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随着李元吉的離去,晉陽失守,便也只在旦夕。
待到晉陽守将開城投降的消息傳回長安時,李淵終是按捺不住,一紙诏書将李世民召回。
心知事态緊急,李世民帶着親信數人晝夜兼程趕回,及至回宮,恰趕上上朝時分,便匆匆換了朝服,望武德殿而去。
及至到了殿外,遠遠地便見了一個身影,恰是先他一步,走了進去。
李世民忽然頓住了步子,在原地立了許久,直到那身影早已沒了痕跡,方才握了握袖中的拳,舉步走了進去。
朝堂之上,群臣齊齊而立,由于心知戰事不利,便個個噤若寒蟬。
李淵環顧着階下的愁雲慘淡之色,面色似是也有些難看。他默然片刻,才開口道:“劉武周此番勾結突厥大舉南下,奪我城池傷我子民,氣焰嚣張勢不能擋。”頓了頓,卻嘆息一聲道,“依諸位愛卿看,卻當如何是好?”
李建成太子之身,聞言當即站出道:“建成以為,劉武周雖有突厥相助,我大唐卻也有天兵十萬,沃野千裏,此戰必須抵擋,卻是不可有半分退卻之态!”
李淵微微颔首,卻是用餘光瞥了李世民一眼,道:“太子所言雖有道理,然而此時他劉武周勢頭正盛,此時撄其鋒芒恐怕不利。”頓了頓,道,“暫棄河東,暫守關中……也未嘗不是一策。”
此言一出,底下嘩然,似有訝異憤然之色。然而李建成觀李淵神色,見此情形,心似卻似已明白了什麽。然而不待他再度開口,身後卻驀地響起一個聲音:“父皇,此舉萬萬不可!”
李淵聞言,慢慢眯起眼,道:“不知秦王何意?”
李建成沒有回頭,只感到一人大步上前,同自己并排而立,抱拳道:“父皇,太原乃我大唐基業之所在,家國之根本,人口衆多,物資富足,豈能甘心這般拱手送人!”
他聲調昂昂揚铿锵有力,言語之間,便似是有千軍萬馬,伴着胸臆而出。李建成聞言,不由擡起頭,微微轉眼看向他。
李世民似是感覺到他的目光,極快地同他對視了一眼,卻又不動聲色地挪開,只是等待着李淵的反應。
李淵的面容掩藏在十二旒珠之下,教人看不清神情。許久之後,他沉沉地開了口,道:“秦王,你可有把握……拿下劉武周?”
李世民當即上前,道:“兒臣願以性命相擔!不滅劉武周,誓不歸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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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立在一旁,心中早知李淵既已召李世民回來,這一場朝上的游移,十有八九不過作戲而已。假作有意出讓河東,實則卻是給李世民一個請戰的時機。
他打從一開始,便只打算讓李世民出戰。
只是……李建成慢慢握緊了拳,心下到底是不甘。
他本非好戰之人,加之太子之身修習文治已然很久,也深知國之儲君不帥師的道理。可是唯有此戰……一年前是他親手放走咄苾,時至如今,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觀?
念及此,李建成再度上前,然而未及開口,卻聽聞李淵道:“太子,盩厔司竹園一帶,以祝山海為首的群盜日益猖獗,朕予你五千人,除了這禍患罷。”
李建成微微一怔,卻也只能拱手道:“兒臣遵旨。”
李世民垂首立在他身側,即便不曾用餘光去看,心頭也依然略略收緊了幾分。實則他知道,自己如若開口請父皇準許他二人一同前往,此事或許便有轉機。
然而……暗自握緊了袖中的拳,李世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願再處于大哥的蔭庇之下,不願讓自己立在他身後的陰影之中。
所以他聽聞李淵宣召,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恭敬道:“兒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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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後,李建成邊走邊同一朝臣商議剿匪事宜,感到一人從旁走過,擡起眼來,卻方好對上李世民回頭而望的目光。
四目相對,李世民只得頓下腳步,回身走過來,對李建成一拱手,頓了頓,口中道:“大哥別來無恙。”
李建成對那臣子一颔首,待到那人會意先行離去,方才回過身來,望向李世民。
早便聽聞,李世民自打返還朝邑之後,一改往日作風,不問出處地招攬了諸多文臣武将,加之他死出征戰,相随出生入死的将領衆多,由是朝野暗中傳言,那長春宮處,已然成了秦王的一人小朝廷。
今日這般再見,更覺面前的人身量竟又似拔高了幾分,在一身朝服的映襯之下,挺拔高大之中,竟隐約透着些許威儀之氣。
