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魏征大驚,幾步過去扶住對方肩頭,顫聲道:“殿下這是……”
李建成掩嘴又低咳了幾回,終是放開了手在他面前無力地擺了擺,随即又顫抖着伸入懷中,摸索出那個小瓷瓶來。
魏征見狀,趕緊起身重新倒了一碗茶,回身卻見李建成将瓷瓶裏的三枚藥丸盡數倒入掌心,随即倉皇地送入口中。
李建成平日用藥的情形魏征已然司空見慣,故對于劑量自然是分外清晰,此時見他竟一氣服下一瓶,整個人猛然一震,連帶着手裏的茶水也不由得晃蕩起來。
李建成仿佛不知,只是垂着眼,伸出簌簌顫抖的手接過茶水,啜飲了一口,又吃力地放在桌案上。然後手邊順勢搭在桌案邊沿,無聲地扣着,而整個人卻仍是抖得厲害。
魏征走到他面前,慢慢地跪下身子。仰頭看李建成,但見對方眉間微鎖,一滴汗水順着面頰劃過,剔透晶瑩地挂在下颚,卻遲遲滴落不下來。而那神情,分明是隐忍已極的模樣。而雪白的衣衫上,殷紅的血跡更是斑斑點點,望之觸目驚心。
徐徐伸出衣袖,在那尖削的下颚上輕輕拂拭而過,衣袖上便頃刻多了一點深色的痕跡。
魏征低頭看了片刻,心頭微微收緊。直到對方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想是症候已過時,他才開了口。
“殿下,這病……”他極力地平複着自己的聲音,低聲道,“這病……如何會加重至此?”
李建成保持着原本的姿勢,聞言默然許久,想要開口,卻先是止不住一陣低咳。
平複之後,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氣若游絲。
“莫非是因了那毒酒之故?”魏征看着他,忽然想起什麽,雙目不由微微睜大,“只是臣分明已教大夫看過,那毒确是已然去淨,卻為何……”
李建成輕聲笑了笑,道:“是因何而起,已然不重要了。”
“為何不請大夫?為何不讓我知曉?”魏征伸手覆上對方搭在膝上的手,徐徐用力握住,道,“為何……只是自己忍着?”
“這病本就随我許多年,請大夫也罷,用藥也罷,如何不曾試過,若當真有法子,又豈會挨到此時?”李建成垂眼看着二人相疊的手,反而只是平靜地笑了笑,“這病……怕是時候到了罷。”
魏征心中一痛,忽然欺身而上将人擁住。
李建成任他擁着,順着這力道垂下頭去,無力地将前額抵在對方胸口。
“殿下……”魏征方欲開口說什麽,卻被他低聲打斷。
“明日清晨,召東宮衆人聚于議事廳,”李建成臉埋在他前胸,聲音有些模糊,“有要事相商……”
魏征微微一怔,很快卻也明白了他話中之意。他收回了原本意欲出口的話,只低低低道了一聲“是”。他知道自己從來無法改變李建成的心意,默然片刻後只道:“事濟之後,臣定當為殿下便請天下名醫。”
這話聽來分外熟悉,曾幾何時似也有人對自己提及。而今那眉眼之中的真摯已然不複尋得,而這病,卻仍舊是無藥可醫。
李建成心神恍惚地怔了片刻,終是輕輕笑了笑,低聲道:“好。”
伸手慢慢地扣上了衣襟,用力地抵住胸口的位置。那裏撕裂一般的疼痛已然緩緩平複了下去,卻遲早會迎來另一波歇斯底裏的反複。
若有人知道這隐疾的來歷,也許便不會奇怪,它為何會這般變本加厲,無可救藥了罷。于自己而言,這是無止無盡的痛楚,撕心裂肺的折磨,卻也仿若此生此世命途的源泉。時刻提醒着自己,鞭策着自己記得那曾經血染的一幕。相忘也忘不掉,想放也放不下。
只是生命有終,也許這源泉也有竭止的一日罷。
倘若當真如此,在這之前他卻還有一件事,不得不做。
——為何這般及急切?
