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過了很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手,轉動腕上手表的表盤。那是軍方專用的定位系統,啓動之後他所在的方位立刻就會顯示在軍方的監控屏幕上。
「援軍很快會到,之前還要和尼德蘭周旋一段時間。」
「那樣的話,就不能在這裏久留了,一直找不到您的話,尼德蘭可能會以為您已經逃走而放棄尋找。」白宵的眼睛依然盯著窗外,聲音卻微妙地柔和起來,仿佛是春日裏緩緩融化的冰雪。
「你有什麽好辦法嗎?要不要逃到港口去?」
「直接去港口,動機可能會被對方懷疑,先在附近假裝被他們追趕一段時間比較好,我有車。」
白宵說著打開門,向外面扔了一顆小石子。
零碎的槍聲幾乎在同時響起,石子周圍跳起幾點火星。躲藏在巷子裏的似乎不止兩個人,而且已經确認夏牧的藏身之處。
趁尼德蘭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一瞬間,白宵拉著夏牧沖出民居,沖向巷子的另一個出口。槍聲只遲疑了一下就向他們追逐而來,幾顆子彈擦著兩人的腿腳打在地上。尼德蘭的目的是要使夏牧失去行動力。
一輛越野車停在路邊,白宵掩護夏牧跳上車,自己也跟著上去。
「您來開車。」他一邊示意,一邊舉槍扣動扳機阻攔追兵。夏牧點頭用力踩下油門,猛打方向盤,車子發出咆哮左右搖擺,發瘋似的沖上街道。
已經過了上班高峰,鬧市區的主幹道車況良好,越野車駛上快車道不斷加速同時左右閃躲,不斷超過一輛又一輛車。
「他們追上來了。」夏牧看了一眼反光鏡,一輛黑色汽車正在他們後面緊追不舍──
「砰叮──!」一顆子彈打在越野車的後蓋上,又反彈出去。
白宵低聲咒罵,從車座底下摸出一支狙擊槍。站起來半身探出車窗外,瞄準對方車子的輪胎開槍。
「砰──!」被擊中的前一瞬間對方車身猛向左偏,靈巧地躲開,繼續加大馬力追了上來。
警惕地盯著反光鏡,夏牧也随之加速,同時注意白宵不會因為車身搖晃而跌出去。然而明明是這麽緊張的時刻,他卻一點也不害怕,甚至感到似曾相識。
當年隐居牧場的時候也是這樣,在狼群出沒的季節他時常和白宵外出驅趕野狼。他駕駛著卡車,白宵則手持獵槍,保護著牧場所有的動物們。
只要有白宵在,即使遭遇再大的危險,他也不會害怕。
慢慢伸出手臂,他拉住青年飄在風中獵獵作響的衣角。
「怎麽了?」白宵保持著半身探在窗外的姿勢大聲問。
「沒什麽,小心不要跌出去!」夏牧沖他笑笑。
白宵愣了一下,慌張似的轉開臉。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遲疑著放下一只手,小心地握住了夏牧的手指。
兩人的手指輕輕碰觸著,随著車子的震動時而分開,溫暖的觸感如羽毛般若即若離,最後才充滿默契地緊緊握在一起。
「你們兩個笨蛋到底在搞什麽?!」這時車載無線電裏傳來費蘭茲暴跳如雷的怒喝,兩人被吓了一跳,緊握的雙手慌忙松開。
「你怎麽知道我的無線電頻率?」與尼德蘭的槍戰暫時停止,白宵坐回助手席,疑惑地拿起對講機。
「要是我再查不到頻率,你們是不是要把整個倫敦炸了?越野車闖進鬧市區,違規超車,當街開槍……你們他媽的當自己在拍電影?!」對講機那頭傳來踹桌子的巨響。
「那是因為尼德蘭在倫敦出現了,你不知道吧?他們……」真擔心費蘭茲會這樣氣昏過去,夏牧連忙解釋。
「我不知道什麽?我當然知道!」費蘭茲粗暴地打斷他,「我剛剛才到你那裏去過,想通知你尼德蘭最近在英國出沒,叫你不要到處亂跑。誰知道你這麽危險的時候還出去散什麽蠢步!你到底是真那麽倒黴,還是故意想氣死我?!」
夏牧閉口不語,這一連串巧合真是個不幸的誤會。
「把追你們的那輛車引到港口!」這時費蘭茲又說話了,「我的人已經埋伏在那裏,剩下的交給我就行,你們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
「但他們也是我的獵物!」白宵不服氣地說。
「閉嘴!你他媽還當自己是獵狗了?給我滾遠點!再搗亂我就把你送上軍事法庭!」
「無所謂,反正我又不是軍人。」
「你他媽的夠了吧!」
被兩個血氣方剛的暴躁男人吵得頭疼,夏牧掐斷了無線電:「不要再吵了,就聽他的吧。」
「您為什麽要維護他?」青年更加惱怒,「難道您不信任我的能力?」
「當然不是……」
