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交代了政事後,臨晝獨自啓程,再度踏上了前往赫連山脈的官道。
官道兩側滿是青翠的野草,草叢間,安靜的開滿了淺淺的紫色小花,帶着辰安下山時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
那時的辰安只有十四歲,還不會騎馬,無奈的和他共乘一騎,臉上滿是不情願的別扭神情。
但沒過多久,小鬼頭的所有注意就被滿山遍野的粉紫色小花吸引了過去。
「真想在上面好好的打個滾啊!一定很舒服。」低聲的自語被他聽到後,不知怎麽的竟然湧起了一股沖動。
放緩了馬速後,顧手甩脫缰繩,抱着人滾下馬來,耳邊是小鬼頭驚叫聲,躺在漫山遍野的碎花芳草中,仰望着頭頂碧藍的蒼穹。
失去了主人管束的馬匹慢慢了踱了幾步,就在不遠處的一棵矮樹下低頭吃草。
「喂,你叫臨晝是嗎?死賴着我爹要把我領下山,還這麽任由我一路滾下山,你不覺得很失禮嗎?我根本就還不認識你耶?」
被他丢下地從并不陡峭的山坡上一路滾到底,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可以化作一陣風的小鬼頭飄回來化作人形,氣急敗壞的蹲下來罵他。
「你剛剛不是說?想好好的在這草叢中打個滾嗎?」懶洋洋的翻了個身,随手拿走小鬼頭上沾着的草屑,對着氣得紅撲撲的臉頰,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麽的,心裏頭竟湧起了一股熟悉的憐愛。
「我只是随口說說而已,你就當真了啊?沒看到我穿着白色的衣服,這麽一滾,身上都是泥,髒死了,這裏又沒有看起來可以換衣裳的地方。」
面前又叫又跳指着鼻子罵的少年,帶着從小長于山野的活潑率直,看得他好笑之餘,多少也有些疑慮。
就這樣,把這對塵世依然懵懂無知的小鬼頭拎下山來,真的好嗎?
「這裏又沒別人,想換衣服就換嘛?有什麽好大驚小怪。」随口安慰着起身,解下拴在馬鞍上的包裹丢過去。
管他的,都已經帶出來了,接下去會發生什麽事只有天知道。
比起待在仙氣缭繞,終年雲霧不散,除了修煉,還是修煉,為了能繼續修煉,連小孩子都可以送出去犧牲的所謂神仙血脈的十八部族,他還是覺得待在他身邊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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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才不要在色狼面前換衣服,一路上,把我當作姐姐偷親了多少下頭發,不要以為我坐在你前面就不知道,要親去親小姑娘,我可是個男的。」
被抓包的人一點尴尬的意思都沒有,「辰安,聽說白族都是天生的化形高手,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沒看到我剛剛就化作了一陣風嗎?」驕傲的仰起頭,小鬼對于自己的天賦充滿了自信,「不只一陣風,只要世間存在的,都能變出來。」
「那太好了,辰安乖,那就變成小姑娘的模樣,讓孤王親一口吧?」
「……你、你作夢,誰要變成小姑娘讓你親?我不變!」
「嗯,這麽說的話,辰安果然還是願意保持現在的樣子讓孤王親,好吧!看你這般盛意拳拳,孤王勉為其難的接受好了!」
說完就低頭親了一口,如願的見到小鬼的臉很快的就染上了霞暈,不過他相信這絕不是羞紅的。
「你、你……」小鬼頭指着他的手指都有些顫抖,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後,終于憋出一句,「你這個樣子,活該姐姐要毀婚!」
「這不都是你穿着你姐姐的衣裳跑出來,才害得孤王認錯了人?怎麽能怪到孤王頭上?」
「就、就算我不小心穿錯了衣裳,對着第一次見面的人就抱住亂親一氣,你這樣子真的正常嗎?」
「辰安,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哦!」
「咦?亂講!分明之前就沒見過。」所以才在一覺睡醒,聽到螭吻說到這個在數年前在十八部族鬧出了很大亂子,還揚言要娶姐姐的人再度來訪,他才會急急的跑出去。
『見過的,只是那時候你還太小,所以沒有印象。』這句話,當年并沒有說出來。
到如今,自然更沒有理由告訴傷心離去的辰安。
反正他的小鬼頭應該是安然無恙的回到了赫連山上,雖然大約有點不開心,好吧!不是不開心,而是很傷心。
但他是安然無恙的,這就已經足夠。
上山的石階并不整齊平坦,且路徑狹窄,臨晝在山下就棄了馬匹,步行拾階而上。
他走的并不是當日裏白辰安帶着整隊禁軍踏上的主道,反倒憑着少時的記憶,繞過主峰,走上了半山腰的一條隐匿小徑。
十五年前,便是在這條不起眼的小徑上,剛繼位沒多久的東皇,在此遇到了還是懵懂孩童的白辰安。
那一年,臨晝十四歲,繼承皇位還不滿一年,依然有着熱愛冒險的少年心性。
史官說,東島西側的赫連山脈,住着一群以修煉為生,随時都會羽化飛升的仙人。
還說,東島大半的年月裏皆是風調雨順,正是多虧了這些仙人住在那赫連山上的緣故,仙人身分清貴,不理俗世,萬萬不可打擾。
這引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神佛遠在天上,不可觸及,但是仙人,活生生的住在島上,可以看得到、摸得到的仙人。
不跑去看一眼,摸兩下,實在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他初即位,還沒立後,運氣好的話,沒準能拐個仙女來坐鎮後宮說不定,民間不是有傳說放牛的愣小子因為藏起了仙女的羽衣,就将人家娶到了手嗎?
