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路的攀爬滿載着往昔的回憶,仰首之時,赫連山頂已然遙遙在望。
「你來了。」長裙的永恒少女站在前頭向他招手,他少年時在赫連山脈上初見她時,她是這般模樣。
十年後他依約上山打算娶她時,她還是這般模樣。
如今又過了五年,她依然是美貌依舊,只是他少年時的驚豔卻已不複存在。
也許他驚豔的,從來便不是這美麗少女,而是多年前那池水中映出的,那道凝望着虛空,對于人世充滿了深切眷戀的目光。
小鬼頭,你又怎會傻傻的以為,孤王把你當作了辰心的替身?
他笑着搖了搖頭,伸手握住辰心伸過來,拉他攀上山岩的手,「辰安回來多久了?」
「回來了三日,只在崖頂上坐着,望着崖下的浪花發呆,我真怕他一時想不開,哪天就這麽跳了下去。」白辰心嗔怪的瞪他一眼。
「他不會。」臨晝斬釘截鐵道。
「怎不會?來龍去脈我聽爹說了,你這人做事一貫胡來,敢拐了我弟弟,欺騙他的感情,就算你做了鬼我也不會放過你的。」白辰心撩袖子。
「啧啧,在孤王面前,你真是半點閨秀樣都沒,真不知那嘲風見了你這惡形惡狀,會否後悔當年為你這般拼死拼活的鬧騰?」
「噓,小聲點,不要再提這事了。」一提到丈夫,白辰心的閨秀氣質立馬回籠,岔開話題,「你還沒告訴我辰安是不是真的沒事呢?」
「他沒事,不會跳崖,孤王敢拿整個東島擔保。」
「你如此篤定?」
「孤王做了點部署,辰安看來性子和順,其實有他的驕傲,在他想不開要跳崖之前,他會覺得,為孤王這種人,跳崖不值。」
「什麽不值,你都要去為他天祭,怎會不值?你老實說,到底做了別的什麽壞事,惹得辰安這般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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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一言難盡,總之辰安能活下去就好。」
「可辰安看來非常傷心,這刻骨銘心的傷痛,對他真的好嗎?」
「只要活下去,終有一日,他會遇見另一段刻骨銘心。」
饒是白辰心一貫溫婉鎮定,在聽到這句話時,還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失聲追問,「哪怕給他刻骨銘心的人,不再是你?。」
「哪怕給他刻骨銘心的人,不再是我。」臨晝的語氣,依舊淡然。
他就這樣帶着異于往日的淡漠神情,從容的站在這片山頂上,任由山風吹起長長的衣擺,拂過周遭遍地的映山紅,八風不動的,立在那裏。
那整片整片的映山紅爛漫盛開着,沿山遍野的血色,浸染了整座山頭,站久了,不免讓人生出即将被這片猩紅吞沒的恍惚感。
事實上,這片山頭,确實是吞沒了歷代族人性命的不祥之地。
所謂的天祭,起源于何時、何地、何因,只怕連族中活了最久的長老,都沒有辦法說出個所以然來。
古早的祭祀傳統一直流傳下來,身為後輩,便也只能依循前人的腳步而行。
不是沒有試着反抗過,誰能這般,心甘情願的,将親生的孩子送去獻祭?
誰年紀輕輕肯将大好性命、修仙之途,葬送在這從未見過的神靈手中?