李建成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不過闊別半載而已,世民便似是判若兩人了。”
“大哥卻是未曾變過。”李世民同他對視着,眼中熟悉的神色徐徐流過,然而很快,便換做微微一笑。
如今他舉手投足之間,已多了幾分沉穩,少了幾分輕率,便連這笑,竟也不似當年那般張揚。
不過半載而已,再見竟有隔世之感。
心中暗藏疑慮,而李建成面色卻是愈發平靜。他靜靜地看了李世民片刻,亦是一笑,道:“只可惜世民回來的卻是不巧,你我皆有戰事在身,只待各自凱旋,在敘敘舊罷。”
“自然。”李世民聞言仍是淡淡地笑,神情并沒有什麽變化,見李建成又離去之勢,便一拱手道,“大哥慢走。”
李建成沖他微微一颔首,轉身離去。
望着那瘦削颀長的身影漸漸遠去,李世民立在原地,面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淡去。許久之後,他苦笑一聲。
“大哥……”徐徐擡眼望了望天際,他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果真未曾變過……”
無論是半年前那個沖動直率的二弟,還是今日的秦王、陝東道行臺尚書令,抑或是關東兵馬并受節度……他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曾變過。
平靜如水、淡漠如風的目光,便如同看旁人一般,甚至未曾給自己多一絲一毫的不同神情。
他眼裏,到底還是未曾真正有過自己麽?收回目光,李世民低嘆一聲,終是舉步離去,心內盡是不甘和無奈。
——肇仁,你話中之意……我此刻才算大抵明白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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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李建成帥軍五千,率先離開長安剿匪。李世民奉李淵之命,帶着一行人馬,于城郊送行。
其時已然入秋,梧葉凋零,蔓延荒蕪。李世民将一碗踐行酒舉至李建成面前,深深地看着他,道:“大哥,此行保重。”
李建成伸手接過,垂眼看了看碗中的玉液瓊漿,許久之後,他無聲地一笑,仰起頭,一口飲盡。
李世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目光從他身後紅火的披風,逡巡至一身刺目的銀甲,直至末了,重新落回對方面上。
而下一刻,只聽聞“碰”的一聲,李建成忽然大力将酒碗砸落在地,力道之大,聲音之響亮,讓周遭衆人不由一怔。
然而李建成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殘存的酒液,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碎得粉碎的瓷片,卻是平靜地對李世民笑道:“大哥此去不過剿匪而已,世民一戰,才是任重而道遠。”
李世民看着他是神情,卻窺不破任何情緒來,卻也一抱拳,慢慢道:“世民自當不複大哥厚望。”
說話間,李建成已然翻身上了馬。他高坐于馬上,垂眼看着他,半晌未曾說話。
直至魏征覺察到什麽,在他身後輕咳一聲,李建成才輕輕一提馬缰,道:“時候不早了,該出發了。”
說罷調轉馬頭,慢慢地走向隊伍前列。
魏征打馬在他後面,正欲跟上,卻是想起什麽一般,回身看了李世民一眼。目光稍作停頓便移了開去,那神色,卻是別樣的意味深長。
李世民仿若未見,只是定定地看着人群中,那格外顯眼的一抹紅色披風。直至那紅火已然湮沒不見,他才收回目光。
卻是驀地觸到地上那摔得粉碎的酒碗。
李世民忽然自嘲地笑出聲來。
——大哥,你不曾說什麽。可要說的話,卻都在這碗中了。
與此同時,魏征打馬匆匆趕上,同李建成并辔而行。方才李建成之舉,他看在眼中,明在心裏。此刻猶豫再三,終是開口低聲道:“殿下,秦王此番回來,同過去卻是大不一樣了。”
“我知道。”李建成看着前方的路,神色平靜淡漠至極。
“臣聽聞,李密帳中不少舊臣,也已然投靠了秦王。”
“我知道。”
“對那劉武周,陛下此番怕是已将全部希望,給予秦王了罷。”
“我……”李建成微微一頓,“自然知道。”
一陣沉默之後,魏征聽着耳畔噠噠的馬蹄聲,終是嘆道:“殿下可知,自己有個習慣?”
李建成終是轉頭看他,道:“習慣?”
魏征同他對視,徐徐道:“殿下心內越是波折,面色反而越是平靜。”見李建成微微挑了眉,又道,“只怕殿下并不自知罷。”
李建成聞言卻不由笑了,道:“那依先生看來,我此時面色可否平靜?”
“平靜至極。”魏征道,頓了頓,“亦是波折至極。”
李建成此番卻是笑而不答。
魏征嘆道:“殿下為何緘口不言?”
