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一(5)

或許是因為梁家爹娘有這麽個念頭在,是以也不計較男女大防,就讓姐弟二人一起招待客人。家中沒有好東西,梁家阿娘就把從田裏捉來的蝗蟲烤了拿給客人吃。

阿爹埋怨道:“這怎麽行?人家不嫌棄?”他話雖如此,卻沒動過拿油紙中的食物來招待客人的念頭。

阿娘也沒辦法:“蝗蟲吃我們的莊稼,我們就吃蝗蟲,哪裏不行了?”

阿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梁頌想慢慢和梁逍解釋真相,無奈梁家阿弟梁遙一直在側。身處幻境的事情,梁頌思忖再三,不好對外人說出,但是不提幻境,他又不好解釋妹妹一說。他只得不鹹不淡地說些別的,安撫妹妹情緒,試圖拉近關系。

可惜妹妹卻不大領情,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梁頌心裏有些莫名的酸澀,他的妹妹,在夢中是不認得他的。

當梁家阿娘将烤好的蝗蟲端上來時,梁頌僵住了,極為震撼;更讓他震撼的是,他的妹妹,居然要拿起來吃。

其實,梁逍用水囊喝水的時候,他就隐隐感覺到妹妹的不同,等到妹妹毫不避諱地吃蝗蟲時,他更是驚駭。

他伸手扼住了妹妹的手腕:“梁逍!”他心裏鈍鈍的疼,他的妹妹,幹淨愛潔,怎麽會……他心中一陣茫然,到底是夢裏的她變了,還是本就是另一個她?

梁逍瞅了他一眼,掙開他的手,和弟弟一起吃蝗蟲。她餓得緊了,這人要做什麽?他難道不知道老百姓沒有吃的,即便是這蝗蟲也是有很多人搶的嗎?

直到這個時候,梁頌才确切地意識到,眼前的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妹妹。他無法安慰自己,說是性格氣質不同。她在這裏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生活,相比起來,他才是闖入她的世界的外人。

這個結論讓梁頌心頭酸澀。他沉默了許久,輕聲問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十幾年的人生可能是一場夢?”

梁家姐弟都是一愕,梁家阿弟笑道:“真也罷,夢也罷,都活了十幾年了,哪怕是夢,也要繼續下去。不過,誰家的夢能做十幾年的,兄臺還真是會說笑。”

梁逍點頭附和,同時身子悄悄遠離梁頌,她記得他就莫名其妙地說過,她是活在夢中的。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她的人生是一場夢的話,那也太好笑了。她在夢裏能哭能笑,有爹有娘,五感俱在,怎麽就會是夢了?

梁頌心中一沉,眉宇間籠罩了明顯的疲态:“如果是被困在陣法中,自己身處幻境而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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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姐弟對視一眼,一起搖頭。梁遙說道:“若真如兄臺所講,陣法幻境,那都是仙人手段。可如果真有仙人,會見天下大旱而袖手旁觀嗎?可見神仙一說,終是虛妄。”

梁頌凝視着梁逍:“你說。”

瀛洲梁氏身有仙脈,皮相自然都是極好的,梁頌的眼睛尤為出彩,眸色極深,他注視人的時候,就會給人一種眼中只有對方一人的感覺。哪怕是普普通通地看着,都會讓人誤以為深情款款。

梁逍一怔,垂下了眼眸:“我自然和阿遙的想法一樣。我永遠都不相信我是活在夢中的,如果我真的是在夢中,那我寧願一直睡下去。”

梁頌拳頭攥緊,她怎麽還是這麽固執?轉念一想,卻又怨不得她。易地而處,他也不會相信的。他想,他應該換種方式了。

梁家姐弟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被低氣壓所籠罩,兩人悄悄對望一眼,低下頭去,也不理會他。

梁頌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告辭了。他看得出來,妹妹在這裏與家人相處得很好,貧窮和饑餓對他們而言都不是問題,他們很快樂。

若不是他一定要帶妹妹回現實,她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未必不好。他隐隐感覺到現在的妹妹遠比現實中快樂。她的情緒,她的語言,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鮮活而生動的,不像是他熟悉的瀛洲梁逍,除了在他面前還有些情緒波動,其餘的時候,歡笑和眼淚都往肚子裏藏。

瀛洲梁氏,是驕傲而強大的,也是孤獨的。

他的腳步漸漸沉重,要承認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嗎?要承認夢中的妹妹其實過得很幸福嗎?有疼愛她的爹娘,有友愛的弟弟,并不是他曾經以為的噩夢啊。恐怕她明知是夢,也是不願醒過來的吧?