在漫長的祭祀史中,曾出現過逃跑的獻祭者,也出現過強硬的,拒不服從天命交出族中子弟獻祭的族長。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所造成惡果,卻不是所有人能夠承受的了的。
據古老的文獻記載,上古時期,這片島上還沒有凡人居住之時,他們的族人便已居住于此。
那個時候,十八部族并不是只有十八種靈獸的種族,而是所有的飛禽走獸,但凡修煉有成,皆聚居于此,有一百零八部族之多。
多數的族人最終未能修成仙道,或為情,或老死,或渡劫失敗,漸而消失在了光陰的塵埃中。
然而一百零八部族之所以會消亡到只剩十八部族,最為關鍵的原因,卻是因着反抗天祭導致的那一場天怒。
天之怒,山巒崩塌,噴湧火石,海嘯洶湧,席卷高山。
在這樣巨大的天變當中,再高深的法力,也失去了用武之地,舞空術不能遠渡重洋,疾風術跑不過追在後頭的烈焰,劈石術劈不盡洶湧滾落的大石。
在一片哀號聲中,法術修為不高的部族們紛紛滅族,殘存下來的部族族長戰戰兢兢的搭好祭臺,将那天命選出,保護得好好的祭主送上高臺。
完全的妥協、遵從,便是從那一場天災開始,從此延續下來,殘存的十八部族,無一族長、無一族人,敢于反抗。
百年一次的天祭,是上天的旨意,是十八部族血脈延續的生死大事。
十五年前天命改了祭主,族長們絲毫不敢輕忽,身為祭主的臨晝并非十八部族人,又是手握重兵的人間帝王。
族中長老對于他肯如約來獻祭,并未抱太大的信心,畢竟凡人惜命,臨晝以帝王之尊,若是改了主意,拒不上山,他們這些修仙人,也不能下山與他為難。
故而這十五年來,族中長老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想方設法的,意圖讓上天再度改變主意。
哪怕改用十個百個族人,來替代完全有可能爽約的東皇,他們也認了。
只可惜臨晝十五年前對于靈泉的毀壞實在太過徹底,靈泉既毀,這獻祭之人,自是再也無法重現。
任憑十八部族的長老們使出了十二萬分的力氣,也找不到第二種可行的替代方法,只得一面對族人封鎖消息,言道祭主仍是白辰安,以安撫族人的心。
這也是辰安自幼族中人都待他極好的緣由,只因除了最初參與祭祀的十八部族族長與被嚴厲告誡不得洩露的睚眦,無人知曉整件事的真相。
年長的族人,多半皆以為祭主乃是白辰安,因而人人對這長大了要用性命拯救族人的小娃娃心存感激,都忍不住對他好一點。
也為了他能無憂無慮的長大,與他一同玩耍的幼小族人都被蒙在鼓裏,以免玩鬧争吵之時,說漏了嘴,多生事端。
這些,卻不是幼小的白辰安所能明了,知曉一切的白長老,亦不方便對兒子細說,只得胡亂找了個借口敷衍兒子,衆人疼他,皆是他姐姐人緣太好的緣故。
真正的事實,自然是源于臨晝的到來。
這年輕氣盛的東島之主,擅闖他們族中禁地,打亂他們所有的部署,無畏的從還是幼兒的辰安手中,接過了十八部族命運。
也同樣無畏的,取代了白辰安原本注定夭折的宿命。
如今這個男人,到了關鍵時刻,卻只是靜靜的立在這一片即将吞噬他的血色高地上,對于即将到來的命運,既不見猶豫害怕的神色,也不見一星半點的居功自傲。
「吾皇,十八部族蒙您大恩,感您盛情。」在白辰心之後,親來迎接的十八部族的族長們,對着面前這個讓他們頭疼了整整十五年的人間帝王,深深作揖。
眼前這個毛頭小子,仗着他祭主的身分,這些年來,做出的讓他們傷神費力的事,真是多到數也數不清。
事到臨頭,只求他能如約出現,哪怕他提出再苛刻的要求,要折殺他們的威風,跪地求他,為了部族的延續,族人的安危,他們也會忍。
可臨晝卻只是靜靜的站着,神色淡淡,只說了幾個字:「此是孤王本分。」
既沒有往日上山時的搗蛋态度,亦不複昔日慣常的風流輕狂。
這是白辰心極少見到,而白辰安從未見過的,東皇臨晝的另一面。
風流不專,處處留情,只是他刻意想要給人留下的印象。
這個男人真正的身分,是整個東島之主,他或許并不擅長政事(辰安信中提及),或許看起來風流(辰安用濃重筆墨在信中強調),但他依然是白辰心為之欽佩的人。