「那是為什麽?我到底哪裏比不上那個滿身香水味的娘娘腔?」
「……」夏牧哭笑不得,他真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白宵還有閑心亂吃飛醋。分別的這一年裏,看來他是真積累了不少怨氣。
眼看白宵又要發火,他擡起食指輕輕按上青年的嘴唇,盡量溫柔地說:「不要再和尼德蘭糾纏了。」
「為什麽?!」
「因為……你要保護我。」
剛才還狂怒炸毛的青年聽到這句話,立刻溫順下來。夏牧的哄騙和情話永遠能讓他暈頭轉向地摸不著北,對他俯首稱臣,言聽計從。
短暫的插曲令車速減慢,後面的車子已經追了上來。
兩顆子彈擊中車後窗,打碎玻璃射進車廂裏,白宵眼疾手快壓住夏牧的後腦和他一起伏倒,子彈越過兩人的頭發打在無線電上。
對講機的電線被打斷,喇叭裏傳出電波紊亂的沙沙聲,與費蘭茲聯絡的唯一途徑被破壞了。
「他們好像不耐煩了,就這樣去港口吧。」前方是十字路口,信號燈正在轉換,白宵提醒。
夏牧點頭,踩下油門超越前車,在信號燈變紅的一瞬間猛打方向盤。
沈重的車身驟然旋轉,輪胎與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一個笨重的甩尾,九十度轉彎,車子融入相交路口的車流,向港口疾駛而去。
+++++
兩部車一前一後很快接近港口,那裏正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碼頭上堆滿集裝箱,工人在指揮貨船靠岸,絲毫沒有即将發生戰鬥的感覺。
越野車在集裝箱組成的道路上到處穿梭,最後車子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夏牧和白宵借著這些龐然大物的掩護下車逃跑,逃進附近一間沒有上鎖的廢棄倉庫。
兩人趁追兵還在找他們的時候推上倉庫大門,就在兩扇鐵門即将合攏的時候,夏牧聽見外面傳來信號彈的尖利呼嘯。
瞬間的靜默,而後槍聲四起。碼頭上頓時響起慘叫和驚呼,直升機的螺旋槳聲在頭頂上盤旋,連地面都仿佛在震動。
門縫裏傳來刺鼻的硝煙味,夏牧知道費蘭茲開始行動了。他想看看外面情況如何,正嘗試著透過門縫一窺究竟的時候,背上傳來身體沈重的觸感。
是白宵。
青年有力地将他整個人壓在門上,輕輕啃咬他的後頸。
「現在不是做這個的時候……」他不安地動了動,試圖掰開青年緊扣在他腰間的手指。
「我不想做什麽,」溫熱的氣息吐在他的耳後,「就這樣……讓我抱著您一會兒。」
在外面此起彼伏的槍聲中,倉庫裏越發寂靜,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巨大建築中回蕩著,顯得格外暧昧。
「……你……不恨我嗎?」過了許久,夏牧才問出一句自己都感覺愚蠢的話。
「恨?……對……我應該恨您的……」身後傳來的低音摻雜著一絲苦悶。
「我應該恨您,應該讨厭您,應該報複您的,但是……為什麽我一樣也做不到呢……」
「我……好恨您這麽冷酷無情,恨您對我若即若離,但是為什麽……看到您的時候我就把一切都忘了呢……」低柔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我只想跟您在一起,每時每刻都能看見您就好,我只有這麽一個念頭……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啊……」
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充滿了憤恨,哀怨,又像是在控訴什麽。
把手伸向後面,夏牧輕輕揉弄白宵柔軟的黑發:「謝謝你……」
「謝謝你對我……對我這種不解風情的人……這種不值得被愛的人……這麽寬容。」
他知道自己的安撫遠遠不夠,他應該說更多,做更多。但是他又不知怎樣才能治愈白宵受傷的心,煩惱之下他習慣性地摸著衣袋裏的煙鬥,然而那裏卻空空蕩蕩。
難以置信地把衣袋翻得底朝天,他又摸遍其餘口袋,卻怎麽也找不到那支和他形影不離的煙鬥。
「您怎麽了?」白宵覺察到他的異樣,「是不是丢了什麽東西?」
「我的煙鬥找不到了,」他有些焦躁地回答,「就是你送我的那支……」
「會不會忘在家裏了?」
「不會,在廣場上遇到尼德蘭的時候,我還把它拿在手裏。」
「難道掉在車子上了?我去幫您找。」
「不用!外面很危險!」夏牧趕緊拉住白宵,卻被青年輕松掙開。
