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李淵來到東宮探視李建成時,對方已然在東宮休養了十餘日,而秦王意欲鸩殺太子一事,有意無意間,也已然在朝中傳得滿城風雨。
彼時李建成靠坐在床邊低頭飲藥。服了解藥之後,體內的毒雖然及時地被排出,然而經此一劫,身子終究是孱弱了幾分,仍需靠藥物休養調理。
聽聞李淵前來,他微微一驚,随即将掌中的藥丸放入口中,就着藥汁吞下。放下碗,意欲下床來迎,而李淵卻已然推門而入。
“建成病症在身,莫要下床走動。”李淵将人重新扶回床上,自己也在床畔坐下,見數日暌違,李建成似又蒼白瘦削了幾分,不由得一聲嘆息,道,“那日之宴,朕如何會想到是這般結果。”
李建成擡眼看了看他,慢慢笑道:“父皇休要自責,建成已然無礙。”
“幸得無礙……”李淵又嘆了一聲,神情間似是驀地蒼老了幾分,“朕還記得世民當初一如初生牛犢一般的沖動直率,卻不知何時……竟變成如此這般。也許,當真是朕太過縱容了罷。”
李建成聞言不語,卻感到李淵的掌心按在了自己手背上,道:“此事……朕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他心底已然有了一個猶豫許久,終于作出的決定,也是他為何遲疑了十日,方才前來探視李建成的原因。
縱然李淵未曾明說,李建成心底也大致明白了幾分。他并不發問,只極慢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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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過數日之後,前方傳來急報,突厥再度犯境。此番對方兵分兩路,分別由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二人所領,洶洶來勢之下,北方數州危急。
聽聞戰報之後,李淵沉吟了許久,将面前一封還未發出聖旨展開看了看,終是放在了桌案一角。随後他召集幾名內臣,短暫的商議之後,決定了應對之策。
次日,聖旨下,遣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北去迎敵,李建成往幽州,李世民往并州。此番之際,唯有二人各守其城,互為扶持,方能拉起一道穩妥的防線。
二人不敢耽擱,打點好兵馬,便揮師而出。餘者在這強兵犯境的情形下,便也統統擱置在後。
當日李淵親往送行,場面聲勢頗為浩大。百官随行,位列其後,眼見着兩位皇子同日出征卻不同行,念及前日二人之間已然公開明朗的你争我鬥,心中暗暗捏着一把汗。甚至有人暗暗打量着李建成的面色,試圖窺見幾分中毒之後的病容。
然而兩位當事之人卻仿若什麽事也未曾發生,各自飲了踐行酒,拱手別過,便帶着大軍打馬而去。
李淵立在原處,看着二人馬背上漸行漸遠的身影,末了将目光鎖在李世民身上。
——也許這該是最後一次了,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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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獨自站在帳內,接着微弱的燭光,對着沙盤低頭沉凝。
片刻之後,魏征掀帳而入,低低道:“殿下。”
聽聞聲音,李建成擡起眼來,看見對方手中的湯藥,才笑了笑道:“叫下人送來便是,先生何必親力親為。”
魏征不答,只是走到他面前,道:“殿下快些服下罷,待久了恐要涼了。”
李建成颔首,接過他手中的湯藥,仰頭一口口飲盡。
魏征立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待他放下了碗,才嘆道:“殿下病症尚未痊愈,本不應來此餐風露宿。”
“先生多慮了,毒既已解,便已無妨。”李建成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再者,這并州幽州二處均是邊防關鍵之所,萬不可有失。而元吉不善對戰突厥,故此戰我自無推辭之理。”
魏征看了看他,思及來并州的這數日裏,戰事未起,然而李建成卻是日日記挂着戰局,不是召集衆将商議,便是獨自對着沙盤地圖沉吟,幾乎未有一刻安寧。
縱然面上是一貫的沉靜如水,然而魏征卻隐約地感到了對方心內那一絲焦躁。只是這焦懆因何而起,從何而來,他卻是不得而知。而這種無法确定的感覺,卻是讓他心頭一陣陣落空。
故昨日,魏征再度喚了大夫替李建成診治,縱然大夫已道并無毒症跡象,魏征卻堅持讓他添了幾幅安神的藥,将那過去的方子又續了幾日,唯恐留下什麽症結。
李建成看在眼中,便也只是從了他的意思。
此時此刻,魏征垂眼朝沙盤裏望了望,道:“聽聞秦王到達幽州之後,不日便同突厥小可汗在城下厮殺了一場,雙方雖各有損傷,但到底是秦王占了上風。”
“論及未戰之事,世民身經百戰,而那小可汗尚只是初出茅廬,自然不是他的對手。”李建成也順着他的目光望向沙盤,話頭微微一頓,道,“只是這咄苾……”
魏征接口道:“這咄苾上次吃了秦王襲營的虧,一時退卻,此番卷土重來,定是做好了完全準備。”
李建成輕笑了一聲,道:“咄苾不比那小可汗沉不住氣,他若志在此戰,定是能忍能耐,以求萬全。”頓了頓,卻道,“而我等……卻要極力誘他出戰。”
魏征微微挑了眉,擡眼看向他道:“城中糧草充足,殿下為何不同他耗上一耗?”