因為他十五年前的勇氣,與十五年後的信守承諾。
「整個東島,皆我臨晝所有,所有島民,皆是我臨晝的子民。」這句大言不慚的話,曾在族中引起軒然大波。
大半的族人,皆把他理解為東皇意圖出兵,收納整個赫連山脈,要他們十八部族臣服,仙法道術,為他所用的意思。
但也許,只有他們父女兩個,才是真正明白他想法的人。
「你疑惑孤王為何肯替素不相識的孩子豁出性命?」年少的東皇這樣說道,「辰安住在東島上,孤王就是他的君父,身為父親,你會對兒子見死不救嗎?」
白長老無言以對,而多年前的白辰心,也正是因着這段閑聊,才真正決定順從族裏的安排,答應這個凡人君王的求親。
因為縱然這個男人不是她所愛,卻是她活了這麽久的歲月以來,唯一欽佩之人。
後來自然發生了很多在辰安看來,有些亂七八糟的事,這些他都當着弟弟的面,毫不避諱的做了,連旁觀的她都有些無語。
辰安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但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卻從開始就打定了主意,嚴實周密,一意孤行的,将真相隐瞞到了最後。
「辰心,孤王想要的,是辰安的愛情,不是他的感激,也不是他的性命。」
「這不可能,你當知曉我十八部族的執着,若他愛上了你,有朝一日,你離他而去,要他如何存活?」
「孤王這麽天縱英才,這等小事解決起來,那是手到擒來。」
「你打算怎麽做?」
「這個嘛,所謂天機不可洩露,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現下的确是知道了他的全盤計劃了,欽佩是欽佩的,但對着被傷透了心的弟弟,白辰心依然有毆打罪魁禍首的沖動。
不幸這男人也乖覺得很,大概是感覺到了她散發出來的暴力氣息,非常識相的一見她就收起了往常的風流面具。
對着那一副挂着以天下為己任的淡然,她果然還是被感動了一把,沒辦法好好的暴力毆打此人一頓。
『辰安,沒錯,這個男人如此混帳,是絕對不值得你為他跳崖的。』白辰心默默的握拳腹诽。
「辰心,天祭的事,千萬記得,不能說漏了嘴讓辰安知道!」與十八部族族長們一同前往山頂的臨晝,猶不放心的回頭叮咛。
「放心吧!」白辰心嘆了一口氣,「辰安永遠不會知道的。」
但白辰安依然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在外面游蕩了幾日才回山,雖然情緒很是低落,還是敏銳的感覺到了山上的氣氛很怪,像是有什麽大事正在醞釀,即将發生。
但那又怎麽樣呢?
天塌下來,自有族長們頂着,輪不到他這子侄輩來操心。
螭吻他們因為前些日子無令下山,依然還在後山關禁閉,姐姐雖然時常來噓寒問暖,但到底也有她的事忙,不能日日陪在他的身邊。
老爹更不用提了,身為一族之長,忙得幾個月看不到人,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基本沒人可以說話的白辰安,便整日悶悶不樂的坐在山崖上,往往坐到日落西沉,才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摸黑走回居住的小木屋。
每每待他安然進了屋,隐了蹤跡跟在他後面的嘲風才能暗暗的松一口氣,回去跟心愛的妻子報告,小舅子再度安然無恙度過一日。
如此這般跟了整整三日,嘲風臨時有事,不得已央了龍族長老求情,暫時放了螭吻出來,打算隔天替他看着辰安之時,看起來一直在發呆的人卻先一步開了口。
「姐夫,我沒事,你不用整天看着我的。」
這句話不輕不重,卻正好讓貼了隐身符,湊到他眼前觀察他神色的嘲風趔趄了一下,險些掉下懸崖。
白辰安好心的伸出手,找到了本該隐身的嘲風所在之處,準确的拉了他一把。
「照說你姐姐的隐身符不會出錯,你如何覺察到我的方位。」嘲風很是驚奇。
「姐夫,你修出龍形已有幾百年,周遭雲氣缭繞,隐身符一貼,團團雲氣中一個空曠的人影,極為明顯。」