「沒事的,我的身手很靈活。」白宵說完便毫不猶豫地拉開倉庫門。
濃烈的硝煙味和血腥味撲面而來,不遠的地方軍隊和特警正在與尼德蘭激烈槍戰。經過巧妙的包圍戰術,尼德蘭的成員已經被堵截到港口一角,倉庫這邊似乎不會被戰火波及。
動作敏捷地跑出倉庫,白宵閃身到集裝箱後面。夏牧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青年的動作比他想象的更迅速,四處橫亘的集裝箱又把港口分隔地宛如迷宮,在龐然大物之間到處尋找青年的身影,等夏牧終於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
白宵正站在越野車旁,人和車都安然無恙。他的手裏拿著那支煙鬥,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灰塵。
「白宵。」他向青年跑去。
「煙鬥果然是掉在車子旁邊了。」青年擡起頭,「幸好沒有摔壞。」
「謝謝你。」他笑了笑,接過煙鬥。
然而就在這時,越過白宵的肩膀,他看見集裝箱後面跑出一個男人。
對方滿臉血污,神情緊張地拿著槍,黑色西裝上有幾個彈孔,似乎是從槍戰中逃脫的尼德蘭的一員。
看見夏牧和白宵,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惶恐,發抖地舉起槍對準他們。他只想逃走,根本沒有料到會在這裏遇到人!
「小心!」面對槍口,夏牧不假思索地推開白宵。
「砰──」一聲槍響,子彈穿過他的側腹,一陣鑽心的疼痛席卷全身。
「教授!」耳邊傳來白宵的驚呼,青年一把扶住他,同時掏出手槍轉身扣下扳機。
行兇的男人發出一聲慘叫,子彈打碎了他的肩胛骨,他扔下槍拔腿就跑,留下一路血跡。
夏牧想叫白宵追上去,然而顫抖的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
無視逃走的男人,白宵将他扶進車子裏,撕開自己的襯衫替他包紮傷口。額頭滲滿冷汗,夏牧咬緊牙關,痛得動彈不得。
「請忍耐一下,我馬上去找人。」顧不上替他擦汗,白宵匆忙跳下車子,關上車門。
窄小的車廂随即陷入寂靜。
夏牧躺在椅子上,透過車窗恍惚地看著青年越跑越遠,最後消失了身影。
鮮血還在不斷從傷口湧出來,染紅了一大片衣服,他感覺身體似乎越來越冷,之前的疼痛也很快變成了麻木。
他知道這一槍傷得很重,重的他無法确認,自己還能不能等到白宵回來。
他不明白,自己的運動神經一向很差,為什麽剛才的反應卻那麽快?也許是因為潛意識裏,他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吧。
等待著這樣的機會,讓他回報白宵為他所付出的一切。
那麽久以來,總是白宵在幫助他,搭救他,照顧他,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回報青年的綿綿情意。能夠有機會保護他,至少能償還多年前在蘇格蘭,白宵曾經為他擋下的那一槍。
體內的力氣在快速流逝,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遠處似乎傳來什麽聲音,但是他已經聽不見了。
「對不起……直到最後……還是在給你添麻煩……」
向著已經不在身邊的青年喃喃低語,他的眼中,漸漸失去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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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牧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走在一個又黑又冷的地方。
似乎一直有人在握著他的手帶領他前行,深邃的黑眸深深凝視著他。從指尖傳來溫暖,讓他終於沒有迷失在彼岸的世界裏。
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潔白的天花板,鼻尖傳來的消毒藥水氣味,讓他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裏。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疼,側腹傳來燒灼般的痛楚,随著意識逐漸清醒,他回想起自己是在港口中了槍。
