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寄情青山
第二天清晨回到深圳,孫小墨洗去一身的風塵,又開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是那天,擡頭看到街角鳳凰花墜落無數,就又走到另一個六月了。炎夏當頭,陽光開始肆無忌憚地鋪灑在它能夠到達的每一個角落。
孫小墨怕這樣的夏天,尤其是夏天裏這嶺南的夜,身體被灼燒,粘濕,焦躁,留在肌膚上的觸感是此生再不能忘記的極端體驗。
只好溜達尋涼去。大街上,各色各樣的花兒争相開到了女孩們飄飛的裙裾上。直到這一天如常吃到陝西的同事托運來的櫻桃,孫小墨恍惚才記起,歲月刀刀催人,急也不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而自己每日裏機械地上班下班,往返在龍珠大道與深雲路上,聽着耳機裏流出的聲音,常常忍不住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悲傷起來。盡管,自己隐忍而克制,心還是會疼。那一場莫名其妙的□□,讓自己甚至失去了一貫的好胃口,将近一年,只對那綠色的葉子有那麽一點點食欲。記得很久以前,自己是無肉不歡的,漸至三天五日方才食得下少許葷,終于還是到了今天這步田地,眼裏只放得下純白的米飯和翠綠的蔬菜。我怎麽就到了這一步?孫小墨看着鏡子裏瘦削的自己,有些心驚。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幾千幾萬種可能。十八歲的時候,孫小墨曾經以為青春是慢慢吞吞的,不足以溫存悠長的一生。然則就是這麽輕易一轉身間,唇從此蒼白,身後灑落的那一路綿長的燈火,掩映着九曲回腸的淚光,青春就在剎那,一生的溫存,亦不過是又臭又硬的偏執。深雲路啊,雲深知何處?
從前,我可沒有這麽容易疲倦,也沒有這麽容易犯懶,更沒有這麽容易想起舊傷新傷。可我實在也沒有什麽新傷舊傷。孫小墨恹恹地想。
一個人的日子,孫小墨改用很幹淨剔透的玻璃杯喝清水,喝三十度的溫開水,不溫不火,似足在辦公室裏的她。她無意去看那些勾心鬥角的利益紛争,她知道那也不過是幾千幾萬種可能中的一種,別人自是有選擇它的權利,而自己不選擇便是了。同是俗世中的人,沒有誰比誰更出世多一些。
她埋首她的工作。在工作的時候,她習慣開着QQ,上面青一色的共事者,有陌生人請求加為好友的時候,她總是回複抱歉,工作中不走私,低頭繼續做着不鹹不淡的項目,玩的是文字,即使項目完成後那一行行動則以百萬計的數字亮了誰的眼,卻到底不能令孫小墨正色。
加薪?升職?好吧,如果仍覺不夠分量,那麽,再加一個籌碼,股息,夠也不夠?人事部經理的小助理跑過來跟她讨論年末的薪資調整。
哦。管它什麽加什麽,就純粹的數學算式來看,一加一永遠是二,不必花時間證明亦不用花心思狡辯。老板是老板,職員是職員,任是再高的職位再可觀的薪水也不能改了這事實。一切平常如舊。學不來吐口水,也學不來說髒話,倒是沉默用得得心應手。孫小墨是沉默者,看着小助理跑出一頭汗水,她淡淡地說,李助理,我沒有意見。
不過是些玩人的把戲,看只看你願不願放下身段,投入那些與理想相去十萬又八千裏遠的現實懷抱裏。可是,又有什麽關系,五花馬千金裘都是要用來換美酒的,不過是聊以為生的介質,犯得着跟自己過不去麽,只要是正兒八經的行當,誰不是在出售自己的腦力與體力。
于是,推掉所有別人安排的夜。孫小墨很少不順從自己的直覺。以前常常有人感嘆孫小墨實在太不善逢迎,老板給了那麽大的機會,長久派駐美國分公司呀,多少人羨慕的好事,如果運氣好,找一個老外,拿一張綠卡,這一生也許就可以在萬惡的資本主義下衣食無憂了。
