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金薯

和薇拿着手中的帖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确定了上面的名字不是陳松和的妻子陳氏,而是陳盈。

一個閨閣少女。

這可真是難得了。

和薇笑了笑,問彩溪:“你可知道這位陳姑娘的情況?”

“奴婢知道一些”,彩溪道,“陳姑娘是陳大人的長女,容貌不錯、德行上佳,且很有才華,在陳府裏頭被伯父家的姐妹壓了一頭,但是在外面的名聲卻很好。”

也就是說,很有幾分心思和手段。

和薇對于陳松和陳大人也有幾分了解,他因着年輕的時候沉迷農事,長大後成就有限,在陳家頗受排斥。

明明是最小的兒子,卻成了最不受寵的小可憐兒。他的妻子兒女想來日子過得也不是那麽順心。

對于陳盈來說,在府裏跟風頭強勁的姐妹争搶,無論搶得過搶不過,對她都沒有什麽好處。暫時低頭才是明智之舉。

但是這姑娘顯然也不是一味只知道容忍的受氣包。且看宴會那日她的表現,便知她在姐妹中有一定的話語權。

在外她又懂得經營自己的名聲,為以後做打算。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而已!

和薇又翻了翻帖子,發現陳盈的字跡很好看,書面幹淨娟秀,筆鋒卻頗為有力,隐隐帶着些鋒銳之氣,很有些與衆不同。

她把帖子給彩溪:“叫她明兒上午來吧。”

“福晉……”彩溪欲言又止。

“不必擔心”,和薇笑睨了彩溪一眼,知道她在擔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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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後院的女子争風吃醋久了,對于這種事情格外敏感,跳出來一個女子就會露出十二分的警惕。總覺得對方想要進府做妾,分薄自己的寵愛。

于是百般阻撓,百般難受糾結。

和薇卻不以為意,陳盈的做法的确不合規矩,但是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兒,如果鐵了心要做一件事,堵了這條路,自然還會走別的路。

倒不如聽一聽,她到底想要做什麽。

于是第二天和薇用過早膳沒多久,下人就帶着陳盈進來了。

她今日穿着玫紅的旗裝,妝容也要豔麗一些。一眼瞧過去十分鮮亮俏麗。

這樣的打扮适合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但是跟陳盈卻不是很搭。

她的氣質淡雅,如果穿着素淨便顯得人淡如菊,會有種歲月靜好的美感。然而穿着一身鮮豔,卻削弱了她的特點,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今日的打扮其實是減分的。

然而她迎着小丫鬟驚訝的目光,微微彎腰垂眉,表情十分坦然。

只看她的儀态,和薇只覺得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完顏氏,她已經開始頭疼了。

彩岩的臉色卻好看了些,能這麽打扮,看來是沒有扒拉着九爺做妾的想法。

和薇笑着請陳盈坐了,閑聊了片刻,陳盈便道出這次的來意:“臣女莽撞求見,實乃有事。不知福晉可聽過金薯?”

金薯?

聽起來應該是一種吃食。

和薇沒有聽過,但是想到很多東西,清朝的名字和現代是有差異的,搖頭的動作一頓,問:“你詳細說說,金薯長什麽樣子?”

陳盈顯然對此非常熟悉,張口就來:“綠色的藤蔓,果實是塊狀的,長在地底下,小的像拳頭、大的像西瓜。生吃、蒸、煮、烤都可以,生吃脆甜多汁,熟的香甜綿軟。”

她越說越無力:“言語描述實在困難,不如臣女将之畫下來請福晉一觀?”