艱難地動了一下,他感覺手被人握著,低頭就看見白宵正趴在他的床邊。青年似乎睡得很熟,發絲散亂在額前,濃密的長睫随著呼吸輕輕顫動,眼下還有濃重的陰影。
緊緊握著他的手,青年與他十指相扣,溫暖的感覺與夢境中一模一樣,讓他能夠想象出,白宵這些天一定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
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沈睡中的青年立刻被他驚醒。惺忪的睡眼還殘留著一絲茫然,但看見他的一瞬間就轉為了驚喜。
「教授……您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啞著嗓子問。
「您已經昏迷了五天,子彈傷到了腹部動脈,差一點……就救不回來了。」白宵柔聲回答,似乎還深陷在當時的回憶中。
「幸好救回來了,」夏牧笑笑,「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那沒什麽,我……叫人過來。」白宵羞澀般的轉過頭,慌忙去按呼叫鈴。然而還沒有等醫生和護士趕到,某位脾氣暴躁的軍官就搶先一腳踹開了房門。
「你晚一點去找煙鬥會死啊?!」費蘭茲一踏進房間就開口大罵,看來是忍耐了很久。
「讓尼德蘭成員從眼皮底下逃走,你也有責任吧?」夏牧冷聲說,「不是說一切都交給你嗎?」
「但我叫你躲好!沒有叫你出來送死!以前讓你注意運動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這麽遲鈍的運動神經,遲早有一天被打死!」
「就算我的運動神經再發達,也躲不開子彈。」
「夠了!不許再狡辯!」費蘭茲說著,又将矛頭指向白宵,「你也是!為什麽不把這個笨蛋反鎖起來?你根本就是個只會洗衣服做飯的家庭煮夫,關鍵時刻一點用場也派不上!」
「就算我是家庭煮夫也比你強,」白宵冷笑,「像你這種四肢發達的武夫,別說洗衣服做飯,連教授起碼的飲食起居都照顧不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照顧他了?!」
「兩只眼睛都看到了!」
白宵說著,突然掀開夏牧蓋在身上的被子,把他的病號服拉開一大半。
裸露在空氣中的胸腹蒼白消瘦,根根肋骨都清晰可見,厚重繃帶纏滿腹部的景象更是倍添凄慘,讓這副身體看起來好像飽受虐待。
費蘭茲被白宵的舉動驚呆了,夏牧更是呆滞地說不出一句話。
「少校先生,您的電話。」這時外面傳來敲門聲,狠狠瞪了白宵一眼,費蘭茲大步沖出病房,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你……你……」夏牧過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但是「你」了半天,還是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早就知道他派出的助手根本不會照顧您,」白宵咬著牙,一邊替他扣上衣服一邊說,「就得讓他看看,您究竟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
「我只是工作勞累加上營養不良而已,況且你怎麽能在他面前脫我的衣服……」
「算了吧,我不信他從來沒看過。」
「……」夏牧語塞。
「沒看過?」
「……」
「果然是看過吧,」白宵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了,您和他到底是什麽關系?作為普通朋友是不是太親密了?雖然您總和他吵架,在別人面前卻處處維護他,他也是一樣,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夏牧只是不想平添事端,才避免談論他和費蘭茲的關系,但是眼看白宵又有了炸毛的征兆,避而不答恐怕只會惹得他更生氣。
「我們的家族是至交,我和他從小就認識,」他小心地斟酌著詞句,「你知道的,身居高位的純種人類家族,為了鞏固自身權力,經常會與地位相當的家族聯姻……」