好歹整個東島都在他手上,仙女既然住在東島上,就都是他的,随便娶一個過來,當然是不在話下。
抱着此等惡霸的念頭,還是個少年的東皇抽了個空,跟誰都沒交代,興沖沖的就從禦馬廄牽了駿馬出來,揚鞭策馬,出了京師,入了荒山野嶺,找他的仙女皇後去也。
結果,到了山下才發現,赫連山脈實在是太大太大,只怕要走遍整片山脈,都要花去好幾年的光陰。
跟山下的居民打探了半天,好不容易确認了可能居住着仙人的那幾座山,試着走了幾回,光是迷路,就迷了他好幾天。
真是豈有此理!
想他堂堂東島之主,臨幸赫連山脈,那些住在島上的所謂仙人不倒履相迎,恭候他大駕也就算了,居然連他親自登門拜訪,都擺出了拒絕的姿态。
不要欺他是個凡人,就不知道那山間縱橫交錯的小道,十條有九條,就是個迷惑人的障眼法,擺明了就是用來阻攔入山者的腳步。
這當然難不倒他,俗話說,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千裏迢迢來到了赫連山下,豈有入了仙山空手而歸的道理。
身為整個東島的主人,他東皇臨晝別的不多,最多的就是金銀了。
這些年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國庫裏頭的銀子多得都快塞不下,正好拿來在這偏遠的西部山嶺收買人心。
以免依附在這仙人腳下的黎明百姓蒙受仙氣久了,忘了他這統治着整個東島的人間帝王。
史官不是說,東島之所以平安了幾百年,正是因着仙人庇護的緣故麽?
初次見面,身為整個東島主人的他,理當好好的表達一下地主之誼才是!
這不,連續數日的水陸道場,祭祀天地過後,仙人們不就感受到了他的好意,派了人下來,請他上山了嗎?
只是一呼就去,那他這東島之主的面子要往哪裏擱。
「要孤王停下這水陸道場,祭祀天地的各種儀式?請孤王上山一敘,可以啊!只是孤王旅途勞累,今日須得暫且休息,先把那道上的障眼法撤了,改日有心情了,自然會登門拜訪。」
「如此,我族自會撤下迷陣,恭候吾皇光臨。」眼見是請不動他,那仙人也不客氣,随口答了他一句,轉身就走。
看着那一身道袍,面無表情的前來相邀的仙人姿态高傲的出門駕鶴西去,真是讓人有将他從天上拉下來的沖動啊!