每次聽到,孫小墨總是笑說,自己實在太喜歡漢語,喜歡河粉,喜歡深井燒鵝。後來漸漸就沒有人如此地忠言,因此得以順耳。
下班的時間裏,孫小墨不要聲色也不要犬馬,總之不算善相處,也就很不走運就是了。上岸,刺猬一樣圈起身子來,她懶懶地窩在沙發上讀幾本風花雪月的閑書。間或,喝口下關茶,聞一聞那股袅袅升騰起的茶氣裏特有的煙熏味,她感覺這才是可嗅可觀可玩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
在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當頭,剛剛好可以做夢而不顯荒唐。
夢裏依稀有方青山。他帶她去見賣下關茶的老板娘。這是城裏唯一一家只售下關茶的店鋪,隐身在曲曲折折的古玩城回廊盡頭。茶店的老板娘常年飲茶,說話慣作細聲細氣。每回見她,只是氣定神閑端坐在木制的寬大茶臺前,蘭花小指輕柔挑起精致的小電子稱,仔仔細細秤好投茶量,沏茶喝茶,一絲不茍一臉受用,面上卻是一副不入油鹽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讓孫小墨看得又氣又忌,暗忖幾時才修得她一招半式闖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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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出門,她不忘囑托,你是少有的幾個忠實茶客,下關的熟普,沒什麽客人喜愛,因為用料粗糙不講究,不過愛的人還是喜歡它的煙味。
嗯嗯,用料粗糙不講究,那麽,老板娘,你開出的價格算不算趁火打劫?是不是算準了我決計是非它不要的?孫小墨點點頭,臨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小小地将她一軍。
而她正小口抿着酽酽的普洱茶湯,聽到這話,放下杯子,仍然細聲細氣不愠不火,說,我就只賣這價,我們願買願賣,喝的時候記得頭兩道茶湯是洗茶的。
這又是什麽話,即使沒有關心話,回頭客還是回頭客。端的下關熟普在這城裏也就這麽一家算是齊備的,別家的有也沒有。孫小墨暗自笑她,生意人總歸是生意人,一杯茶裏亦不忘以溫情籠絡客人心。
小墨,上關花下關風。下關出名的還是風吧?方青山看孫小墨提了一網兜的下關茶,忍不住問。
只不過是好下關茶,與風何幹,與粗糙又何幹,橫豎也只是喜愛,又何必處處挑刺讓自己不得安生。孫小墨輕輕地說,放開茶刀,信手拾出茶餅裏的雞毛往垃圾桶裏丢去。
窗外,知了又叫起來了。夏天又轉一圈回來的時候,方青山也從美國回來了,他說他自此之後不會再出國去了。
回到的當天,他甚至沒有倒時差,趕來見孫小墨,帶了一本原版的《瓦爾登湖》。
看他把書鄭重其事地遞給自己,孫小墨笑笑,說:“青山,我可沒有準備什麽禮物給你。”
方青山不以為意,說:“小墨,帶回家看吧。”
回到家,打開書,孫小墨看到那扉頁上寫了湖藍的字:給親愛的你。
書裏還夾有一張明信片。上面寫着,今天,我打開天窗對你說了,孫小墨,我愛你,從十八歲那年就開始了。
我有一個故事,一個很多年前的故事,周末你過來爬山,我要在高高的山頂上,對着山下的大海,把故事說給你聽。臨睡前,方青山發來短信說。
什麽樣的故事不可以現在就說,非要等到周末,非要在那山頂才能說得出口?已經過了容易發夢的青春,大可不必搞出這麽一出惡俗的煽情橋段吧?孫小墨一邊看一邊笑話方青山,卻也忍不住好奇他接下來要說的故事到底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