李建成沒有擡眼,聞言只是笑了一聲,道:“并非我不願等待,只怕……時機已不容許。”
魏征聽得他說得含糊其辭,便嘆道:“殿下是放不下京中之事罷。”
李建成不置可否,只道:“拖久了,必将顧此失彼……此戰,宜當速戰速決。”
魏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拱手告辭。
待到房中只餘下自己一人時,李建成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舉着燭臺返身走到牆邊,擡眼望上懸挂着的地圖。
地圖上幽州并州二處被做了明顯的标記,在燭火的跳動之下,顯得有些暗淡模糊。李建成凝神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掌心按在幽州處,然後徐徐用力握緊。
忽然他整個人一抖,瞬間便弓起了背脊。
艱難地轉過身子,李建成将手伸入懷中,胡亂摸索出了小瓷瓶,将瓶中最後一顆藥丸倒進掌心,顫抖着吞下。
然後他扶着牆壁慢慢地滑坐到地面,蜷縮着身子,在冷汗淋漓間感受着胸口銳痛的逐漸消弭。
忍得久了,緊繃的意識恍然地松懈了幾分。手不自覺地松開,掌心裏空空如也的瓷瓶便摔落在地,伴着清脆的聲響,打着滾兒頓在腳邊。
一個瓷瓶裏有三枚藥丸,每日服用一粒,可緩心痛之急症。倘若突然發病,亦可及時止住痛楚。這麽多年來,對于李建成而言已成習慣。
只是腳邊的這一瓶,清晨還是滿的,到了這夜裏,卻已然一空。
這病症,一日內竟犯了三次。
自打自己飲下那杯毒酒,經歷了生死一劫之後,便是如此。
偶爾一兩日不犯病,但倘若犯了,便是一日數次的心如刀絞。
仿佛心口裏暗藏了一條蛇,安安分分地蟄伏了許多年,卻在近日驟然蘇醒過來,變得無法捉摸。
那日飲下的毒酒并未奪取自己的性命,卻陰錯陽差地喚醒了自己心口的那條蛇。
思及此處的時候,李建成并未覺出後悔,反而只是對着自己一櫃子的瓷瓶無聲地笑了笑。
也許這便是一種代價罷,為自己盤算着的,和意料之中将要發生的;或許也是一種催促,為自己想過千次萬次的,卻始終不曾下過決定的。
疼痛的感覺已然一點一點地變鈍,李建成平複了幾分,伸出衣袖拭去了滿臉的汗水。慢慢吐出一口氣,他仍是扶着牆壁,艱難地站起身來。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便已然不可回頭。一切,終将有個了結。
然而世事變幻無常,待到李建成意欲計誘突厥出戰時,前方卻傳來消息,道颉利可汗染病在身,突厥倉皇退兵。
在城中又待了一個月,李建成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城頭,望着早已撤盡營帳的茫茫平野,沉凝許久,返身下了城樓。
“将我此行攜帶的草藥全數送去突厥營中,什麽也不必說。”對小校吩咐罷,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傳令下去,三日後,撤兵。”
咄苾染病,小可汗自然也不會再并州多做停留,孤軍奮戰。李世民,只怕此時也在清點人馬,準備還朝了罷。
念及此,李建成忽然輕笑了一聲。
縱然明知這一日終将會來,不知為何,卻仍覺得來得有些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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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八年四月,李建成李世民班師還朝。
李建成方一回京,便被李淵召入太極宮。午前入宮,回府時已是黃昏時分。
魏征待在東宮的後園裏,聽聞聲響,擡眼望見夕陽之下多了一抹斜長的影子,立馬站起身來。
李建成面色裏透着些許疲憊,見了他微微颔了颔首,道:“先生進來說話罷。”說罷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魏征立在原處,看着他的背影,不知為何只覺得那人似又清瘦了幾分。
屋內檀香萦繞,二人默然對坐片刻,魏征終是開口道:“陛下之意如何?”