随手接過身旁發呆的獵戶手中的長弓,搭上箭時,那鶴仿佛感覺到了威脅,縱身長嘶,飛入雲霄,只餘半截鶴尾。
說時遲,那時快,臨晝的長箭就在這個時候追了上去,半空中,就見金光一閃,中箭的白鶴在半空中化為一道金光,消失了蹤影。
「好小子,倒是真小瞧了你。」那眼看就要墜地的仙人,瞬間化作了一頭黑鷹,尚未落地,就已拔地而起,巨大的羽翼張開,翺翔于高空,轉眼便消失在了九天之外。
「啧啧,什麽仙人,危急中現出了原形,也不過是能化作人形的禽獸而已。」臨晝頗為惋惜的放下了搭上了第二支箭的長弓。
轉頭看那借了他弓箭的獵戶,卻見他早已被這一番情景吓得兩股顫顫,只怕是不敢再收留他這膽大妄為,連仙人都敢拿箭來射的外來人了。
趁着天色尚早,臨晝便決定朝着那黑鷹飛走的方向,再行入山一探。
雖說仙人多半是山間禽獸所化,讓他有些失望,但仙人清心寡欲的,在床上死板板毫無趣味,沒準是山精野魅所化的更有趣味也說不定。
這般安慰了自己一把後,丢下銀子,順手拿了獵戶的彎刀與長弓的臨晝在午後的豔陽下,再度闖入了赫連山中。
相連的枝葉遮沒了大半的陽光,偶爾幾縷穿過樹叢,留下了道道金色的光線,靜谧的樹林裏,不時的有松鼠探出枝桠,兔子竄過腳下,都未曾引起他太大的注意。
臨晝小心翼翼的在樹叢間行走着,十二萬分戒慎的提高了警惕,倒不是害怕着樹後突然出現的猛獸,而是擔憂着是否會再度迷路。
好在這回岔路雖多,總算是一步一步的,走對了方向,在半山腰的大石上望了一眼來路後,看着婉蜒而下,交錯的小徑,多少有些欣慰。
一轉身,正待繼續前進,不意的,卻讓他見到了此生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
只見那小路盡頭的山崖間,橫長的枝桠上,正坐着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梳着兩個羊角辮,看起來不過三、四歲的模樣。
那忮桠雖然足夠粗壯,看起來完全撐得住娃娃的分量,但到底長在崖壁之上,随着風勢晃晃悠悠的,像是随時都能将上頭坐着的小娃娃甩落崖下。
那漂亮的小娃娃雙手托着個玉石般晶瑩的盤子,堆了滿滿一盤鮮紅的覆盆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反倒滿臉憂慮的望着那盤鮮紅欲滴的果子,小手不時的扶一下,像是唯恐落了幾顆,山崖那麽高,掉下去,就再也撿不回來了。
臨晝看得又是擔憂,又是好笑,正猶豫着怎生想個法子,将那孩子從危險的枝桠上抱下地來,那邊的小娃娃看到他,倒是先高興的笑了起來。
「抱、抱、抱……」雙手端着盤子,口齒還有些不清的小娃娃不知道是要他抱他下來,還是抱走他手上的覆盆子。
這時臨晝也已看出,這娃娃恐怕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哪家的孩子會這麽膽大,爬到這絕壁山崖上坐着,還一點懼色都無。
「你知道前往十八部族住處的路怎麽走嗎?」小心的走到了崖邊,找了個娃娃即使掉下來也能接住位置,開口詢問。
「知道。」娃娃更用力的把滿盤果子往他的方向遞了遞,見他似乎夠不到,小小的臉氣餒的皺成了一團。
想了想,張開小嘴朝着手上的盤子上吹了口氣,就見那果子上沾着的露水,瞬間變成了一團雪白的雲氣,托住了盤底。
娃娃一松手,那被雲氣托着的盤子便飛了下來,緩緩的落到臨晝面前。
「往那邊走,我家在那邊,果子給姐姐。」在臨晝伸手接住盤子的時候,小娃娃笑眯眯的露出兩個酒窩,指了指崖後。
「那你要怎麽辦?」雖說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到底還是有些擔心這孩子的安全,總是把他放在實地上比較安心。
「辰安太緊張,忘、忘了剛學會的舞空術,不要告訴爹和姐姐,會被罵。」小娃娃苦着臉和他商量,「要不?找嘲風大哥來救?」
說話之時,臨晝早已攀上了山崖,長腿勾住崖邊的千年老樹根,雙手探出,将垂頭喪氣的小娃娃抱了過來。
