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妄疤頂着一頭睡成鳥窩的亂毛,從真皮沙發裏爬起來坐直,喝了口高腳杯裏的可樂,又上下打量一遍鹿妍,好奇道:“你看起來只有二十歲。”
“謝謝。”鹿妍默了默,“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對方拿着他那根吃到一半的棒棒糖,跟彈煙灰似的點了點旁邊的小沙發,示意鹿妍:“坐。”
她長得極其顯小,五官雕琢出挑,一雙小鹿眼漆黑濕潤,是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類型。
妄疤滿意地看鹿妍半晌,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大哥今年二十九。二十讀完博,五年前回國,繼承家業一心忙工作,缺人照顧生活。你長得好看會做飯,正好湊一對,般配。”
說rap呢?
一個非要裝老成的,自稱大哥的,十七八歲小屁孩。
鹿妍注視男孩腦袋上叛逆的紅發,眼裏逐漸多了幾分對中二毛孩的慈愛包容,不太相信地拆穿他:“小妄疤,你只有十八歲吧?”
“還沒到十八,不過下個月我就過十八歲生日了。”妄疤抓了抓頭發,覺得鹿妍這聲“小王八”怎麽聽怎麽不對勁,“妄疤是我的筆名,你還是叫我屈文文吧。”
屈文文顯然對自己這個秀氣的名字羞于啓齒,忍不住腹诽:“靠,大哥名字好聽多了……”
鹿妍聽得雲裏霧裏,索性跳過這段沒營養的對話。她坐在小沙發邊,從帆布包裏摸出本筆記本,擰開鋼筆蓋,說回正事:“屈文文先生,從下周開始,我會來負責你的一日三餐,請問你平時有什麽忌口嗎?”
屈文文:“沒有。”
“是喜歡中餐還是西餐?”
“都行,”屈文文把棒棒糖咬得嘎嘣脆,含混道,“你做什麽就吃什麽,我不挑。”
“……”
鹿妍的筆尖停在紙上,對着面前一片空白的記錄,頓時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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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這還是剛剛用番茄醬在其他面試廚師的料理上寫滿“豬食”“狗糧”的人嗎?
“我不挑食,”屈文文也想起自己做過的好事了,他拎了個抱枕抛着玩,順口解釋,“今天不是我要這麽挑,是大哥讓我只選你。”他不屑道,“再說了,他們做這麽難吃,讓我罵兩句就罵兩句……”
“大哥?”
鹿妍終于反應過來了。
從進門到現在,屈文文口裏的“大哥”不是什麽狂霸酷炫拽的自稱,而是另有其人。
兩人的頻道總算對上,鹿妍捏着鋼筆看他,眸光茫然。
誰?
屈文文更茫然:“你不認識我哥啊?”
她都不認識大哥,哥還幫她過面試?
他們爸媽常年不在國內,大哥顧執南又經常忙到沒時間回家住,顧家就剩下屈文文和一堆傭人。
但那幫人總隔三差五給他爸媽通風報信,什麽要命啦二少爺打游戲打到國內淩晨三點不睡覺啊,什麽夭壽啦二少爺睡到下午還不吃早餐瘦脫相啦……
屈文文對這些人型監控器煩不勝煩,仗着天高皇帝遠,溜出家來住了酒店。
上周,忙到一直沒空管教親弟的顧執南給屈文文打個了電話,小霸王差點以為自己要被他哥拎回去動家法,沒想到哥是想給他找個私人廚師。
在今天的面試前,哥給他發過信息,簡要的兩個字:
【鹿妍。】
屈文文心領神會,配合他哥,讓鹿妍過了面試。
能讓他哥特地出手幫忙的陌生女人,除了未來大嫂,顧文文想不出別人了。
結果大嫂不認識他哥?
這走的什麽冷酷絕情狗血失憶劇情?