陽光依舊毒辣,梁頌擡頭看看天上的太陽,光暈刺目。他告訴自己,不能忘了初衷。妹妹在幻境中,再快樂也不是真實的。他來這裏,是為了喚醒妹妹。如果她在現實中不夠快樂,那就盡量讓她更幸福就是了。

他可以陪她去找父母,享受天倫之樂。他可以做一個很友愛的兄長,陪她玩鬧。但是前提是,妹妹必須醒過來。

他心裏突然生出一個想法來,她不相信這是夢,可是假如這是噩夢的話,她還會堅持嗎?這念頭越來越強烈,像是關押在心底的小獸,一旦放出來,再也收不回去。

梁家二少梁豐正在家裏納涼,美貌的丫鬟給他打扇捶肩捏背,好生惬意。他一瞥眼看到梁頌,兩眼眯成一條線:“呦,大哥,回來了這是?”

梁頌點點頭,轉身要離開之際,卻突然頓住腳步,問道:“怎麽樣才能讓人快速從夢裏醒過來?”

“啊?”梁豐一愣,從丫鬟手裏搶過扇子,自己扇了幾下,“這還不容易?給他身上潑一盆冷水,他肯定就醒過來了!打斷了他的美夢,還能不醒啊?”

梁頌點頭:“說的是,毀了她的美夢,她也就醒過來了!”他拍拍梁豐的肩頭:“謝謝,你說的很對。”

像是解決了一個重大的難題一樣,他的眉頭舒展開來,轉身離開的時候,連步伐都輕快了許多。

梁二少莫名其妙:“大哥是怎麽了?這麽簡單的事情都想不明白。不讓他睡覺,自然就不會做夢啊。”

而找到了答案的梁頌,卻早已走遠了。

梁二少摸摸他的雙下巴,暗忖,是該幫幫大哥了。如果不是為了大哥,他怎麽可能答應那些賤民的要求?他揚聲喚道:“管家!管家!”他對匆忙趕來的管家附耳吩咐了幾句,笑得甚是舒心。

大哥,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啊。

梁頌還在思索着如何把妹妹的夢境變成噩夢,他尚且沒有付諸行動,梁二少便替他做了。

梁二少命令管家帶人去請梁秀才的姐姐來家中來做客,順便提親。他特意關照了管家:“一定要請過來,要格外關照。”他還大手一揮,讓管家送點糧食過去。梁二少被自己感動了,太善良了。

他自忖,他答應了梁秀才今年免租,又準許借糧種給佃農。那梁秀才口燦蓮花,将他梁二少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還許諾過兩日定送一塊牌匾過來。梁二少琢磨着,這事兒一定能成,大哥啊,你不要太感謝我,将來報答我就是了。

可惜,梁二少惡事做慣了,欺壓百姓魚肉鄉裏的惡霸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他這一番關照,聽在管家耳中,就另有一種含義了。

提親還要現在就請來,那定然不是正妻了?也是,二少這樣的家世,那窮酸的秀才家怎麽配得上?一定要帶來,那就是用強也無所謂了!

管家琢磨了一會兒,帶着幾個打手,扛着糧食,浩浩蕩蕩前往梁秀才家去。二少爺吩咐的,一定不能怠慢。

梁家阿娘正跟女兒說着貼心話,問她對梁頌的看法,旁敲側擊看女兒是不是有意。

梁逍初時還沒聽懂,後來阿娘的話越來越明顯,她怎麽會不明白?梁逍搖頭:“阿娘,你想多了。他就是認錯了人,他腦子不大清醒。”

阿娘嘆氣,猶不死心:“真的是認錯人了?他說你是她妹妹,恐怕是在故意尋找由頭接近你吧?”

這後生看着不錯,除了家裏複雜些,倒像是個良人。阿娘真的不想教女兒錯過。

梁逍異常篤定:“不是,不是,他真的是不大正常,一直說我是在夢裏,在夢裏。不是有毛病是什麽?”

他以為他後來拐彎抹角說的話她聽不明白嗎?口口聲聲說這是夢,這要真是夢,她為什麽還不醒?

管家帶着打手過來的時候,趾高氣昂,鼻孔朝天,直接闖進來,指揮着衆人将糧食放下。

秀才梁遙只當是梁二少先前允諾的糧種,心生感激。對方的态度,他也忽略了,連忙上前長長一揖,口中道謝,言辭甚是懇切。

管家的反應卻出人意料,他一把推開梁遙:“什麽糧種?這是我們家二少的聘禮!”

梁遙是個讀書人,甚少從事體力勞動,自然比不得五大三粗的管家,被一把推開的他,站立不穩,倒在地上。

梁家阿爹一愣,扶起兒子:“不是說是大兒子嗎?怎麽成了二少爺?下聘這個态度,跟搶親似的!”

管家很不耐煩:“說了,是二少,不是大少爺!二少爺說了,提親,我們也提過了,我們這次是來帶走你們家姑娘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講個妹妹的故事。妹妹也是有黑歷史的。

在梁頌眼中,妹妹從小就聰明。三歲的時候,有人逗她:“給你找個後媽好不好?”

妹妹很淡定地看了那人一眼:“不要,我只要薄媽。”

風中石化。

梁頌暗笑,妹妹呦,不是所有的“厚”相反的都是“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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