——只怕自己……已然沒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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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東宮衆人聚集于議事廳內。
進入屋內的每一個人,眼見前日因楊文幹一事被外放的王珪、韋挺等人竟亦被暗中召回,再看堂中衆人除卻齊王李元吉,皆是太子府中的親信之人,便知今日所議之事,定是非同小可。
李建成一襲金仙雲紋長衫,愈發襯得身形挺拔颀長。他一直背身立在堂前,負手看着堂中挂着的圖幅,不發一言。直到人盡數到齊,堂下沉默下來時,他才徐徐轉過身子,目光徐徐掃視過衆人。
然而出乎旁人意料的是,他目光之中的神色竟不似往日那般,如千尺沉潭,平靜深邃,卻是銳利如刀,仿佛一眼便能刺入心底。
收回目光,李建成笑了笑,道:“實不相瞞,今日召各位前來,為的便是一件天大的事。此事想必各位聽了,也大都在意料之中,我便不再賣關子。”他徐徐走下堂來,一字一句道,“三日後一道聖旨将發往秦王府,令其去往洛陽思過,且秦王府人不得相随,天策府人亦将自洛陽徙往長安。”
他話音落了,底下嘩然。
韋挺聞言,當即站起身道:“殿下,若當真如此,末将以為……切不可将秦王放虎歸山!”
“将軍所言極是,”李建成看着他微微眯了眼,徐徐笑道,“今日召集各位前來便是為此,卻不知諸位願否助我李建成一臂之力?”
“若殿下信不過我等,我等今日也不會出現在此。”衆人面面相觑片刻,翊衛車騎将軍馮翊站起身來,抱拳道,“我等蒙殿下恩惠多年,自當為殿下鞍前馬後,提鞭執蹬!”
馮翊方言罷,其弟即同為翊衛車騎将軍的馮立亦是站起身道:“殿下決定之事,縱是刀山火海,我等也當誓死相随!”
二人話音落了,衆人紛紛起身宣誓,表明心志。
“建成謝過諸位了,”李建成微微颔首,複又走上堂去,道,“卻不知于此事,諸位有何高見?”
底下沉吟片刻,車騎将軍薛萬徹道:“末将願領一千精騎,伏于城門之外,秦王一旦出城,定當插翅難飛。”
李建成聞言微微颔首,卻并不說話。
片刻之後,中允王珪随即起身道:“秦王既已被斬去了左膀右臂,孤身去往洛陽勢必也左右支绌。若冒然于長安城外伏擊,縱然事成,卻難免留下惡名,臣以為謹慎之舉,莫過于暗中聯通洛陽守将,待到秦王抵達之後,借他人之手取其性命,殿下聲名也可保全。”
王珪此言一出,倒是引得許多附和之聲。然而李建成卻只是笑道:“各位可還有何良策?”
底下又是一陣議論,卻再無人起身說話。
魏征坐在人群之中,不發一言,目光靜靜地落在李建成面上。實則他心中所想,與王珪可謂不謀而合,此策無疑是最穩妥最中庸之舉。
然而他卻能隐約感覺到,李建成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決斷,而且這決斷也許會是衆人不曾想過的。
果然,李建成待了片刻,見無人再言,便轉向王珪道:“王中允所言,謹慎周全,實為良策,只是……這夜長夢多,卻難保再生變故。”頓了頓,笑道,“再者,聲名終歸是虛妄,為了這區區虛妄而被束縛住了手腳,卻是不值。”
魏征在堂下聽聞此言,只覺心中仿佛有什麽,正撥雲見日一般地變得清明。
而思量間,李建成已然轉向薛萬徹道:“薛将軍之策,幹淨利落,可保萬無一失,只是……”微微一頓,道,“薛将軍以為,秦王接到這般旨意,會當如何?”
未料他忽有此問,薛萬徹一怔,回道:“自然是……奉旨離京。”
“非也,”李建成垂下眼,搖首道,“秦王接旨之後,定會入宮面聖。”
話已至此,李元吉終始按捺不住,疑惑道:“大哥如何能肯定?”
