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一:一夢廿三載

(一)

箭出手的那一刻,他終于看清了對方的眼。

那雙眼不再平靜,不再疏離,而其中卻蘊含着的情緒,已不能一言而盡。

訝異,無奈,絕望,自嘲……每一種情緒,如同刺入自己心口的一把利劍。

于是那箭沒入對方的胸口,換來的卻是自己撕心裂肺的疼痛。

“大哥,對不起。”他看着對方,極力地平複着自己的情緒,然而聲音裏,已是抑制不住的顫抖。

而話音方落,面前的人便眼睜睜地自馬上墜下,白袍銀甲之上,是如明花一般豔紅的血跡。

甚至未來得及看清他最後的表情。

看清又如何,此時此刻,他對自己有的也只是一個恨字罷。

沉重的墜落聲在耳畔響起,李世民指尖一松,手中的長弓便倏然落地。他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身影,看着自對方身前徐徐淌出的殷紅血跡,忽然間動彈不得。

巨大的震撼之中,腦中只剩下空白一片,仿佛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木然地駐馬而立,甚至忘了,這玄武門前的紛争,尚未結束。

忽然胯下的馬一揚前蹄,帶着他便往前沖去。李世民這才回過神來,然而已是連人帶馬地沖入了不遠處的小林間。

緊跟上來的,是手提長弓的李元吉。

“你殺了大哥!你親手殺了他!”李元吉雙眼因為發怒而泛紅,便就這手中的長弓,沖他拉起弓弦連發三箭。然而因為太過倉皇,不及李世民做出任何躲閃,那箭簇便擦着他周身倏忽而過。

李元吉索性不再放箭,近身前來,拉開弓弦意欲以之勒其頸項。李世民倉皇躲閃,然而自己的衣衫卻被枝桠挂住,不得脫身。正倉皇之際,只聽聞一聲大喝,卻是尉遲恭揮着他的丈八長矛,氣勢洶洶而來。

李元吉見勢一驚,匆匆迎了一擊後便策馬躲避,然而未跑出多遠,便被尉遲恭一箭射入後背,墜馬而死。

尉遲恭大喝一聲:“太子與齊王俱已死,識相的便趕緊歸順了秦王罷!”說罷回馬來到小林邊,只見李世民在方才的争鬥中已然墜下馬去,卻并未站起,只是就這那姿勢跪在地上,十指深陷入泥土之中。

“殿下……”尉遲恭遲疑着走到他面前,只覺對方身子似在顫抖,然而卻又并非因了那李元吉方才那區區三箭。

李世民聞言半晌沒有回應。

方才李元吉的話仍在他腦中回環往複,仿佛直至那時,他才真正意識到,李建成死了,死在了自己手中。

自己終于,親手殺了他。

指尖愈發用力,死死地扣着身前的地面。

——大哥,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至此的啊。

見他半晌不做回應,尉遲恭有道:“殿下,齊王已死。”

而李世民仍是仿若未聞,直到有人匆匆來報道:“殿下,東宮及齊王府熟人聞訊,正帶兵甲往此處趕來!”

李世民驀地回過神來,他擡眼望了面前的人片刻,才慢慢地支起身子站起來,神色一點一點恢複了平靜。

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了。

“傳令下去,傾府中所有兵力将人阻住,切不可教其逼近此處!”頓了頓,轉向尉遲恭,神情裏不是平靜到近乎陰冷,“尉遲将軍,替我進宮……将此事禀于父皇罷。”

(二)

李世民次日進宮見到李淵時,對方一夕之間已然老邁了許多。

二子為兄弟所殘殺,自己也被脅迫,無奈之下出讓兵政大權。此時此刻,自己這個皇帝,已然是形同虛設。

見李世民前來請安,他面上沒有什麽表情,也沒有開口說話。甚至只是垂着眼,不願去看面前這個殘殺兄弟,逼迫父親的不義之徒。

然而默然許久,他卻聽聞李世民低聲道:“父皇,我殺了大哥,我……親手殺了他。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那聲音裏,竟是帶了哽咽。

李淵聞聲擡起眼,但見李世民已然徐徐跪倒在他面前,零零碎碎重複着方才的話,漸至泣不成聲,末了更是嚎啕大哭起來。

那聲音,是李淵從未見過的撕心裂肺。

默然許久,他終是起身上前,将人攬在懷中。

李世民順從地倚靠在他懷中,便如同年幼的時候一般,毫不壓抑自己感情地哭出聲來。

而他的餘生之中,再不會有這樣一日。他将變得冰冷,威嚴,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哪怕是一點點真實的情緒。