小心的将人放在安全之處,這才一個鯉魚打挺,從崖頂翻身而下,穩穩的落在崖邊的小路上,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
「好棒,好厲害。」剛脫離險境的小娃娃半點被吓壞的神色都沒,倒是不忘拍手贊揚,「謝謝你救了辰安。」
晶瑩的烏眸亮閃閃的望着他,小小的臉上滿是濃濃的感激。
臨晝被這純真的神情逗笑,忍不住道,「不如讓我親一口表示感謝。」
說完,想起晨時所見的那高傲的仙人,這孩子若是與他同族,只怕骨子裏也一樣的驕傲不愛親近人。
正想着,卻見那小娃娃半絲猶豫也沒的,就跑上前來,側過來,雪白的腮幫子側着,顯然是等他來親。
臨晝一愣,下意識的蹲下來,抱起娃娃,在那粉嫩的臉上親了一口,小娃娃摟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了。
「你這是要禮尚往來,也回親我一口?」他笑着湊過臉去,逗弄着懷裏的娃娃。
突然間臉上一麻,軟軟濕濕的東西忽然在臉上貼了一下,某種甜蜜的滋味,慢慢的從心底湧了上來,暈陶陶的,像是飲醉了美酒。
待到回過神來才發覺,只不過是被這小小的孩子在臉頰上使勁的親了一下。
真是,想他身為整個東島之主,後宮美人無數,長到這麽大,不知多少香吻主動湊上來,親過了臉頰脖子,甚而身體各處,也沒見有多大的感覺。
今日卻意外的,這孩子無心的一下碰觸,就感覺這樣的甜蜜。
懷裏的孩子柔軟嬌小,正仰着臉,天真的看着他,見抱着他的人似乎有松手放他下來的跡象,連忙更加用力的摟住了他的脖子。
「怎麽了?」他有些奇怪的望着不肯下來的小娃娃。
「辰、辰安怕高,剛剛就是太高了,才忘了舞空術,下不來。」小娃娃低着頭對手指,「把辰安抱回家好不好?腳麻麻的。」
臨晝有些好笑,「原來是為了讓我抱你回去,才這麽大方的讓我親一口,再回親了我一口。」
被他說中心事的娃娃露出更加甜蜜的笑容,有些心虛的吐了吐小舌。
臨晝笑着揉了揉那胖乎乎的小臉,拿起放在一邊的覆盆子,放到高高興興的坐在他的懷中的小娃娃手上,轉過山崖,朝着山頂的方向拾階而上。
接近崖頂的氣候與崖下不同,仿佛初春時節,枝頭上綴滿了新鮮翠綠的嫩芽,懷中的小娃娃心滿意足的坐在他的臂彎上,笑得眉眼彎彎的。
轉過了山崖,踏上了崖頂被綠藤覆蓋的羊腸小道,轟鳴的瀑布聲後,出現波平如鏡的清澈湖面,湖的對岸,錯落着許多古樸的小木屋。
想來那應當就是十八部族的所在,懷中的小娃娃歡呼了一聲,從他的懷中掙紮着下地,雙腳踏上地面後,小手招了招,示意他蹲下來。
他一蹲下,小臉就主動的湊了過來,表示讓他親一口,讓他親完雙頰後,踮起腳響亮的回親了他一記,就蹦跳的跑了開去。
被親過臉上殘留的甜美酥麻,到很久很久以後,都未曾散去。
臨晝笑了笑,望着這天真的孩子遠去的身影,對這遺世獨立的高傲族群的敵意,倒是淡了少許。
崖頂的木屋間炊煙袅袅,湖邊幾個婦人正從身側的木盆中取出衣物攤開在水邊,正舉着木槌,用力的敲打着,孩子們四肢滑動,嬉笑着在湖邊劃着水。
遠遠看去,這番場景似乎與普通的農家并無太大的區別,只待走近了一些,臨晝方才見着其中的不同之處。
那炊煙雪白蜿蜒,從木屋的頂端冒出,卻是絲毫不受山間清風的影響,細細縷縷的,卻是一路扶搖,直上青天。
漿洗的婦人們雖然衣着簡樸,卻是個個身形纖細,讓人不由地懷疑這似乎一折就斷的纖細手臂,到底蘊含着多大的力量,竟能掄起有她們半個腰身粗細的巨木槌。
最為怪異的,還是那群在玩水的孩子,波平如鏡的湖面,仿佛真的成了鏡子般,毫不費力的,托起了孩子的全身,卻偏又在小手探入水面之時,恢複成流水的本質,任由水珠四下裏飛濺。
這怪景象乍看之下,多少會讓人吓一跳,但臨晝沒多久前才見識了活人大變黑鷹的戲法,這些日常生活的小小把戲,倒是并不放在眼底。
雖然年少,但自小尊貴,他多少有些自恃身分,不欲貿然上去驚擾婦人孩童,沿着湖岸的木屋走了一圈,找了個水淺之處,涉水而過,進入了山後的密林。
林中的樹木相較于別處更為高大,綠條相交,連成片片華蓋,枝頭上纏滿了細細的藤蔓,藤蔓上繁花似錦,綿延而下,連着樹下芳草間的不知名野花,在正午的陽光下,耀眼奪目的盛開着,美得便如仙境一般。