「……」
「所以就是這樣,我們兩家有過聯姻的契約,他……曾經是我結婚的對象。」
白宵的臉刷地一下綠了。
「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的父母去世之後,整個家族也随之崩潰,婚約當然也就作廢了,你不用擔心……白宵?白宵?」夏牧不停地解釋,但是白宵似乎完全沒聽進去,聽到結婚兩個字以後,他就一直維持著臉色發青五官抽搐的表情,整個人就像一座即将爆發的火山。
「白宵……那個婚約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作廢了,你真的不用……」隐約有不祥的預感,夏牧想去拉白宵的手,然而沒等他把話說完,白宵突然站起來氣急敗壞地沖出病房。
不一會兒外面就傳來吵架聲和怒罵聲,進而是東西的摔打聲。夏牧不堪忍受地閉上眼睛,能夠想象發生了什麽事。
白宵和費蘭茲打架了。
又過了幾分锺白宵才鼻青臉腫地回來,原本整齊的頭發亂成雞窩,襯衫的扣子也被扯掉兩顆,嘴角腫了一大片,左眼還有一個黑輪。
「我都說了婚約已經作廢,你為什麽還要去惹他?」夏牧頭痛地嘆息。
「因為我不能忍受那種家夥和主人有過親密關系。」白宵揉著傷口毫不掩飾地回答。
「那時我才十二歲……」
「年齡不是問題,再說我已經忍耐他很久了,他幾次三番地冒犯您,不揍他一頓難消我心頭之恨!」
「真拿你沒辦法……」夏牧嘆息地按住額角,閉上眼睛。
但是現在的他并不生氣,能在槍口下撿回一條命已經足夠幸運,沒有比劫後餘生更令人慶幸的事了。回頭想來之前的一切都驚險無比。如果那天他沒有出去散步,如果他沒有從尼德蘭手中逃脫,如果白宵沒有看見他,今天的結局又會怎樣?
如果尼德蘭想置他於死地,或者那顆子彈射偏了幾公分,如今躺在這裏的,會是他或者白宵的屍體嗎?
這時臉頰傳來溫柔的觸感,是白宵在吻他。柔軟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臉上,像是呵護著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原本總是伴随著親吻而來的甜言蜜語,此時卻被沈默所代替,白宵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如何開頭。
從被子下面伸出手,夏牧輕輕愛撫著他的手背,白宵翻開手心反握住他,而後與他十指交握,掌心相對。
什麽都不說,也沒關系。
只要他們都還活著,還在一起,就是最好,最好的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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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後夏牧才從費蘭茲口中得知那次打架的詳細情況,那時他經過一個月的休養已經基本康複,前往費蘭茲的辦公室接受軍方的新命令。
依然趾高氣揚的青年軍官把腳翹在辦公桌上,身體随著椅子前後搖晃。他臉上的淤青還沒有完全消失,就像一個剛鬧完事的公子哥。
「那天那小子突然氣沖沖地來質問我:『你到底對教授做過什麽卑鄙無恥的事?』於是我就說:『當然什麽事都做過了。』……」一臉炫耀的表情,他向夏牧繪聲繪色地描述。
「你怎麽能胡說八道!」夏牧大驚,「他會亂想的!」
「是啊,他肯定以為我跟你睡過了,氣得揍了我一拳,我回了他一腳,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
「你真無聊!」
「這可不是無聊,讓他吃點醋激發一下鬥志有什麽不好?畢竟以後你要靠他來保護,」費蘭茲說著扔出一個信封,「拿著這份命令,然後你就可以滾了,滾出倫敦,滾得越遠越好!」
夏牧接過信封,其中的新命令他早就知道了。為了避免再次陷入危險,軍方将對外宣稱他在港口槍戰中被流彈誤傷,已經不治身亡。
這一決定徹底抹殺了他的存在,今後的人生他只能隐瞞身份,一輩子為軍方工作。
走出費蘭茲的辦公室,白宵早已在外等待,車上堆滿了兩人的行李,新的旅程即将開始。
「要回牧場去嗎?」夏牧已經做好了長途飛行的準備。
「不,我想先帶您去愛爾蘭的城堡。」彎腰為他打開車門,白宵恭敬回答。