還是穿身白衣不貼符的效果最好!當年他在螭吻身上就試過,遠遠看去就是一大團白雲,幾可以假亂真。
既被識破,又有要事,嘲風自然不好意思再跟,只好傻笑兩聲,「難得回來,姐夫叫螭吻來陪你。」
「不用了,姐夫,我真的沒事,不需要……」找人看着我。
話未落,有些汗顏的嘲風早已一溜煙消失了蹤影,奇怪的是,随後出現的,卻并不是螭吻,而是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溜出來的蚣蝮。
說起來,蚣蝮實在是個非常小心眼的人,之前假扮過他,他都能千裏迢迢的跑下山來報仇雪恨,後來被他的火符追過,便又添新仇。
故而在嘲風辦事去後,白辰安便過上了整日落崖的生活——被人推下去的。
推他之人,自然是蚣蝮。
這浪蕩子對于他的怒目而視,竟還能回以振振有詞。
「幾百年來,但凡在這兒坐着的人,多半都是預備跳下去的,早也是跳,晚也是跳,你在那兒自己糾結自己,不如我推你一把,早死早超生,徹底解脫痛苦。」
在此等「渡人升天」的偉大理念下,浪蕩子蚣蝮每日樂此不疲的跑來推他,推不動就踹他一腳,沒踹到就拿頭撞,撞不到,就用法術偷襲,總之,非折騰到他落崖不可。
這一來,辰安的心情就更差了,新仇同樣勾起了舊恨。
想起來了,就是這個可惡蚣蝮提出了叫南華去試探臨晝的馊主意,才搞到了如今這般局面。
是他之前鼓動龍族去京城行刺,才害得他被臨晝、被臨晝……
總之,造成他如今這般痛苦的罪魁禍首,蚣蝮絕對算得上一個,還敢來找他麻煩,真是活得不耐煩。
又一腳踹過來時,白辰安冷笑一聲,探手一抓,扣住腳踝,一個飛旋,就将蚣蝮整個人甩下了崖去。
崖下雖然海浪洶湧,卻也淹不死善水的蚣蝮。
氣急敗壞的從海水中冒出頭,偷襲不成,反被襲擊的蚣蝮眼都紅了,以舞空術飛上懸崖後,整個人就撲了過去。
蚣蝮自知論道術,絕不會是白辰安的對手,所以幹脆純靠武力,掄起拳頭就砸。
正巧白辰安靈力未複,又憋着一股子氣惱,眼見拳頭砸來,第一反應,便是伸胳膊擋開。
于是兩人拳來腳往,就跟市井凡人般,結結實實大打一架,各自雙眼發青,憤憤然的下山回家。
白辰安所居的木屋離山崖不遠,他又精通化形術,一陣風刮回木屋,郁卒的關上門睡覺了事。
蚣蝮是個愛美的,平日裏又愛走家串戶,兩只眼青腫青腫的,當然不好見人,只得躲躲閃閃的繞道去鷹族,找應天雪治療。
卻沒想到,找了半天,始終沒尋到應天雪的蹤跡,只好郁郁的頂着青眼圈回家,為着避開熟人,回族的路上,只好再度繞道無人處。
一繞道,便見着了在山頭拉臨晝上來的白辰心,心裏不由得大叫「有奸情,要趕快聽明白,去告訴嘲風大哥」。
他雖然年輕,然自小交友廣闊,朋友一多,閑聊就多,閑聊一多,消息也多,故而對于天祭之事,他是略有耳聞的。
如今聽了臨晝與白辰心的對話,又見族長們對臨晝這般恭敬,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連青着眼睛都顧不得的,急匆匆的跑去找了睚眦,借着帶回百草玉漿的恩情,逼得耿直的睚眦說出了整件事的經過。
睚眦雖然被逼無奈,說了這陣年往事于弟弟聽,但到底知道茲事體大,不宜洩露,自是好生囑咐蚣蝮,族長有命,萬萬不可将此事說與辰安知曉。
蚣蝮滿口答應,連聲發誓,「絕不将此事『說』給辰安聽。」
一轉身,嘴角卻露出了詭異的邪笑,他的掌中,正握着小小的瓶子,瓶中藏着的,是滿滿的鏡影湖水。
鏡影湖顧名思義,能通過并不複雜的法術,能将人的記憶,還原成影像,投射到湖面上,重現昔日的場景。
隔天,白辰安習慣性的走到崖上時,就見着了大模大樣橫躺在崖頂的蚣蝮,他不欲搭理這無聊的浪蕩子,第一反應,便是掉頭離去。
走到半山腰,便見螭吻迎面而來,一臉的高興,「辰安,辰安,快跟我來,昨日晚上我在門口撿到了一個瓶子,看這五彩的顏色,仿佛是鏡影湖水,我們快找個近點的湖面,趕緊去試試。」
白辰安幼時經常與他一道玩耍,螭吻生來性急,小時候被他拖着走是經常的事,故而被他一拉,便跟着他走了過去。