李淵嘆息一聲。嫡子三人,失之有二。事到如今,他也別無選擇了。

(三)

“既已将太子并齊王滅門除籍,為何偏偏留下在下?”魏征端然而跪,神色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李世民于坐上垂眼看着他,慢慢道:“廢太子府人,欲歸順者,我一向不計前嫌。”

魏征伏首拜道:“那便請殿下賜魏征一死。”

“求死?”李世民眸光驀地銳利了幾分,冷笑道,“你想以死明志?”

“非也,”魏征道,“泉下苦寒,臣甘願伴太子而行……”

“妄想!”李世民忽地拍案,咬牙切齒道,“你們誰……都別想下去陪他!”

魏征伏地不起,神色平靜。實則他已然明白,李世民後悔了,他下命不再追殺太子齊王餘黨,便是不願再多取一人性命。

只是斯人已去,後悔又有何用?魏征暗自笑了笑,實則他心底已然做好了決斷……

然而正此時,他卻聽聞李世民開了口。那聲音不再暴怒,低沉間,甚至隐約透着幾分黯然。

“魏征,他一生心裏只有這江山。你若當真為他,便不該棄了他心中所願。”

魏征聞言微微怔住,随即苦笑了一聲。他便是為此,才沒有在玄武門事變之後,立刻自裁。

與李世民對陣,他從未落過下乘,唯有這一次,縱然明知為他所利用,卻也別無他法。

——殿下,魏征平素從不惜命,此番,怕是要貪生怕死一回了。

(四)

貞觀元年,已是一國之君的李世民下令,追封李建成為息王,谥為“隐”;追封元吉為海陵郡王,谥為“剌”。與此同時,将二人恢複原籍,以禮改葬。

當日李世民于宜秋門黯然長立,久久無言。歸返之時,已是淚流滿面。

人人只道谥法中,隐拂不成曰隐,不顯屍國曰隐,見美堅長曰隐。卻不知,隐,蔽也,隐,微也。

一個“隐”字,不過是相忘而不能忘的隐痛。

(五)

渭水兩岸,大軍肅然對峙。

為首的将領已然出列而立,隔着寬闊的河岸,長久沉默。

終于,颉利可汗咄苾開了口,卻是笑道:“上次一別,今日再見,當日的秦王竟已然是今日的帝王,玄武門前殺了親弟兄,真是好手段!”

李世民聞言神色不變,只道:“莫非颉利可汗趁亂侵我大唐疆土,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卻是為隐息王報仇而來?”

驀地聽他說起這麽一個追封的谥號,咄苾心頭微微一痛,咬咬牙,才算是沉住了氣。

李世民見狀又道:“你我對戰已是數月有餘,縱然我大唐民生尚未恢複,而以突厥之力,卻也不足以全然敗我。今日可汗既願來這渭水之畔與朕想見,想必對此事亦是心知肚明。實則朕不願與突厥為敵,欲與可汗簽訂盟約,若可汗也有此意,金帛財物,自當奉上。”

如今李建成餘黨仍是不斷起事,加之連年戰亂之下民生不濟,李世民深知此時絕非與突厥決戰之機。

咄苾聞言沉吟了許久,道:“我之所欲,唯有一物而已。”

李世民道:“何物?”

“曾聽聞陛下早年曾得一副墨寶,喚作《蘭亭集序》,”咄苾一字一句笑道,“我雖非中土人士,卻也略好風雅,久聞其盛名而不可得……卻不知陛下願否割愛?”