“只因若換了我,亦當如此。”李建成微微擡了眼,腦中前世重重回憶紛至沓來,清晰異常,恍然了片刻,他收回目光,恢複了笑意道,“實不相瞞,那日我中的毒實在非秦王所下,他既然自視蒙冤,既然不願離開長安,便自然要去面見父皇。”
底下人聞言皆是微怔,卻也不便問清內情,只得一陣陣沉默。
李建成仿若不見,仍是接着方才的話道:“故秦王何時離京尚非定數,進宮面聖卻是勢在必行,且……必是一刻也不能耽擱。”
衆人聞言,皆是面露茫然之色,不解其話中何意。唯獨魏征盯着他,目光驚訝之中,卻是變得越來越澄澈。
他已然明白,王珪薛萬徹提出的二策雖有不足,卻也并非如李建成所言那般,不能成事。他之所以棄之不用,卻是因為……他等不下去了,他竟一刻也不願多等了。
而此時李建成卻已側過身子,望向堂中所懸的圖幅,衆人目光聚集而望,卻見這圖幅所繪的,乃是長安城。
李建成伸手徐徐将圖幅展平,口中道:“伏擊秦王仍是可取之策,只是這時間地點卻要改改……”
“後日清晨,”他忽然抽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劍尖直指那圖幅的最北端,“……玄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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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垂頭靠坐在牆邊,一手松松地握着一把酒壺,另一只手卻是緊緊地攥着一道聖旨。
時已入夜,房中卻并未點燈,只是陷入一片靜默的黑暗之中。唯有月光自朱戶穿射而入,有幾分刺眼地照在半邊側臉上。
李世民微微揚起頭,将後腦抵在牆壁上,避開了那惱人的月光。搖了搖手中的酒壺,卻發覺已然一空,便順勢松了手。酒壺摔落在地,碰撞上腳邊無數同樣的酒壺,登時發出清脆突兀的聲響,回蕩在空蕩冷寂的房間之內。
在這聲響之中,李世民忽然弓起身子,将自己蜷抱起來。臉埋進膝蓋裏,而攥着聖旨的手卻并未松開分毫。
接旨是在午後,從那時起,他便以這般姿勢靠坐在牆邊。不知不覺,半日已然過去。
這半日裏,他沒有見一個人,也不曾說一句話,他只是在酒精的麻痹之下,極力地回憶着過往。
他想起年幼時,二人居于太原,年少無憂的那段時光。那時候自己便無數次悄然窺視着他瘦削颀長的身影,無數次地在绮夢之中将那個身影擁抱在懷。
随後是及至長成,天下風雲突變,二人随李淵揭竿而起。自己跟在李建成身後,與他戮力同心,一路披荊斬棘,攻城略地,直至入主長安。也正是那時,曾經只能出現在夢中的一切,竟已化為現實。只是那現實卻飄渺得握不住,抓不緊。
再然後,李淵稱帝,李建成以太子之身坐鎮京師,而自己則征戰四方,終至平定天下。那豁出性命去賭的每一戰,他只為讓自己變得更為強大,強大到進入到對方那淡漠的眼中,強大到讓他能有哪怕一分一毫對自己的依賴。
然而待到“天策上将”的名號加諸于身的那一日,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份地位誠然已無人可及,可李建成,卻已然離自己而去。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亦或是縱然是這樣的自己,對他而言,仍舊什麽也不是?
這個問題萦繞在心頭,從來不曾有過答案,然而二人你來我往的相殺卻已然拉開了序幕。
可即便往事歷歷在目,清晰入昨,可他仍舊不能明白,自己和大哥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然而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是輸了,輸掉了一切的資本。
對着眼前的黑暗,李世民低低地嗤笑了一聲。只覺得分明輸得如此心服口服,卻又如此不甘。
只因對方是自己的大哥。
正此時,卻聽聞有人輕輕叩響了門。
“我說過,誰也不見!”李世民有些煩躁地将腳邊的酒壺一擲,酒壺摔在門邊,砸的粉碎。
敲門聲停止了片刻,卻又再度響起,輕緩的,卻足以牢牢牽住人所有的思緒。
李世民盯住門的方向許久,似是感覺到了什麽,他忽然起身,倉皇地奔至門邊,将插栓抽出,扔在一旁。
頓了片刻,門被從外輕輕推開。一人踩着廊外一地的月色,緩緩走了進來。
李世民立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那人足下頓住,轉眼望向他。然而屋內太過黑暗,他的面目隐沒在陰影之中,全然看不出面上的神情。
然而李世民的目光卻并不挪開分毫,貪婪渴求一般地盯着他,死死地盯着。
短暫地停頓之後,那人朝李世民走過來,在他面前立定。二人的距離不過一步之遙,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之間,輕微的氣息。
房間裏靜得可怕,二人的氣息,便是唯一的聲響。
李世民垂了眼,不願同他對視。他暗暗握緊了拳,唯有如此,他才能克制住此刻對自己,才能稍稍維持住應有的平靜。
忽然,微涼的觸感落在自己側臉,原是那人伸手撫了上來。
而那只手,卻竟是抖得厲害。
錯愕之下,李世民擡起臉來望向對方。而與此同時,那人忽然大力将他推至牆邊,顫抖的手扣緊了他的頸側,頓了頓,欺身吻了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劇透一:來人是魏征。
劇透二:是3P。
劇透三:二呆是總受。
劇透四:以上都是假的。=皿=
完結在即,求動力~o((>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