不遠處的湖面,波平如鏡,假如那瓶子裏裝的真是鏡影湖水,倒是個施法的好地方。
白辰安自小修煉,涉及甚廣,化形術又是白族特長,顧影之術不過旁支,用起來亦不在話下。
螭吻掏出那五彩小瓶子時,饒是他心情不佳,為了不使夥伴失望,依然催動法術,将瓶子裏的五彩水滴入了湖面。
「這不知是誰的記憶,如此多的色彩,想來這段記憶應是精彩紛呈。」念完咒語的白辰安漫不經意的瞥了一眼整個湖面。
一瞥之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雙眼死死的盯着湖面,直至鏡影結束,都未曾眨一下眼。
「辰、辰安,我出來之時,曾聽蚣蝮說起,天祭就在今日,時辰是……」
話未說完,眼前的白辰安轉瞬間,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白族的化形術,還真是好用啊!」被留下的螭吻搔搔頭,「不過這也太巧了吧!撿到的鏡影湖水,竟然是睚眦大哥的記憶。」
單純的他未做多想,只感慨了一番,「原來東皇與辰安那麽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啊!」便踱步走了回去。
在螭吻來說,不過看了一段久遠的往事,然而這段鏡影,卻在白辰安死寂的心底,掀起了軒然大波。
狂亂的疾風,呼嘯着從漫山的殷紅上席卷而過,帶起了片片的殘紅,幽幽的飛舞在半空中,像是在訴說着注定的別離。
山頂上,成片凄豔的紅色中,碧綠的藤蔓纏繞着高聳的祭臺,祭臺上,妖異的紅色睡蓮,緩緩的張開了它碩大的花瓣。
臨晝一身便服,就在這巨大的睡蓮旁邊,等待着它全然的盛開。
「不,臨晝,不要過去,怎麽都好?求求你,不要過去。」化作疾風而來的白辰安,在半空中,驚駭的大聲呼叫。
他剛看了鏡影湖水投射的睚眦的記憶,那靈泉的畫面曾清晰的顯示過,巨大的睡蓮将自己吞噬後再度伸展開來,只餘血淋淋衣袍的可怕景象。
如今自己安然無恙的待在半空中,但是臨晝,臨晝一只腳,已踏出了花萼的中心,正毫無所覺的,擡起另一只腳,落下。
不過彈指的工夫,整個人都已立在了這睡蓮的中間,仿佛并沒有聽到他的呼叫一般,安然的站在這花萼中,任由那嗜血的花瓣,緩緩的合攏。
「不,不,不要合攏,臨晝,你快出來,等死從來就不是你的所為,求你,快出來!」
任憑白辰安叫啞了嗓子,祭臺上的結界,卻依然忠實的将他所有的聲音都擋了回來。
隔着結界,他過不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心愛的人被這不知是什麽鬼東西變的睡蓮吞噬。
他知道,過不了多時,吞噬完的睡蓮就會重開,從此往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叫臨晝的人,開口對他說,「辰安,孤王最愛的人只有你。」
是的,臨晝最愛的人,一直都是他,所以他這樣苦心孤詣的瞞着他,不肯讓他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只為了要他能夠不帶任何歉疚的活下去。
他到現在,才知道,才明白。
但卻已晚了,高臺上的結界,是十八部族的長老們為了保證天祭的順利進行,聯手布下,縱然他白辰安天縱奇才,也沒有辦法破解這十八道聯手而成的法術。
他只能站在這裏,眼睜睜的看着臨晝的消逝,卻無能為力。
或許,不是沒有辦法的,只要他的心足夠狠,依然有本事,打碎這牢不可破的結界。
辦法很簡單,只有殺掉維持着結界的長老們就行,只要殺了他們,他就能闖進去,破壞天祭的進行。
白辰安停下了徒勞的呼喊,從半空中落下地來,瞬間便化作了白色的巨獸,巨大的犬牙破口而出,縱身撲向了最為靠近他的長老的咽喉。
「辰安,你瘋了,這是你爹。」不遠處的長老們吃了一驚之餘,再也顧不得其他,紛紛祭起法術,意圖攔住白辰安的攻擊。
近在面前的白長老更是驚得臉色一片煞白,怎麽也想不到,活了幾百歲,有朝一日,竟要喪生在兒子的口中。