李世民聞言,面色驀地暗了下去。

咄苾看了他片刻,道:“陛下若不願割愛,我也不會強求。只是今日不便在此多做耽擱,便先行告辭了,一切……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面色一點一點變得陰沉。

而咄苾帶着大軍打馬返身,卻忽然放聲大笑。笑聲豪邁,卻又透着蒼涼。

而當日夜晚,咄苾帳中迎來了唐朝使者,他手中捧着的,便是那稀世之寶——《蘭亭集序》。

咄苾将畫徐徐地展開,盯着一寸一寸地看過,默然無語。許久之後,他才将畫小心收好,對使者道:“回去告訴你們的皇帝,盟約之事就此定下。具體細則,改日當面商定。”

數日之後,雙方簽訂了“渭水之盟”,咄苾親殺白馬,以血盟誓,不日便帶兵而返。只是渭水索畫一事,卻無人知曉究竟如何。

(六)

貞觀十六年,李世民做了一個夢。

那闊別了二十年的面容,頭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如此清晰,仿佛一伸手就能夠觸及。然而當他本能地伸出手去的時候,對方卻在頃刻間化為一道白煙。

醒來的時候,李世民有些木然地坐在床頭,神情裏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冰冷。然而以手觸面,指尖卻滿是濕潤的痕跡。

陡然地他笑了一聲,笑着笑着,卻又再一次淚流滿面。

在刻意遺忘了,刻意壓抑了那麽長的時日之後,這一夢卻然他忽然意識到,沒有那人相伴的二十年光陰,才是真正的虛如一夢。

原來二十年裏,自己竟沒有一日能忘得掉他,沒有一日,能擺脫掉他的陰影。

仿佛已然嵌入了自己的骨肉之中,這折磨,無始無終。

三日之後,李世民再度下诏,恢複李建成皇太子封號,是為“隐太子”。

一載之後,他在再三執拗之下,終是如願從杜如晦手中接過了那本《唐書》。用了一個日夜,他親手将所有關于李建成的內容改得面目全非。看着書中“資簡弛,不治常檢,荒色嗜酒,畋獵無度,所從皆博徒大俠”之類的描述,他反而笑了,仿佛多年的折磨,終是找到了一個發洩的出口。

——大哥,你不過如此。我又何必對你……念念不忘。

(七)

“《蘭亭集序》,給朕取來……”李世民仰卧在床,望着帳頂徐徐道。

宮人應聲離去,敘舊後懷抱着一個卷畫歸返。及至到了床邊展開,卻驚道:“陛下,這畫……如何是一片空白?”

“大膽!這分明是稀世墨寶,怎會是空白的?”李世民怒道,卻仍不住低咳起來,斷續道,“且把畫給朕……給朕……”

宮人吓得不敢再言,只依言将畫卷好,呈了上去。

李世民将畫懷抱在懷裏,将身子側在裏內,道:“你且退下罷。”便再無了聲息。

那宮人正欲退下,卻又被李世民喚住。

“陛下還有何吩咐?”

“這畫……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李世民聲音有些模糊,“待朕百年之後,務必要雖朕入土。”

那宮人聞言忙跪下道:“陛下身體健朗,怎會……”卻被李世民打斷。

“罷了,你去罷。”

宮人走後,李世民慢慢地閉上了眼,神情平靜。

自打征高麗時中箭之後,他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自那時起,他時常會出現幻覺,會看見李建成出現在自己身邊,同自己說話,形如鬼魅,面目卻美好如初。

他知道,這折磨會随他至死。

于是,他開始服食丹藥,為的不是長生不老,只是擺脫掉這種煎熬。而如今,自己這身體,卻大抵是葬送在了這些丹藥之下。

用力抱緊了懷中的畫,朦胧間,李世民想起自己這五十年的光陰。

前一半,有大哥相伴。後一半,便是獨自一人。

他知道,縱然自己治理下的大唐空前強盛,縱然自己一手締造了貞觀之治,縱然自己一生功績無數……然而,他卻沒有一日是真正快樂的。

他甚至未曾真正笑過,因為那揮之不去的陰影,沒有一刻不在折磨着他,讓他痛不欲生。

而如今……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反而平靜坦然了許多。這煎熬,終将走向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感到身後似是有什麽動靜。李世民回過身去坐起,一眼便看見立在床畔的李建成。

白衣勝雪,眉目含笑,一如當年自己最迷戀的樣子。

“大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大哥你可願信我一言?”他垂下眼去,低低地笑了笑,慢慢道,“實不相瞞,我後悔了,我當真……後悔了……”擡起眼,驀地俯身過去,将人緊緊抱住,“大哥,若有來生,我不要這天下,只要你……”

感到對方反手擁住了自己,那觸感是久違的熟悉。李世民愈發用力抱緊了對方,埋首在對方的臂膀間,忽然笑了。

自武德九年到貞觀二十三年,一共二十三載光陰裏,他從未如此笑過。

“大哥,遲了二十三年,你可願等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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