“我哥,”屈文文清嗓子,試探地提醒鹿妍,“就投資這家酒店的,盛弘資本的創始人顧——”
“不認識。”
她回得毫不猶豫。
屈文文愣住。
鹿妍的目光悵然悠遠,緩緩抿出一個貧窮的小梨渦。
她嘆氣:“我沒有這麽有錢的朋友。”
“……”
黃昏後是屈文文的寫稿時間,鹿妍沒再久留,詳細記下他的口味後,離開總統套房。
等在房門外的套房管家将鹿妍帶到酒店行政辦,簽完合同,又帶着她下樓提前熟悉了一圈廚房。
“以後您的獨立廚房就在二十樓,”逛完鹿妍的廚房,管家陪同送她下樓,笑道,“我們酒店的自助餐廳也在這層,平時您可以直接用餐廳廚房的食材,缺什麽就提前告訴廚工。”
兩人穿過壁挂油畫的歐式長廊,來到電梯間。
等待間隙,鹿妍翻了翻手機,微信聊天框已經被鋪天蓋地的消息盡數淹沒——
高姝雅:【妍妍你家路由器都被小偷偷走了?!!我說我怎麽連不上WiFi!】
高姝雅:【看新聞了嗎,傅狗要訂婚了。】
高姝雅:【劈腿一周就訂婚,他趕着冥婚?】
鹿妍翻消息的手指倏然一頓,戳開高姝雅發來的新聞鏈接,碩大醒目的标題随即映入她的眼簾。
《又見豪門聯姻!啓舟集團好事将近》
昨天的新聞,啓舟集團的太子爺傅啓州公布訂婚消息,對方是江氏地産的千金小姐。闊少要娶富家女兒,訂婚禮就在下個月。
偷拍照裏,傅啓州正帶着江氏千金逛奢侈品店,兩人如膠似漆,聽說當天傅太子還給女朋友買了一塊價值百萬的全鑽腕表。
一群吃瓜路人在評論區高喊着壕無人性。
鹿妍默默看到尾,叉掉了新聞頁面。
其實在鹿妍和傅啓州交往的時候,他給她送過不少禮物,衣服鞋包首飾,價格上萬的也有,但那些貴的都被她退了回去。
因此在一起近兩年,鹿妍身上最貴的是一雙名牌高跟鞋,還是她攢了三個多月的工資自己買的,顏色是傅渣男喜歡的珊瑚紅。
而這雙鞋,早就在她分手的當晚,就跟着她對渣男的祭奠一起進了垃圾桶。
高姝雅:【寶貝別哭啊,我們祝他冥婚快樂[/微笑]】
鹿妍陷入回憶,淚盈于睫。
為什麽?
她到底為什麽想不開要扔那雙鞋?
要是自尊能買漂亮高跟鞋,還要錢有什麽用?
都,是,錢,啊——
高姝雅:【對了你面試結束了嗎?怎麽樣?】
鹿妍內心打滾地後悔完,垂眼打字:【已經通過——】
“叮”的一聲,電梯門剛巧打開。
下意識地,鹿妍擡頭瞅了眼。
“通過”的“過”字還沒打出來,手不聽使喚,一個“滾”字行雲流水地打在了對話框裏。
傅啓州正摟着一位女人出電梯。
他容貌俊朗,打了條酒紅色的領帶,和他身邊女人的酒紅色禮裙相襯。看模樣,兩人是來酒店的自助餐廳用晚餐的。
挽着傅啓州的女人妝容精致,拎着銀色鱷魚皮鉑金包。鹿妍認出來,是那天晚上傅啓州劈腿現場的女主角,剛才新聞裏的地産集團千金,江柏莉。
“妍妍?”傅啓州詫異。
“……”
每個劈腿的前任都是一抹游魂。
鹿妍沒看他,默念了遍人鬼殊途,繞過兩人,神色如常地和服務生一起進了電梯。
江柏莉從頭到腳打量鹿妍,神色複雜地從她清純漂亮的臉上掠過,随後看向她的帆布包,矜傲中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輕嗤。
再漂亮有什麽用,傅家要的是門當戶對的兒媳婦。
“啓州,我們不是要吃飯嗎?”江柏莉輕輕拉傅啓州,聲音溫柔甜膩,“今天給你過生日,我讓酒店準備了蛋糕,放久了要不好吃了。”
傅啓州沒動,一瞬不瞬地看鹿妍:“妍妍,你怎麽在這裏?”
回答他的是逐漸緊閉的電梯門。
鹿妍剛按下一樓按鈕,正關上的電梯門忽然被人強硬地扒開了。
旁邊管家頓時倒吸了口氣。傅啓州撇開身旁女人,攔着門,焦急問:“妍妍,你這幾天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拉黑我之前,至少聽我解釋兩句好不好?”
“傅啓州,你幹什麽?”鹿妍蹙眉,往後挪了挪,“我們已經分手了。”
從同窗到現在認識她九年,傅啓州知道鹿妍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看着軟糯可欺,笑起來梨渦甜得能醺人,但有時候固執得不可理喻。
冷飯冷菜不炒第二遍,傷心事不留到第二天,當然,劈過腿的前任不看第二眼。
“我知道我做錯了,我跟她在一起,是我對不起你。”傅啓州卡着電梯門,仍不死心地開口,“但我也沒辦法,家裏人一直逼我,現在只是暫時的——”
鹿妍還沒開口,一直被晾着的江柏莉受不了了:“傅啓州!你別忘了傅叔叔讓你好好對我!”