“不必了”,和薇越聽越覺得熟悉,“這個金薯,是不是也可以叫番薯、紅薯。”

陳盈一楞。

确實有番薯這個別名,但是沒聽過叫紅薯的,只聽過朱薯。不過“朱”和“紅”都是一個意思,想來便是了。

她猶豫地點點頭。

和薇了然:“聽說過。”

陳盈有些激動:“那福晉應該也知道,此物高産,畝産可達幾十石,福建一帶饑荒時,曾靠小小金薯活命無數。”

和薇對這段歷史不清楚,但是紅薯高産她是知道的。

當初聽過許多老人憶苦思甜,談及當年困難時期吃不上飯,都是靠紅薯活下來的。

以至于後來日子好過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卻再也吃不了紅薯。一吃就反酸水,據說是當年吃得太多傷到了。

但是叫他們說起來,還是感謝當初有這麽一種高産的作物,不然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這還是經濟科學相對發達的幾百年後。

可想而知,紅薯的産量在現在的人看來是有多高了。

因此和薇便點了點頭,認可她這句話。

陳盈眼睛一亮,起身提着裙子跪在地上:“臣女有一事請求福晉。”

和薇眉頭一跳,示意彩溪扶她:“快起來,有什麽事就好好說,跪什麽,地上多涼呀!”

陳盈順勢站了起來,和薇這才松了一口氣。

她可真是怕對方提出什麽她做不到的要求,再使出不答應不肯起這一招,倒不是沒有辦法,可是那也太鬧心了。

好在只是她想多了。

就聽陳盈道:“臣女聽父親說過,福晉心懷百姓,為了研制農具夙興夜寐不辭勞苦,巾帼不讓須眉。”

和薇被誇得哭笑不得:“行了,少給我戴高帽,有什麽事你就說,我且聽一聽。”

“是”,陳盈雙手交握,組織了下語言,鼓起勇氣道:“金薯實乃活命利器,可是自從引入中原至今已經百餘年,卻仍舊只在福建、江南一帶小面積種植,始終不能發揮其功用,何其可惜!”

和薇皺眉,紅薯現在還沒推廣開嗎?

印象中,原主确實沒吃過、也沒見過紅薯,她本以為是因為原主出身高貴,對紅薯這類“粗鄙”的食物不喜。

果如陳盈所說,那就是紅薯還沒有成為現在百姓的常見食物。

這可不是浪費嗎?

和薇想起路上見到的面黃肌瘦的百姓,明明有高産的作物,百姓卻食不能飽腹,這和守着金山而不知,反而上街乞讨過生活有什麽區別?

見陳盈雖然極力保持鎮定,但是明顯有些緊張,和薇問:“你想推廣紅薯?為什麽?”

一般的女孩子哪裏會操心這種事。

陳盈再次跪了下來,這次和薇沒攔着她。

她跪得筆挺,道:“臣女頑劣,喜歡讀寫史書游記,每每讀到百姓之苦,便心生不忍。若臣女無知也就罷了,偏偏臣女知道,有紅薯可解百姓疾苦之一二,只是尚且沒有引起天下重視,心裏便不能安寧。若能叫大清朝千千萬的百姓過得更好一些,臣女什麽事情不能做呢?想必福晉之所以會耗費大量精力改良農具,也是如臣女一般的想法。”

這話可太假了。

且不說和薇雖然有為了百姓之心,但是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即便她果真是如此大義之人,也是建立在她已經成親,且所嫁之人乃皇子龍孫,可以保證她不會有事的基礎上。

陳盈現在可沒有這個條件。

為國為民?

和薇微笑着不說話,看她還能說出什麽出來。

果然,陳盈見和薇不為所動,話音一轉,繼續道:“當然,臣女也有私心,一則不願先祖遺志不得成真,二則不願父親志向不得施展。”

“哦?你先祖曾參與紅薯的推廣工作。”

“是”,陳盈溫聲道,“紅薯一開始便是由先祖從海外帶回來的。”

和薇肅然起敬:“了不起。”

陳盈微微一笑,臉上帶着幾分驕傲:“臣女也這麽覺得,曾經整個陳家都以此為榮,可惜幾代下來,紅薯始終得不到推廣,其他人都已經不抱希望了,甚至對繼承了先祖遺志的我父親頗為排斥。”

說着,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然後連忙微微伏身,有些惶恐。

在主子面前嘆氣,有些不合規矩。

和薇心說,你都敢一個人求見我了,還在乎這一點失儀嗎?

她就當沒看見,問:“你父親母親為何不管,倒叫你跟我提?”