然而讓臨晝驚訝的是,這片繁華處處的仙境,卻是鳥獸絕跡,從那處處盛開的完好的花骨朵們便可知道,這是片從來沒有人涉足過的地方。
但明明十八部族的木屋,就在這片密林所在不遠之處,如此美景,又怎會長年無人駐足。
抱着強烈的好奇,依然還是少年的東皇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向了密林的深處。
最先聽到的,是琤瑽的水流聲,正待舉步,卻不料竟然一腳踏入了水中,撥開遮目的綠葉,這才發現底下是一彎清澈的溪流。
水流并不湍急,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本該清澈的溪水中,卻混合了絲絲縷縷的殷紅,淡淡的血腥味飄入鼻尖,引起了臨晝一絲警覺。
逆着水流的方向,沿溪而行,越往上走,那淡淡的血腥味越強烈,臨晝本能的感覺到,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想必不會是什麽善行。
小溪的盡頭是一汪碧綠的池水,池水中荷葉處處,上頭開滿了雪白的睡蓮,中央是一汪噴湧而出的清泉。
一群白袍,明顯是做祭師打扮的男人,正焦急的圍在池邊,為首之人白發白眉,白須及地,藏在須發之下的容顏雖然不甚清晰,然而探出衣袍的手臂卻是光滑潔淨,不見半點歲月的痕跡。
臨晝找了一塊巨大的山石,小心的在石後隐藏好身形,留神注意着這群人的動靜。
只見這群人圍着池水站成了一圈,朝着池水伸直了雙臂,反複吟唱的咒語聲中,一道金色的流光繞着伸出的十八雙手臂飛舞着。
流光過處,不時的便有殷紅的血珠從手腕間留下,滴入池中,奇異的是,這血珠落入水中,卻并不與水融合,反倒不停的在泉眼附近打轉。
圍在池邊的十八人神情莊重虔誠,只一門心思的盯着那湧動的泉眼,對于自己正不住滴血的手臂卻是正眼都未曾瞧過,仿佛在進行的是個相當了不得的儀式。
這詭異的光景維持了極長的時間,長到窩在石後的臨晝開始猜度這些人最終是否會流盡全身血液而死的時候,為首之人終于率先停下了吟唱聲。
他一收回伸出的手臂,其他人便也跟着将手縮回了白袍中,任由那血液繼續緩緩的從袖口滲出,連包紮的舉動都無。
「血祭畢,時辰到,開天啓,現天祭祭主。」白須人一聲令下,繁複咒聲再度從所有白袍人口中唱出。
清若龍吟的唱咒聲中,滿池的荷葉陸續的沉入了水底,頂上雪白的睡蓮慢慢的散開,圍成了近似正圓的形狀。
在這片睡蓮圍成的圓形中,清澈的池水,緩緩的開始了旋轉,急速的漩渦攪渾了水面,池水開始變得渾濁。
那一團渾濁漸化成模糊不清的色彩,劇烈的旋轉着,像是掙紮了半晌,卻不得要領,只是暴躁得越轉越急。
十八名白袍人見此情狀,卻是個個精神一振,不約而同加大了咒語的吟唱力度,直到這睡蓮圈成的池水中,慢慢的現出了一張模糊的臉孔。
随着水波的蕩漾,那張臉孔漸漸清晰起來,從飽滿光潔的額頭,到秋水般寒若星辰的黑眸,再到秀挺的鼻梁,形狀優美的紅唇。
「十五年後,天祭祭主,白辰心,白長老,恭喜您了。」為首之人淡淡道,卻不見半點賀喜的熱誠。
「老夫知道了,這是小女的榮幸。」被道賀的人同樣語調平平,聽不出半點高興的意思,說完,便待施法,消去這湖中的影像。
「白長老稍待,在下以為,池中所現之祭主,并非白辰心。」出入意料的反對聲想起,聽得衆人同時一愣。
「應天雪,十五年後的天祭事關重大,這主祭之人,是萬萬弄錯不得的,你何以确定這池中所現之人并非白辰心?」為首的白袍人皺起了眉。
「諸位請看,池中人看似與辰心極為相像,然其面目俊朗,喉部有結,雖腰如細柳,卻無明顯女子特征,應是一名男子才是。」
其餘十七人聞言細看半晌,紛紛點頭,不得不承認這應天雪言之有理。
「十八部族中并無與辰心面容相似之人,如此說來,這祭主究竟又是何人?」為首的白袍人看向了對岸,「白長老,您有何看法?」
被指名的白長老半晌未曾開口。
臨晝就藏在他身側的山石後頭,見這白長老雙拳緊握,用力到幾乎連指甲都深陷掌中,正在疑惑,那白長老已松開了拳頭。
「應長老所言不誤,祭主非是小女辰心,乃是犬子辰安。」
