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李世民提着馬缰高坐于馬上,身後跟着少許随從。目光投向宮城的方向,高大的玄武門離自己愈發近了。
他心中有些忐忑,畢竟進了這門,便等同于做出了無法變更的決定;卻也有些迫不及待,畢竟這個決定,是為大哥。
終于,他打馬在玄武門前立定,幾個守衛見了他抱拳禮,打開城門。
李世民微微颔首,然而當他正欲步入門內時,身後卻傳來一身呼喚:“二哥!”
應聲回頭,卻見李元吉從蔭蔽的林間打馬而出,在相隔不遠處立定。他一身勁甲,身後緊跟着的,是零零碎碎的近百人。
李世民心內當即明白了幾分,沉下面色道:“元吉這是何意?”
李元吉扶了扶腰上的劍柄,一字一句道:“二哥,你的性命,便留在這玄武門罷。”
此言一出,李世民身後的幾名護衛當即拔劍而起,攔在他面前。李元吉身後薛萬徹亦是帶人防衛在前,氣氛一觸即發,然而雙方實力卻不可相提并論。
李世民本人卻沒有動。他仍是定睛看着李元吉,慢慢道:“為什麽?”
“二哥便果真是二哥,如此沉得住氣。”李元吉笑了一聲,道,“只是這宮內最想你死的人是誰,你怎會分毫不知?卻又何必問我?”
心口驀然收緊,李世民扣住馬缰的手緊了緊,卻并不開口。
那個答案分明已浮上腦海,然而思緒卻仿佛抵制着什麽,死死不願觸及。
直到身後一陣急促的蹄音響起,李世民身形一抖,仍是慢慢地轉頭望去。
然後他便在薄霧之中,看見了李建成。
白袍銀甲,身後大紅的披風熾烈如火,便如同多年以前,太原初見一般。
李建成在不遠處徐徐打馬立定,終于擡眼對上李世民的目光。然而眼中的神情,可謂是如冷若冰霜。
身後跟随着的人馬,更是已然劍拔弩張。
觸及到這樣的目光,李世民似是忽然明白了什麽。他垂眼苦笑了一聲,終于慢慢道:“确實……大哥,這宮中除了你,再無別人能如此輕易地要了我的命。”
李建成看着他,沒有說話。
二人便是隔着風聲這般對視着,一時間天地間只剩下一片沉默。
李元吉在二人身後遠觀,心知若再拖延恐生變故,便同薛萬徹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會意,他大吼一聲,帶着身後的人馬便沖了上去。
這一聲大吼劃破天空,打破了寧靜,也打破了兩方暫時維持住的對峙。李世民的護衛人雖不多,此時卻也勇猛異常地迎了上去,雙方纏鬥在一處,刀劍相鳴之聲不住回響。
李世民回馬拔劍,匆匆迎戰,卻發現那些人并不願同自己有所糾纏。他忽然明白了什麽,隔着重重的刀光劍影,擡眼再一次望向李建成,然後,打馬朝他走了過去。
李建成看着他走近,卻仍是在原處立着,巋然不動。
李世民終是在同他相隔不遠的位置打馬立定,徐徐環視過他身後的人馬,慢慢笑道:“大哥,你終究還是信不過我。”
李建成看着他,不語。
李世民慢慢道:“大哥,你是想要親手取的命,是罷?”