那棟作為遺産的城堡已經荒廢許久,內部一定是塵埃滿布,蛛網遍結。
夏牧不知道白宵在打什麽主意,只能滿心疑惑地随著他坐車,換船,又換車,最後抵達那座幽靜的小鎮。
「歡迎您回來。」随著青年的溫柔低語,沈重的大門也緩緩打開,逐漸呈現在夏牧面前的景象,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富麗堂皇。
「你……」
「您不在的時候,我把整座城堡都修繕過了。」
擁著他的肩膀,白宵把他帶進房子裏。光潔的地板映照出兩人的身影,深紅地毯沿著樓梯拾級而上,正在等待主人的光臨。
放下行李,夏牧慢慢走上樓,沿著走廊打開一扇扇門。所有的房間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屋內的擺設煥然一新,站在陽臺上能看見花園裏盛開著玫瑰和郁金香,蒼翠的枝葉在陽光下閃爍著綠寶石般的光芒。
那些曾經被遺忘的歲月又回到腦海中,讓他恍然重返少年時代,與家人在這裏度過無數美好時光的日子。
白宵總是能令他重溫家一般的幸福感覺,那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永遠失去的東西。
在整座城堡走了一圈,等到再回到客廳的時候,夏牧看見白宵正在擺弄牆角的留聲機。擡頭沖他笑笑,青年放下唱針,走到客廳中間。
華爾茲的音樂緩慢流淌出來,輕柔地回蕩著。昂起頭仰視著他,青年充滿紳士風度地向他伸出手。
他走下樓,擡手與青年指尖相觸,而後被擁入溫暖的懷抱。
沒有舞步,也無需激情,兩個人只是随著音樂在客廳裏慢慢旋轉,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喜歡嗎?」白宵溫柔地攬著他的肩膀。
「辛苦你了。」他微笑。
「沒什麽,就把它當作慶祝您康複的禮物吧,不過……您也可以把這座城堡當作……囚禁您的牢籠。」低頭輕輕吻著他的頭發,強而有力的擁抱仿佛是野獸在向獵物宣告自己的所有權。
「今後我不會再幹涉您的工作,但是沒有我的允許,您不可以去任何地方。」
「也不要再有逃走的念頭,否則無論多少次,無論逃到哪裏,我都會把您找回來。」
「您只能屬於我,您永遠是我一個人的。」
已經重複過無數次的情話依然讓人心醉神迷,但是這一次,夏牧不能再以沈默或者謊言來逃避白宵的表白了。
「我……是個不解風情的人。」他垂頭嘆息。
「我既不懂得愛情從何而來,也不懂得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
「我分不清怎樣的感情才算是愛,我喜歡你,但是我也喜歡很多人,像是我的學生,助手,共事過的同行,還有許多朋友……我分不清對他們的和對你的喜歡有什麽不同……對不起。」
環抱著他的雙臂微微僵硬,白宵沈默地咬住下唇。這樣的「喜歡」,比不喜歡更令他傷心。
「我……無法像你愛我那樣的愛你,但是我可以給你另外一些東西,」停頓了一會兒,夏牧繼續說,「如你所願,以後我不會再對你不辭而別,也不會再瞞著你什麽,無論去哪裏都會帶著你。」
「我會将一切都交給你,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排我的生活,也可以……對我做任何事。」
「身體上的,或是精神上的,任何你喜歡的事情都可以做,我相信你知道其中的分寸。」
「這就是我給你的……最高的權力。」
耳邊傳來白宵的嘆息,一個親吻落在他的發梢:「居然說出這種令人開心又失望的話,果然是您的風格,不過我會好好記在心裏的。」
「對您做任何事嗎……明白了,我會認真履行自己的權力的。」
「您就……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吧……」
輕柔低語逐漸消失在舒緩的音樂中,青年更加用力地摟住他。夜色昏暗,優雅的燈光映照著兩人交疊的身影。
夏牧可以預料到,今天的結局并非平靜生活的開始,他和白宵的将來會依然充滿動蕩和挑戰。
他們或許不會一輩子在一起,但他現在還不願去想太多。
溫暖的懷抱,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未知的命運在等待著他,但至少在這短暫的一刻,他願意,只愛白宵一個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