「這……白長老,您确定嗎?百年一次的天祭,其意在維持我十八部族的血脈不枯竭,這其中出不得半點差錯。」先前開口的應天雪反倒遲疑了起來。
「老夫确定,祭主正是犬子白辰安。辰安今年四歲,這池中人二十來歲,便是犬子十五年後的模樣。」
說話間,老者默念咒語,不過片刻,懷中便多了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娃娃。
「爹,這是哪裏?」被以高深咒法瞬間轉移了過來,小娃娃卻無半點驚慌之色,見抱着自己的是老爹,立馬露出讨好的笑容,「那個,辰安很乖,今天沒有溜出去玩啦!」
「嗯,爹知道,辰安一直都很乖。」愛憐的望着幼子,緩緩的将手覆在娃娃的眼上,低聲默念了幾句,小娃娃打了幾個哈欠,乖乖的閉上了眼。
白長老抱着睡着的兒子,以舞空術飛到了泉眼上方。
用靈力化出細針,在肉乎乎的小手上紮了一下,孩子在睡夢中叫了一聲「疼」,礙于咒術之力,卻未曾醒來。
殷紅的血珠子滴入了睡蓮圍着的池水中。池中霎時天翻地湧,現出了天祭的景象。
高聳的祭臺搭建在藤蔓攀附的巨木上,祭臺上盛開着不該出現在平地裏的巨大睡蓮,被稱為祭主的年輕人立在這妖異的巨蓮前,正打量着它。
驀然間,仿佛心有所感,知道有人在遠處望着他般,年輕人回過頭,靜靜對着白長老的所在投注了他在人世間最後的凝望。
這凝望的目光充滿了對親友父兄,對人世的無限眷戀,随後,他毅然決然的跨前一步,任由巨大的睡蓮合攏,再未曾回到人間。
夕陽在遠山後慢慢的沉了下去,最後一道光輝的落下,仿佛連白長老臉上的生氣,都已一同帶走。
「天祭景現,确認祭主是辰安無疑。」抱着睡着的兒子飄回了岸上,白長老面無表情的詢問,「諸位可還有疑慮?」
衆人仿佛依然深陷在天祭的場景中未曾回神,對于白長老的問話報以的僅僅是一片沉默。
為首的白袍人長嘆了一聲,正待示意衆人離去,驀地,一把飛來的彎刀卻在此時,從旁側流星般越過。
誰都未曾料到,族中秘密的祭祀,竟會闖入外人,也因着先前所受的刺激太大,使得衆人難得的失了警覺,使得那飛出的彎刀,如願的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形。
刀光過處,池上盛開的白蓮半數皆攔腰而斷,完成任務的彎刀回到主人手中後,不待衆人發難,再度的從另一方向飛出。
第二道白光閃過之後,池水中的白蓮已悉數斷裂,蓮花一斷,池中霎時風起雲湧,劇烈的氣泡冒出,沖散了天祭的場景。
氣泡過後,池中轟然作響,現出了赫連山脈崩塌,山中男女老幼族人相繼化為獸形,四散奔逃的景象。
靈池中的場景如走馬燈般,一幕幕快速的閃過,崩塌的山脈,逃難的人與獸,四處可見的血與火,連成了一片無聲的悲嚎。
這凄慘的畫面不但驚呆了十八名白袍人,連帶的也看呆了方才甩了彎刀的臨晝。
不假思索的甩出彎刀,一方面是因着先前箭射黑鷹,敗了十八部族,心中固然對這所謂的仙族有所輕視。
另一方面也是見到這詭異的儀式後,最後竟做出了拿孩子去獻祭的決定,激起了他的義憤。
別提他剛剛才抱着這孩子走了一段路,哪怕是陌生人家的孩子,既然生在東島,便是他統轄之下的子民。
在他治下,絕不容許有這般荒謬絕倫的事情發生。
不知名的神靈怎麽樣?哪怕是天神,敢在他臨晝的地盤上胡來,也休想他會善罷甘休。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池中不停變換的場景上,臨晝搶先一步,迅速伸手,奪下了白長老抱在懷中的小娃娃。
他并未打算以這孩子為人質脫身,只是先前抱着這孩子一路走來,本就對這天真的娃娃極有好感,方才又見到那孩子長大後依戀人世的目光。
想到這麽大的孩子要背着這樣的宿命,連他這個陌生人看了都不忍,可他的親爹族人,卻是一臉淡漠的,就此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
生為皇族,對于駕馭人心之術,他向來是極為熟谙的。
在孩童懵懂未知的時候,便從小灌輸,加以引導,毫無疑問的,十五年後,這個孩子會心甘情願的赴死。
即使他依然對人世充滿眷戀,所謂的大義,也會逼迫着他去赴死。
可大義是什麽?