李建成目若寒冰,卻仍是不開口。
身後的厮殺聲仍不止息,然而卻仿佛被阻隔在千裏之外,無法穿透二人之間,死一般的沉寂。
李世民目光徐徐掃過李建成身後蓄勢待發,卻默然不語的人馬,心知這樣的距離,這樣懸殊的力量,他已然絕無脫身的可能。更何況,想要自己性命的,是李建成。
如此,心內反而平靜了下來,平靜得一如死灰。
“若終有一死,卻不如死在大哥手中。”他輕輕笑了笑,再度望向對方,“只是……大哥,這條命,世民只肯給你一人。”
“好……”李建成終于開了口,然而神情裏卻無一絲笑意。他接過侍衛遞來的一把長弓,又側身從箭筒裏抽出一支箭簇。
觸到箭簇的那一瞬間,他手猛然抖了抖,本能地想要抽回扣上心口,然而微微一頓,卻是抽出箭簇搭上弓弦,直指李世民。
整個過程幹脆連貫,行雲流水,仿佛不曾有過半分猶豫。
順着箭頭望去,李世民的身形分外清晰,然而面容卻有些模糊。
感到自己的氣息已然是抑制不住的淩亂,李建成知道自己已然容不得半分遲疑了。
只需這一箭,這人也能明白那穿心的痛楚。
只需這一箭,前世今生的種種夙願便能徹底了結。
這一箭,太輕,也太沉重。
而李世民靜靜地看着他,忽然開口道:“大哥可否告訴我……昨夜種種,究竟是真是假?”
然而對方并無回應。
李世民自嘲地笑了一聲,徐徐閉上眼,道:“大哥,動手罷。”
耳畔風聲輕過,許久之後,他隐約聽見李建成的聲音。
“是……真。”
聽到這個答案,李世民本能地睜開眼。
與此同時,一枚箭簇已至眼前,卻是擦着耳側飛過,徒留下一道凜冽的風聲。
而他眼中看見的,卻是李建成一口血噴出,墜下馬來的畫面。
————
魏征推門而入的時候,李世民正靠在床邊,分明應是覺察到他的到來,卻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
徐徐走過去,魏征低聲道:“見過秦王。”
李世民聞聲,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然而眼神恍惚而空洞,仿佛一瞬間被抽去了魂魄。微微點了點頭,他很快又回轉頭去,怔怔地望着床上的人。這個姿勢,似是從未變過。
魏征還記得李建成被送回府邸時,對方的神情舉止瘋狂,言語間每個字竟都是帶着顫抖。而此時此刻,在三日寸步不離的守候之後,那種瘋狂已然只剩下一派死氣沉沉。
順着他的目光,魏征将視線投向床上的人。李建成仰面而卧,平靜得如同沉睡,然而面色卻是如紙一般的蒼白,幾乎不帶一點血色。
自打墜馬之後,他便只是昏迷不醒。動用了宮中所有的禦醫,把脈診治之後,也只能無奈搖頭,說不出是何症疾。
實則雖不願承認,魏征心中卻已然明了,以他愈發嚴重直至咳血的病情來看,若不及時醫治,也許……當真如他所言,撐不了多久了。然而他未料到的是,李建成竟倒在了玄武門,這究竟是天意,還是,他打心底本不願李世民于置于死地?
慢慢地收回思緒,魏征開口道:“今日陛下已有三日不曾上朝了,說是龍體欠佳。”
李世民自打入了太子府,便再未走出過一步,自然也是數日未曾上朝。便連秦王府的人來尋,他起初也是避而不見,後來索性勒令府中上下不得入東宮驚擾,違者殺無赦。
卻方知李淵竟也是三日不曾上朝。
李世民聞言極慢地點了頭,低聲道:“難怪父皇不曾前來探視,想是龍體欠佳……日後我自會入宮賠罪。”
他聲音喃喃,仿若自語又好似在同魏征說話,只是語氣裏早已失去了昔日那種劍拔弩張的氣力,魏征嘆息一聲,實則他大抵能想見,聽聞三子自相殘殺,一人生死不明之後,為人父者應有的心情。除卻遣人送來草藥之外,這三日他不曾親自前來,不是不願,只怕是當真力不從心了。
正沉吟間,又聽李世民道:“為何……要将此事告知與我?”
“秦王果真明察秋毫,”魏征輕笑了一聲,道,“秦王大概不知,此時滿朝文武,均在私底下議論……若皇上有個不是,這繼位的該是何人。”
“繼位的自然是太子。”李世民慢慢道,“除了太子,還能有何人?”
魏征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對方背對着他,卻究竟看不出神情如何。
默然許久,魏征一字一句道:“若太子長眠不醒,秦王又當如何?”
“魏大人……此言何意?”