“先生方才一連三個問題,已将建成心中所思所慮說得透徹,”李建成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卻不辯解,只是輕笑道,“建成已無話可說。”
魏征沉吟片刻,道:“劉武周勢頭正盛,接連大勝我軍。殿下以為,秦王此時出戰……勝負卻将如何?”
“劉武周此番之所以能連破我數城,不過依仗突厥相助。然而突厥貪財好利,卻未必會相助到底。”李建成身形随着颠簸微微晃動,默然片刻,道,“只要其二者之間生了間隙,滅劉武周,也并非難事。”
言語間雖是雲淡風輕,而心內卻笑得自嘲而不甘。如若此戰領兵的是自己,探得咄苾情形,興許還能略施計策離間二者。然而此時……卻已然是鞭長莫及了。
只願李世民,莫要有負使命才是。
魏征靜靜地看着他,終是挪來視線,換得一聲嘆息。然而垂下眼,卻驀地瞥見李建成握着的馬缰,不知何時,竟已然沾染了幾點殷紅的痕跡。
“殿下……”魏征微微一怔道。
李建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這才發現,指背上一刀淺淺的口子。
“無妨。”他擡起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那傷口,“大抵是方才摔碗之時,碎片四散飛起劃傷的罷。”
話音落了,卻仍是怔怔地看着那潺潺滲着殷紅的傷口。默然許久忽然一笑,笑得輕緩而恍惚。
“我險些忘了,”如同自語一般,他低聲喃喃道,“這利刃,終有一日……是會傷人的。”
魏征聞言心頭一緊,卻也終究只能化作一聲低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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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大軍自長安進發之時,已是武德二年十一月。是時正是滴水成冰的季節,大軍踏過封凍的黃河一路北上,駐軍柏壁,同劉武周主力宋金剛遙遙對峙。
其時天寒地凍,軍中缺米少糧,由是帳下将領紛紛請命出征,建議李世民速戰速決。然而李世民披着貂裘,遙望向平野那邊的宋金剛營地,卻只搖搖頭,道:“當務之急,乃是籌糧一事。”由是駐紮不久,便派遣幾支人馬于河東一帶收糧。
帳下了解他性子的将士一聞便知,秦王怕是有意同對方長久地相持下去。上次滅薛舉的淺水原一戰,他便是如此耐着性子耗光了對方的糧草,趁其焦躁動蕩軍心不穩之際,再一舉發動奇襲得勝。
深謀遠慮者,為覓得一個倔強的良機,絕不會吝惜等待的時日。再長再久,也忍得住,耗得起。
然而只在李世民下命收糧後不久,便有人來報說百姓不從,只道漫漫寒冬,卻也要靠着倉廪中所儲乃過冬之糧才得度過。
李世民聞言,挪開落在沙盤中的視線。一瞬間,他腦中浮現出太原起兵不久,李建成親自出入各個村落,逐筆借糧的畫面。
然而……他不是大哥,也不會成為大哥。
默然許久,李世民對面前的小将道:“從與不從并無大礙,收糧一事不可耽擱。任何手段,本王都不予追究。”
那小将微微一愣,卻也很快明白過來,于是抱拳道:“是!末将這便去!”
“慢着!”待那人轉身已然即将出帳時,李世民忽然将人叫住,頓了頓,道,“收糧即可,不得傷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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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李宋兩路大軍于柏壁相持之時,馬邑劉武周的宮邸內,一人大力将手中書信按在桌上,雕花的木桌“碰”的一聲巨響,微微地顫了顫。
這人生得身材高大,輪廓分明,五官一望可知不是中原人士。
他這一拍,卻将身旁一人驚得一怔。見對方面上似有怒容,便急忙上前道:“叔叔,何事氣惱?”
此人名喚阿史那什缽苾,乃是始畢可汗之子。始畢可汗亡故,處羅可汗登位之後,他為咄苾所賞識,便時常跟在他左右。此番為了突厥連同劉武周南入侵一事,二人便離了漠北,來到這馬邑。
咄苾負手走到窗畔,隔着雕花望向院中的景致。默然許久,待到心緒稍稍平複了幾分,才道:“唐朝派大軍收複失地,已然駐軍柏壁。”微微一頓,道,“前來迎戰的将領……不是李建成。”
李建成這個名字,什缽苾在跟随自己叔叔的這些時日裏,偶然聽過幾次。然而咄苾為人穩重深沉,平素又不茍言笑,關于此人更是從不細說,只是在不經意提及時,剛俊的面容裏會閃過一絲少見的柔和。
而此番聽他忽然這般說及,什缽苾不由問道:“叔叔,卻不知這李建成,究竟是何人?莫非……他是唐朝一員大将?”
“不,他不是普通人。”咄苾聞言回過身來,看着什缽苾的眼光裏竟隐約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是大唐的——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