太傅常說,天道有常,不以堯存,不以桀亡。
想活的人,便應該依照自己的心意,好好的活下去,才是大義,才是天道。
是叫辰安嗎?
那麽辰安,既然你生在東島,在我臨晝的地盤上,只要你想活下去,哪怕你的族人不允許,你的親爹不允許,只要我在一天,你就會活下去。
不只活到十九歲,你可以自由的,活到上天來帶走你的那一天。
抱着孩子,臨晝握緊了手中的彎刀,與回過神來的十八名白袍人對峙着。
不消片刻,來自于背後的無聲襲擊,很快便擊中了他,回身一望,并無半個人影,騰出一只手拂上後背痛處,依然觸摸不到半點傷痕。
但那無聲無息的襲擊,卻像是來自于四面八方,只繞過了他抱着孩子的前胸,從第一下過後,就未曾停止。
「小子,你從哪裏來?怎敢擅闖我十八部族禁地,擄我族人,還不速速放下辰安。」接二連三的攻擊伴着嚴厲的斥責聲,指責着他的擄人行為。
臨晝的唇角,慢慢的溢出了血絲,雖然不見半點外傷,但那不間斷的攻擊宛若巨石一下下的敲擊着全身,他很清楚,自己并非敵手。
但這個孩子,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肯交出去的,交給這幫名為親族,卻能眼也不眨一下,就将人送去獻祭的所謂仙族。
「若仙人是這樣子的,小辰安,你不若跟我下山去吧!」擦着嘴邊的血跡,他對着懷中孩子建議道。
睡着的孩子像是知道他在說什麽,咕哝了幾個字,再度的往他的懷中縮了縮。
「那就這麽說定了。」受了數次襲擊的手臂又痛又麻,沉重的像是灌了鉛塊,但臨晝依然執意的抱着孩子,走到了那個攻擊者的面前。
「我要帶他下山。」望也不望那群送人獻祭的白袍人,他對攻擊他的黑色巨龍開口。
「你憑什麽?」巨龍嗤笑了一聲,化作了披着龍鱗頭盔的戰士。
「就憑我是東島之主,今日你不讓我帶走這孩子,他日我以大軍圍山,你們一樣要交他出來。」勉強站穩的少年君王開始仗勢欺人。
「小子,你有種,敢威脅我睚眦,你是頭一個,還大軍圍山,信不信我今日就滅了你?」巨龍正待動手。
「住手,睚眦。蓮花已重開,你不可傷他。」白長老擡頭制止,随即他驚訝的「咦」了一聲,「諸位快看。」
随着他這聲驚呼,餘下十七名白袍人連同負責守衛的睚眦一起,都将注意力再度投向了池中。
臨晝很想在這幫人不再注意他的此時溜之大吉,可惜睚眦先前的攻擊太過強烈,他又抱着辰安,勉強的立着不倒已極辛苦,實在沒有餘力逃跑。
無奈之下,他只能跟着将目光投向那所謂的靈池,看看那池子末日逃難的場景究竟進展到了何處。
這一看,連他也跟着吃了一驚。
只見那先前被他砍斷的蓮花不知何時,竟已悉數重開,重開的蓮花不再是白色,像是染上了臨晝滴落在池中的血氣,成了淺淺的粉色。
那蓮花圈着的池水中,再度現出了天祭的場景,只是這回天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