魏征正色道:“太子若當真如此,為了大唐江山,殿下應當做好繼位的準備。”
“為了大唐江山……這話倒同大哥所牽所念的如出一轍,”李世民輕笑了一聲,卻是将手伸入被衾之中,摸索到了李建成的手,緊緊握住。許久之後,喃喃道,“只是如今,總是将這江山拱手送我,我也不會要了。”
魏征聞言,擡眼望向床上的人。随後他收回目光,嘆息一聲,道:“臣之所言,應亦是太子之願,望殿下三思。”說罷拱手告辭。
李世民仿若未聞,只是緊緊地扣着李建成的手,俯下身子,将臉埋進他身側的被衾之中,喃喃道:“不,絕無這種可能……大哥你會醒過來的,一定……”言語間,神情竟真摯得仿佛重回年少。
“大哥……”
“大哥……”
“大哥……”
他低聲一遍遍喚着對方的名字,直到太過疲憊,而陷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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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民,今日之事便當未曾發生,日後……休要再提。否則,你我便連兄弟也做不成了!”
“世民,你大哥生性寬仁和善,唯獨缺了一份決絕。父皇只願你能做他的肱骨臂膀,為他所不忍為之事,若能如此,這天下便是穩如磐石了。”
“此番遠征突厥,帳中無将,父皇已然許我借二哥府中尉遲恭、秦瓊兩名将軍一用。聖旨再次,還望二哥不吝一借。”
“殿下,太子以‘太白見秦分’之說加以構陷,他已然容不下你,若不及時下手,便再無翻身之日了!”
“世民,你之所言可是句句屬實?那朕明日便召建成元吉入宮,是真是假,一問便知!”
“玄武門乃太子并齊王必經之路,臣以為……便在此處。”
“末将常何,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臣鬥膽一言,明日若不動手,日後遭遇不測的不只是殿下,天策府衆人只怕也無法保全了!”
“殿下,我等便待你一句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殿下,不可再猶豫了!”
“殿下,快做決斷罷!”
“殿下!”
“殿下!”
“殿下!”
……
“對不起,大哥。”
……
“傳令下去,除李建成李元吉屬籍,子女一個不留!”
“父皇,我殺了大哥,我……親手殺了他。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哈哈哈,今日這渭水之盟,你堂堂的颉利可汗要的便只是一幅《蘭亭集序》?!好,朕便給你!不過是一幅畫而已,能換我北境安寧,朕……自然是求之不得!”
“傳朕旨意,封李元吉為海陵郡王,谥號為‘剌’;封李建成為息王,谥號為……“隐”。”
“自今日起,恢複李建成皇太子封號,後人不得再做更改。”
“大哥……大哥……原來這麽多年,我竟沒有一日能忘得掉你?!大哥,你已折磨了我半生,你……放過我罷……”
“杜先生,這史書朕今日無論如何也要一看!朕要看看,那人在你們史書裏……究竟是何模樣……”
“不大哥,你絕無他們所寫的這般好,半分也無!你什麽也不是,你在我心裏什麽也不是,否則,我又怎會下手殺你?!”
“诏告天下,朕百年之後,《蘭亭集序》必當随葬!……大哥,如此天下皆知,你的東西,我便是死也要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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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實不相瞞,我後悔了,我當真……後悔了……”
“若有來生,我不要這天下,只要你……”
淩亂破碎的話語自腦海一一閃現而過,然而夢境的最後,一切回到了玄武門。
一人高坐于馬上,長弓在挽,箭頭直指着面前的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
而對面的那人,卻是李建成。
李世民大驚,匆忙奔去想要阻止,然而馬上的自己已然松開弓弦。
剪如流星,倏忽而過。
然後李建成便在自己面前,轟然墜馬。身後的披風如火一般烈豔,頃刻便染紅了整個玄武門。
……
李世民忽然驚醒,才發現自己仍是伏在床畔的姿勢。
擡起眼,幾乎怔愣一般,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李建成。
許久,他忽然傾身上前,把臉埋入對方的頸窩。幾乎是用盡全身的氣力,顫抖着将人緊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