這可不是一般人做事的思路。

陳盈垂下眼睑:“臣女覺得紅薯早一日推廣,便早一日惠及百姓。但是父親覺得事情要循序漸進,先推廣農具,紅薯的事情以後再說。母親……母親聽父親的。”

原來如此。

也不能說陳大人就是錯的,但是這姑娘的考慮也不無道理。

況且對于陳盈來說,這事當然是越早越好,她的年紀不小了,若是在許婚之前得了這大功勞,她能說的婚事将完全不一樣。

事關一輩子的大事,她當然緊張。

和薇也不生氣,有私心怎麽了,積極争取怎麽了?陳盈不傷天害理,和薇不覺得她有什麽不對。

但還是得說:“你膽子夠大的。”

陳盈有些羞怯,但是依舊一派泰然自若的樣子,大大方方微微一笑:“叫福晉見笑了。”

和薇沉吟片刻:“瞧着你對紅薯頗為了解?”

“是,臣女父親每年都會種上幾畝,臣女耳熟目染也通曉一些。”

和薇點點頭:“你回去寫一本紅薯的種植手冊給我先瞧瞧吧。其他的等後頭再說。”

陳盈有些驚喜。

這件事本就不可能一趟辦成,能有這個結果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她屈膝認真地行了個禮,迎着驕陽,脊背挺直,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陳盈回去的路上就在不停的思索,這份紅薯種植指南要怎麽寫。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很快就到家了。

她往自家院子走,經過花園子,便見幾個堂姐妹正在撲蝶玩,見到陳盈都忍不住憋笑,其中一個甚至撲哧笑出聲來,用團扇遮着臉,嬌滴滴問:“你這是去哪了,怎麽穿成這樣?”

眼裏帶着些嘲諷。

陳盈微微一笑:“沒什麽。”

那女孩撇撇嘴,對陳盈這種總是藏着掖着的做派很是看不上。

她長得不是最好,父親的官職也很低微,不知道高傲什麽。

幾個女孩子擠眉弄眼,頗有些不屑。

陳盈就當沒看見,點點頭從幾個女孩身邊走過。

她已經習慣了,打小她和家裏的姐妹們就玩不到一塊兒。

她們讀女德女誡,她卻喜歡讀四書五經。她們日常撲蝶、玩耍、做衣服、買首飾,她卻時常随着父親下地,有空的時候畫畫、寫字她們不理解她的理想抱負,她也插不到她們的話題裏去。

長久以來被孤立、被排斥,她早就已經習慣了。

就這樣,已經是她長大懂事之後有意修複關系的結果了。

陳盈臉上帶笑,心裏還是有些難過的,若不……不是她們,也許她也會覺得,平平淡淡沒什麽不好。

如今她卻一定要出人頭地!

陳盈心裏發狠,臉上的笑卻越發柔和。

回到自家院子,陳盈還沒進院門,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下人們動作都小心翼翼,守門的丫鬟時不時眼神就往屋裏瞟。

想必是母親又生氣了。

她腳步一頓,做了下心裏建設,才深吸一口氣,揚起笑臉往正屋去:“母親,我回來了。”

沒有反應。

陳盈忍不住心裏嘆了口氣,走進屋子,就見一個衣着素淨的瘦削婦人背對她坐着,微垂着頭用帕子捂着臉輕聲抽泣。

陳盈給她倒了杯茶,知道此時問無論怎麽問陳母,她必是不會答話的,便問她的貼身丫鬟:“母親這是怎麽了?”

貼身丫鬟苦着臉:“姑娘何苦去招惹九福晉呢?倒叫太太傷心。”

陳盈眉頭一皺,這是什麽意思?

這話的含義可豐富了。

她道:“不許胡說,我是去朋友家玩兒了。”

“你還騙我”,陳母這才哽咽出聲,她扯着陳盈的袖子,“你說,你是不是把金薯的事告訴九福晉了?你讓我怎麽跟你爹交待啊?”

說着,又是一串眼淚噼裏啪啦地掉下來。

陳盈只覺得窒息。

這有什麽好交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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