“父皇将那道未及發出的旨意給我看過了,”李建成低頭啜了一口茶,慢慢道,“‘秦王李世民謀害太子再三,令徙往洛陽思過,’”頓了頓,極慢地将剩下半句說得清晰可聞,“‘……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宮甲均留在長安,不得相随。’”
魏征聞言一驚,只因他着實不曾想過,李淵竟會決斷如此。倘若只是“徙往洛陽思過”尚不足以言說,然而後面“……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宮甲均留在長安,不得相随”的旨意,字字句句卻是下定了決心要,斬斷李世民的左膀右臂,盤根錯節。
李世民若當真孤身去往洛陽,也許便再無翻身之日了。
如若這便是李建成飲下那毒酒時所預想到的結果,那麽這以退為進的示弱之策,雖冒險之至,卻也着實頃刻扭轉了時局。
李建成見他半晌不語,又道:“三日後,這道旨意便會送至秦王府中。”
魏征聞言,擡眼看了看他,忽然道:“殿下……可會任秦王這般安然離京?”
李建成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頓,神情裏卻并無半分訝異,反而低不可聞地笑了笑,道:“自然……是不會的。”
魏征追問道:“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此事我自有定奪。”李建成将茶碗放至一旁,卻似是并無相告之意。
魏征心頭訝異,卻也不再作聲。
二人沉默了片刻,又聽李建成道:“常何之事,可曾辦妥?”
魏征回道:“臣已派人探查清楚,常何此人乃是武德七年由秦王調任回京。其人在地方為官時行為不甚檢點,尋個過失不是難事。”
“如此甚好,一旦尋得過失,便将此人貶職外放,不得歸返。”李建成面色微微緩和了幾分,終是露出了幾分笑意,颔首道,“此事勞煩先生務必在三日內辦妥。”
魏征拱手領命,卻并不立即離去,只道:“臣有一事不解。”
李建成挑了挑眉,道:“何事不解?”
魏征擡眼看着他,慢慢道:“臣不解……殿下為何如此急迫?”
李建成微怔,随即笑了一聲,道:“不知先生此話怎講?”
“秦王一事……殿下之前似一直游移不定,然而近日來卻急迫得仿佛一刻也不能多待,”魏征定定地看進他的雙眼,道,“這其中緣由,不知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他隐約可以感到,李建成心底已然盤算好了什麽,只是他将這盤算藏在心底太深的地方,不願讓旁人窺探出分毫。
這是怎樣的盤算?又是為何,不願吐露一字?
原以為自打知曉李建成的隐疾之後,對方便已不再對自己隐瞞什麽。然而此時此刻,他忽然發現,不知自何時起,對方同自己之間,已然再次隔起了一道紗。
李建成同他對視了片刻,卻只是默然收回了目光,轉頭再度端起桌上的茶,低頭輕啜。
魏征耐心地待了片刻,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滿滿的一杯茶,慢慢道:“殿下心中若有苦衷,魏征願洗耳恭聽。”
話音落了,只聽對面茶碗“碰”的一聲,被重重地放回桌案。
魏征擡起眼來,卻見李建成一手死死按在桌面,一手緊扣住衣襟,弓身不住地低咳着。
而桌上的茶碗內,一半的是青碧的茶水,另一半不斷暈染開的,卻是紅得刺目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