢慢搖首道:“大哥要的,我必不會同他争。”
劉文靜默然片刻,忽地朗聲大笑道:“世民心中既作此想,看來便是文靜多慮了。”說罷拿起酒杯再度斟滿,道,“還望方才之言不曾壞了你兄弟情義才是,文靜自罰三杯。”
李世民聞言神色很快吩咐如常,他笑了笑,把酒同他共飲了幾回。此間氣氛倒似活躍了許多,而人相談甚歡,直至日落西斜,李世民才帶着三分醉意,起身離去。
劉文靜将他送至府門,遠遠地望着他騎着高頭大馬,潇灑而去。身後落雪成塵,落得天地素白明淨。
直到那身影已然不複可見,方才搖頭笑了笑,轉身進了門。
——世民,我知你胸懷坦蕩,并無此意。然而,只怕彼時箭在弦上,卻也由不得你了。
——卻不知這一日,我劉文靜是否還有幸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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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長安來使。李世民親迎特使于府邸,設宴款待。然而對方卻似并無就留之意,只道:“陛下暗中拟旨,急召劉大人回京。”
李世民心下雖狐疑,卻也只能差人将劉文靜請來,如實相告。
劉文靜聞言似是并不驚訝,只是沖來使恭敬一禮道:“既是陛下所照,自當立即随大人回京。”看了李世民一眼,又道,“身系皇命不敢耽擱,理當盡快出發才是。”
那特使望了望窗外,道:“趁此時雪勢已小了幾分,不如趕緊出發罷。”
劉文靜颔首,頓了頓,道:“軍中還落下些許事務,可否容我同秦王說說?”
“自然,我等且在府外候着大人便是。”那特使道,說罷已然待人出了門。
待房中只剩二人的時候,李世民皺眉道:“父皇此舉何意?既是召你回去,為何不明裏下旨,卻只暗中召回?”
劉文靜笑道:“臣好歹也算得上是開國功臣之一了,陛下興許是有些舊事私事要詢問于臣,不便驚動四方,故才這般召回。想來三五日的功夫,便能歸返。”
李世民聽他說得在理,懸着的心也放下了幾分,便道:“此去當心。”
“世民不必擔心,”劉文靜仍是笑,“莫要忘了,陛下曾有诏書,因我太原元謀功臣之身,特恕二死。故此行文靜總是犯了天大的過錯,卻也無性命之虞。”
聽他說起,李世民方才回想起此事,便寬心笑道:“那我這便遣人替你備下車馬,到了長安,但凡有什麽,速遣人告知與我。”
“那文靜這便告辭了,”劉文靜對他拱手一禮,默然許久,複又擡起眼看他,神色裏有分明的遲疑,“世民,實則文靜……”
府門外一聲昂揚的馬嘶響過,想來是車馬已然來了。李世民道:“文靜方才有話要說?”
劉文靜一笑,萬語千言在唇齒間游移片刻,終是吐出沉甸甸的兩個字:“保重。”
李世民亦是一拱手,笑道:“保重。”
出了門,親自送劉文靜上了車,眼見着車馬已然行出不遠,他才轉身回了府。
劉文靜坐在車內,猶豫再三,終是未曾掀開簾子,往外望上一眼。仰面靠在車壁上,閉上眼,輕輕地嘆出了聲。
“看來這該來的,終是躲也躲不掉的啊……”
車馬颠簸,不知行了多久,速度卻逐漸變得緩慢。及至馬車終于停下的時候,劉文靜徐徐睜開眼,便見門簾已被人從門外掀開,那特使道:“劉大人,是時候過目聖旨了。”
劉文靜自嘲一笑,走出馬車,一身白衣于滿地蒼茫之中徐徐跪下。
待到聖旨的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的時候,他神情平靜如初,沒有分毫的意外。
“劉大人,起來罷。”
待到上方想起聲音的時候,劉文靜依言站起身來,慢慢地抖落了身上的積雪。然後他擡起頭,看見的面前玉盤裏,那用金盞盛滿的一杯禦酒。
金盞華美,酒水剔透。
他伸出手去,慢慢握住。然而剛要拿起時,卻忽然收回了手。
那特使皺眉道:“劉大人若是抗旨不遵,臣這邊卻也不好辦。”
“非也,”劉文靜笑得平靜,“大人可否替臣轉交一封書信給秦王?”
那特使道:“此處無筆無紙,如何寫信?”
劉文靜輕聲一笑,當即扯開衣衫下擺,鋪在地上。咬破了指尖,跪下身來,龍飛鳳舞地寫下了洋洋灑灑的幾段文字。
寫罷,他雙手呈上,懇切道:“有勞大人轉呈秦王。”
那特使接過草草一看,見其上不過是追思往事,感念秦王恩德的言語,并無半分怨怼之言,便折好收入衣中,道:“我自當盡力而為。”
“劉文靜謝過大人。”劉文靜對特使深深一拜,一字一句說得鄭重,頓了頓,又道,“還要多謝大人,将這聖旨留待此處方才拿出。”
那特使淡淡道:“此乃皇上的意思。”
實則,也是那人的意思罷。劉文靜笑了笑,并不再說什麽。紛揚的碎雪之中,他寬衣博帶,形容落拓而蕭索,然而神情卻是異常地爽朗灑脫。
一言已畢,他轉身走到玉盤前,身手拿起金盞。垂眼看了看裏面清洌見底的瓊漿玉液,輕聲一笑,仰起頭一飲而盡,不再留有半分猶豫。
是夜,李世民翻開劉文靜審過的賬本,忽見頁角一滴淡墨,淺淺地在周遭暈染開幾分,竟仿若淚跡一般。
他怔怔地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心內忽然空了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