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滅門
辰時,兩個身穿灰色棉袍,外罩雜色鼠皮坎肩的男人打開了馬圈的木栅欄。
其中一名右眼斜着條疤痕的男子——沖着裏間蜷縮着的女人們爆喝了聲,“都給老子滾出來!”
被關在這處馬圈裏逾三個時辰的女人們——皆被昨夜那場變故吓成了驚弓之鳥,現下驟聞此厲聲,她們沒有一個聽從命令起身,反将身體縮得更緊,更有甚者戰栗不止。
刀疤臉見狀額頭青筋暴起,再次兇神惡煞地怒吼出聲,馬圈中的女人們這才好歹反過些神兒來,緊張得互相攙扶着或獨自扶着牆壁起身,然後在泛着寒光的樸刀下抖抖索索向馬圈外走去——
然而,有一具窩在裏間角落裏的瘦小身軀此刻依舊紋絲未動。
細看方知,那是一個穿鴉青色舊襖裙的體型單薄、瘦小的女孩——
她身體正以側卧的姿勢蜷曲着,眼皮半睜半閉,目光呆滞,看起來極像是被吓傻了才沒動。
過了幾瞬,女孩神色莫名一晃,似是意識到自己落下,慌得如一只剛生下沒多久的羊羔崽子般笨拙地撲騰着起身。可人還沒起到一半竟又摔在了地上——不過她并未因此停頓,而是十指扣着潮濕肮髒的馬圈地皮兒借力,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因女孩所處的位置靠裏,刀疤臉起先并未發現她,而是在目光再次逡巡檢查馬圈時才注意到有這麽個人。
他本欲發作,但見女孩已踉跄着跟上了出馬圈的人流末梢時,他冷哼一聲,把頭扭開沒再計較。
反倒是與刀疤臉一道前來的另一名匪徒盯着瘦女孩看了好半晌,見其并無異狀才移開了眼神。
這名看起來反應比別人慢半拍、動作也要蠢笨上幾分的女孩名叫——譚蜜,乃是出自譚家二房的一名庶女。
借由餘光,譚蜜意識到停駐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全部移開,她因緊張而蒼白不已的面色才稍稍緩解了一些,心裏卻開始默默斥責起自己來。
原來,适才她并非因驚懼才未馬上反應,根本是那會兒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才沒聽見那刀疤臉勒令所有人出馬圈的聲音。
吃了教訓,譚蜜不敢再大意。
微微擡頭觀察了一下,當确認沒人在注意着自己之時,她小心翼翼地攤開了左手手掌,以右手将剛才自己趁摔倒抓在掌中的黑泥,一點點塗抹到自己臉上。
她邊抹邊跟着前面人的腳後跟走。
途中,不免還是會瞧見牆上、地上無處不在的屍體和血漬,譚蜜心口越窒越緊,昨夜那些血腥畫面似又重新浮現在她眼前——
昨日掌燈時分,譚家大門先是被“嘭”一聲撞開,接着有一裙暴徒蜂擁般沖進了譚家。他們一見了穿着華服的男人就毫不留情得狠狠坎将下來!
常年養尊處優的譚家男人們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孬貨,禍事臨門,別說他們中哪個能和匪徒們對上一招半式。面對着刀口劍尖,他們不是跪地求饒就是撒丫子逃跑,根本連主動揮起一件硬物反抗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如此一來,未出兩個時辰,譚家男嗣便被屠戮得一幹二淨。匪徒們幾乎是不費什麽力氣便端掉了譚家這棵大樹!
除卻少部分參與反抗的譚家小厮有所傷亡外,剩下大部分束手就擒的小厮,及無反抗之力的譚家女眷、丫鬟仆婦等卻未被剝奪性命,而是被匪寇分別收押在譚家各處。
譚家遭此橫禍,多半是因為樹大招風,肆無忌憚地搜刮民脂民膏,勾結官吏欺行霸市,富甲一方卻從不知收斂,如是會引得匪人觊觎實在并不奇怪!
匪徒們殺掉男丁是為一絕後患;留下不曾反抗的小厮,是為了納入新鮮血液壯大自己,這些都不難理解。
至于不殺女人——
譚蜜想,她們沒有足夠實力反撲,亦不能作為殺人工具被利用,那麽被留下來的原因只能是因為——皮相。
雖不知道匪徒們打算如何分配和處置她們,但譚蜜卻明白一個道理——就如最明亮的珠寶一定會最先引得世人側目一樣,最出衆紮眼的女子亦會最先傾覆!