驚駭之餘,到底父子情深,他的第一反應,卻不是躲開白辰安的攻擊,而是用盡了全身的靈力,在撲過來的白辰安周遭,布起了防護的結界。
這一來,連同白長老在內,十八部族的長老們所有的靈力,都用在白辰安的身上,便是在此時,困住高臺的結界,失去了靈力的支撐,暫時的弱了下來。
白辰安就趁着這一時機,搶在尖牙咬上老父脖子的前一瞬,再度化作了一陣風,攜着他爹剛在他周遭布下的防護,硬生生的撞破了那道堅不可摧的結界。
從近處看,才發現這巨蓮确實是個龐然大物,血紅的花瓣蠕動着,像是正吞咽着落入它口中的食物。
明知族長們很快便會回神阻止他,白辰安一刻也不敢稍待,兩邊衣袖迅速化作刀刃。
手起刀落,橫切豎砍,那殷紅的花瓣立時被砍成了數塊,汁液四溢,帶着濃重的腥臭,掉落下來。
這個時候,距離臨晝踏入花萼,花瓣合上,不過半炷香的時辰。
卻已然太遲。
光禿禿的花瓣無力的垂落下來,走進去的人影,依然立在那裏,華服完好,冠冕猶在,只是冠冕之下,卻空空蕩蕩,只餘骸骨。
那裹着華服的骸骨,似乎仍舊維系着半絲魂魄,顫巍巍的伸出手,像往日般,撫摸着他的發際,如同最後的告別。
白辰安呆立着,無意識的握住了這雙數天前曾朝他伸來,完好無損卻被他嫌碰過別人,覺得髒的手掌,如今這只手掌只餘骸骨,猶帶着腥惡的屍臭。
然而他握住了,卻再不肯松手。
握着那筋指骨,眼睜睜的看着,整具骷髅在失去了魂魄的支撐後,轟然倒塌,散落一地。
涉及了部族存亡的,如此重大的天祭,便這麽輕而易舉的讓他打斷。
然而天之怒未現,山并沒有崩,海浪亦未湧上山頭。
唯獨,只唯獨他心頭牽記之人,從此離開了人間,再不得相見。
屏氣凝神等了一會兒,半點天災的征兆都沒有,十八部族的長老們,終于集體的松了一口氣。
白長老被「不孝子」吓得不輕,方才又使盡了靈力救助兒子,早已力竭暈了過去。
鷹族祭祀應天雪認為天祭兇地不宜療養,早已與另一族長一同,将白長老擡了回去。
于是這空曠的山頂,便只餘下握着指骨,茫然發呆的白辰安,與他腳下,散落狼藉的一地白骨。
他蹲下,從頭骨,到肋骨,從脊椎,肘骨到胫骨,連同指骨,一根一根的,将所有的骨頭都拾了起來,放在那堆完好的衣裳上。
「臨晝,你到底,是在做什麽呢?」
「原來當年你帶我下山之時,說的『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竟是真的。」
「可相識至今,你卻只字不提。」
「螭吻說天祭就在今日,那麽是否你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從頭至尾,就不打算讓我知道這件事?」
「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
「是不是在你的心中,我始終都只是十五年前的小孩子?」
「是不是爹也好,姐姐也好,還有你,所有人都覺得我依然是沒長大的不能擔起宿命的小孩子?」
「如果這是我的宿命,我願意自己承擔,不需要你,不需要你替我去死,我可以自己承擔。」
「你聽明白了嗎?臨晝,我不要你替我去死,我要你活着,活着。」
「聽到沒有,你要好好的活着,去抱你的美人也好,不能專心一志的對我沒關系,你不愛我也沒關系,但是臨晝,你不要死掉。」
「聽到了嗎?臨晝,你不要死掉。」
「你怎可輕而易舉的,就這麽死在我的面前?」
淚水泉湧而出,一滴滴落在裹着骸骨的華服上,浸透了衣衫,将底下的骨頭,也一并的浸濕。
這具骸骨的主人還活着的時候,平生最舍不得的,便是見他哭。
「乖,辰安,你不要哭,你一哭,孤王的心會疼。」他總是這麽說,帶着點淡淡的無奈的寵溺的語氣。
如今,他就這麽抱着他嚎啕大哭,仿佛一生的眼淚都要流盡。
卻再沒有人,會撫着他的頭,低聲的安慰,溫柔的哄他。
夕陽漸沉,血一樣的映山紅開滿了沉默的群山,任他哭到聲嘶力竭,山風寂寂,枯骨依舊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