傅啓州沒理,聲音緩和道:“妍妍,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然而鹿妍的神情懵懵懂懂,可堪是一朵純潔無瑕小白花。她遲疑猜測:“你的頭七?”
“……”
“今天是我生日。”看她片刻,傅啓州深深吸氣,“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處境嗎?我們認識九年了,我知道你心裏也還是喜歡我的,不賭氣了好不好?”
好,個,球。
哭也哭過了,東西也扔了,鹿妍沒打算要回頭。
鹿妍沒吭聲,她垂落的眸光凝在傅啓州扳電梯門的手上,停頓兩秒,又慢慢地挪到不遠處江柏莉青白的臉色上。
場面靜默,幾人詭異而又和諧地僵持着。
有些煩人。
鹿妍小幅度動作,開手機,不動聲色戳開通訊錄,給高姝雅打了個電話。
電話接通,鹿妍裝着接起來電的模樣,語出驚人,開了口就是溫溫軟軟的一聲“寶貝”。
傅啓州剎那間臉色鐵青。
那邊,高姝雅還沒接話,鹿妍已經拿起了甜甜蜜蜜的劇本——
“寶貝,不要催我了,”她狀似苦惱,“我也好想你,不過馬上我就回家了。”
聲音甜軟,語氣黏糊。
傅啓州難以置信,壓根沒想到鹿妍這麽快就找了別人。
即使是以前在一起的時候,也從來沒見她對他這樣過。
“……好,那我很快就回家。”鹿妍演着一個人的感情大戲,邊默默抖雞皮疙瘩,邊糯聲繼續,“你就在家裏乖乖的,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丫丫怎麽不說話?
鹿妍還在思忖要不要對着手機再親一口,對方沉靜半晌,終于出聲:
“我現在不在家。”
男人的聲音低低沉沉,泠泠如昆山玉碎,像濃墨在鹿妍心裏有力地蕩開一筆。
……
……
鹿妍僵着臉,機械地拿開手機看了眼。
高……顧,顧執南?!!
兩人名字挨得近,她剛才一氣呵成撥號碼的時候,錯打給了顧執南。
她黏黏糊糊的,拿腔拿調的,極其做作的秀恩愛劇本,被他從頭聽到了尾。
鹿妍:“……”
什麽叫尴尬窒息?
什麽叫羞憤欲死?
這一刻,鹿妍恍惚間看見了人生的走馬燈,強撐着在生命垂危的最後一秒,以迅雷之勢挂斷了電話。
電梯口,傅啓州的臉色赤橙黃綠。
他身後,江柏莉的臉色青藍紫。
角落裏,鹿妍的臉色紅紅。
形成了一幅堪比調色盤的壯麗奇景。
要到顧執南手機號的當天,鹿妍對他進行了極盡變态的言語騷擾。
一口一個“寶貝”。
還,“乖乖的”。
當晚公寓裏,鹿妍洗完澡進卧室,呈安息狀,生無可戀地仰躺進床裏。
從詩詞歌賦想到人生哲學,從蔥爆羊排想到蟹黃雞柳,從雪白的天花板頂想到那雙琥珀流光的桃花眼。
鹿妍拍着松軟的被子,垂死夢中驚坐起。
騷擾都騷擾過了,不能白白被當成變态。
手機裏多了幾條垃圾短信,鹿妍逐一删掉,揣着開始策鹿奔騰的心跳,點開通訊錄,滿懷誠懇地給顧執南打字:
【晚上好。】
晚上近十點給人發騷擾短信,像個變态。
鹿妍:【天若有情天亦老,請你吃飯好不好?】
更像變态了。
鹿妍破罐破摔,捧着手機等回複。
對方似乎正在忙,等了近半小時,終于收到一條來自顧執南的短信。
顧執南:【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意為,如果神明有情,也會因悲傷而蒼老,特指離別之情。】
回複得正經,端然,令人自慚形穢。
聞者懊悔,見者落淚,下一秒扭頭就要給中學語文老師下跪。
長久而沉默的,死寂。
“……”
對,對不起?
她以她的生命起誓,下次再也不瞎改古詩了?
良久,鹿妍看破紅塵,心靜如水。
如果現在把她擡進急診室,她一定能因為心率為零而被醫生宣告搶救無效。
鹿妍默默爬進被窩,回複了句,打算睡覺。
一句“對不起”還在聊天框裏沒發出去,又進來一條新短信——
顧執南:【好。】
作者有話要說:
南總,不愧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