于是适才她從半夢半醒中醒悟過來——意識到要被帶出馬圈的時候,她并非因緊張或笨拙才站不穩,而是那時危機意識複萌,趁摔倒之機抓了一把黑泥在手上,企圖借助這些散發臭味的黑泥掩飾臉龐。
其實她本不必如此,因常年主動或被動的挨餓,她早已瘦得脫相,凹凸起伏的面容,丢在各具風情的譚家女人之間并不出挑。
不過掩耳盜鈴也好,保險起見也罷,譚蜜都覺得但凡自己能做的,她都一定要去做。。
她深深記得娘臨去前對她的叮囑:雖然她姓“譚”,但身體裏亦流淌着一半柯族人的血液。時值亂世,身賦異禀的柯族人若然現世,必引起各方群雄争搶之嘩嘲。屆時不僅她自己要面臨淪為禁脔的命運,還會連累更多人跟着遭殃。她若能掩飾身份好好地活下去,就比什麽都來得重要。
故她上佳的嬌顏因體瘦虛乏而不複時,她并不覺得可惜。
因為外表和命,譚蜜永遠先選擇後者。
——
除譚蜜以外,昨夜馬圈中的所有女人都哭了一整夜,這會兒她們身心疲憊,一個個皆頂着一雙葡萄眼,步履也不怎麽穩健。
她們會哭大體是為逝者悲痛,也因暴匪臨門而感到畏懼。
而譚蜜之所以沒哭,反而多多少少還能保留一份冷靜,一來是因為她知道單純的害怕非但解決不了問題而且還會自亂陣腳;二來則是因她和那些死去的譚家男人之間實在沒有什麽感情可言。
她沒有一滴眼淚可以去憑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嘴角彎起苦笑,譚蜜又搖頭否定自己:哦呵,不對,也不能說他們之間沒有感情。
在譚家,除卻五房裏那同為庶出的小妹譚菱對自己真心實意外,其餘的,包括昨天死去的那些譚家男人在內的所有譚家人——對她是有恨和鄙夷這兩種“感情”的。
她爹譚鈞華在譚家排行老二,她娘柯紹香是譚二郎的妾室。
譚二郎在世時,對譚蜜母女很是看重,雖只是庶女,幼年的譚蜜卻也過着錦衣玉食,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生活。
直到她七歲那一年,這一切發生了翻天徹底的變化。
先是她爹去外地辦事途中被綠林客所殺,同一年她娘也因病去世,随後不出兩年,她上頭那個嫡出的兄弟也夭折了。
她大娘——譚二夫人舊郁又添新痛,竟将自己相公和兒子的死都歸罪到她身上,指責譚蜜是克父克兄克全家的小禍水!
失去雙親庇佑的譚蜜,在譚家的處境也便從那時徹底壞下去。
不消說譚二夫人将氣全撒在她身上。另外譚家的列為大小主子,也将她視為戲弄的對象。且就連諸多下人背地也敢對譚蜜指指點點,嗤笑和鄙夷地稱她為掃把星、小禍水……
想到這些,譚蜜不禁眼圈有些發熱,不過當聞聽兩名寇匪下達“止步”的命令,她迅速收回了對往事的追憶。
不動聲色打量了遍周遭,她發現包括自己這一撥人在內的所有譚家女人,竟都被帶到了譚家祠堂前的這片空地上!
匪人們帶她們來這裏究竟是要做什麽?
暫且想不通,她只好帶着這個疑問等待和觀察下去。
負責押解女人們的匪寇們剛一點完人數後,便有一人趕去通報,少頃,有十來名手執不同武器,面貌各異的男人走進了空地。
他們中的多數人一邊向女人們投來獵食野獸般的貪婪目光,一邊踏着如意踏跺上到了祠堂門前的高臺上。
比起那些押解女人的匪徒,這些人的穿着和武器要精良不少,故譚蜜推測這十來人應該就是匪首。
她站得離高臺有些距離,并不能完全聽清男人們在臺上說了什麽,只能看見他們心情不錯的商量了好一陣,末了,有一名肩扛狼牙大刀,體型肥壯的光頭男人,喜滋滋得率先下臺向女人們走來……
譚蜜見此男人猥瑣的形容,心中十分忐忑。
不過,她只是手掌相互揉搓了一下,定了定神,便小心地将兩臂收回到身體兩側,頭既不擡太高,也不放得太低,比起其他女子的左閃右躲,她就像一個立在秋田裏的稻草人一樣一動不動。
光頭男人濃眉眯縫着粗略在女人之間望了一番,最終目光落定在譚家三小姐譚芸身上,他大喇喇地邁着外八字步徑直來到譚芸身邊,一把牽住她的細腕就往自己身前帶。
譚芸“嘤咛”一聲,嫌惡地試圖去甩光頭男人粗糙的手掌,但哪裏又甩得開?
光頭男人見她反抗并不惱,反而被她的烈性子激得興趣大增,臂上力氣一收即裹嬌人入懷,散發着惡臭味道的嘴巴湊到譚芸臉上啄了一下,無比受用地大笑道:“嗯,香!真是香!譚家的閨女果然都是好貨色!娘子乖乖跟你二爺回幫裏,爺天天變着法兒地疼你,保準叫你天天爽的下不來炕!”
譚蜜背靠聲源地,看不到具體情況是怎樣,但單聽光頭男人這一句,她頭皮一麻,迅速判斷出來——這些匪寇頭子們現正在輪番下臺挑選她們這些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哪怕是再苦重的生活,可只要咬牙堅持了,那自會有苦盡甘來的一日。
霧蒙蒙的寒冷冬天,想寫着這個故事過到春天。
別被開頭吓到,就像氣候一樣,後面會漸漸晴好。^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