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娘子
申姜快步跑到前面, 攔住步攆:“要怎麽樣,尊上才肯即刻就前去解決烏臺的事?只要尊上說,我都願意做。或者尊上不願意, 教我怎麽做。我去做。”
鹿飲溪凝視申姜好一會兒,但開口,不及語言就咳了起來。
小青衣急忙上去, 似乎是從懷裏掏出來什麽,喂他吃了。
卻久不見好轉。
鹿飲溪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 掙紮着揮手。叫小青衣也走開。
小青衣也不敢逗留, 下了攆,把藥瓶子塞到申姜手裏, 推她上去後, 就急忙和蒼術一起,将紗簾多加了幾重。并重新布置了簾上的頌文。
申姜拿着藥瓶, 看着咳個不停的人完全不知道要從哪裏下手:“我,我幫你拍背?”
鹿飲溪搖頭,額頭上的青筋暴起, 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緊緊抓着扶手, 整張臉都漲紅着,激烈的咳嗽聲, 叫聽的人都感到心驚膽戰。無法回答。
申姜上前去跪坐在他身邊,想喂藥也找不到機會。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 伸手幫他順背。
他掙紮着似乎是想說什麽。可詞不成句, 咳嗽一聲趕着一聲。
申姜看這樣也不是辦法,從瓶子裏倒了藥,趁着他緩氣的時候, 急忙喂進去。雖然被嗆了一下,但好歹藥算是咽下去了。
她松了口氣,正要轉身去拿茶,就見得原本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的鹿飲溪,突然更大激烈地咳着,嘔起了血。
這一嘔,整個人喘息着無法坐穩,向前倒去。
她連忙去扶。
鹿飲溪身高了得,倒過來如泰山壓頂,如果不是她重心低,一頭頂在對方的胸口,好險沒被帶着一道滾下攆去。
她掙紮了半天才總算把人扶回去躺下。
Advertisement
鹿飲溪整個人比她想的要輕得多,也要瘦得多。身上的骨頭都硌人。嘔了這一口血似乎緩和了一些,歪頭沉沉地躺在錦緞與皮毛之中,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看上去痛苦之及。
她不知道怎麽才能安慰,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
就像她在重症監護身不如死的時候,申蘭芬緊緊握住她的手那樣。
當然是不頂什麽用。
可痛苦之後,手上的溫暖,叫她知道,有人陪着自己。也算是小小的安慰。
不過,這雙手真的又瘦又冷。
就好像不是人的手,只是一個玉雕的擺件。
鹿飲溪微微擡了擡眼皮,但沒有把手抽回去。
外面蒼術大聲叫青衣:“調轉,速回牢山去!”
閉着眼睛的鹿飲溪卻低聲說:“這樣就要回去,那我豈不是以後都不必出門了?蒼術,不用大驚小怪。”
說完,輕輕收回被她握着的手,躺在那兒好一會兒之後,氣息平穩了一些,才虛弱地繼續說:“孟峻山的事不能再拖了。往睿城去吧。我要好好的歇一歇。三日後再去烏臺。”
蒼術連忙應聲:“是。”
低聲叮囑其它人:“寧神、靜心。”
隊伍加快速度急行起來。
雖然擡攆的人步子頻率沒有變,可卻似乎一步百米似的神速。四周的景色也在飛速地後退。
申姜見鹿飲溪平穩下來,才有空看自己。
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濺了些血滴。
這些血散發着清香,可卻有腐蝕性,不只滴落在攆上的,已将紅木腐蝕出星星點點的凹槽落在她身上,更是已經将她灼傷,只是剛才太緊張,才沒有注意到。好在,因為她先前對自己下的頌言,這些傷,痛歸痛,但已經開始緩慢地愈合了。
這種愈合叫她疲倦。她蜷縮在鹿飲溪身邊。很快就睡着了。
隊伍日落前趕到睿城。
這城市并不大。也不算太繁華,一派安寧祥和。
城門口的駐守見到步攆過來,遠遠就立刻退讓開。并在路邊躬立。
牢山這一行人,進城之後便徑直往東走,進了一處十分低調的府宅。
裏頭只有一個老妪與三四個侍女看守。她們輕手輕腳地開了門,便侍立在一邊。
到了內宅,蒼術與小青衣來,扶着鹿飲溪進去內間塌床上安眠後。叮囑申姜呆這裏伺候,以防鹿飲溪有什麽需要,便立刻急匆匆退了出去。
鹿飲溪睡了一整天,也沒有醒過。
申姜在床邊的塌腳上睡着了,中間還怕他有事,醒來後,偷偷上前試探他的鼻息。
還好是有呼吸的。
第二天,她呆坐也是無聊,就到屋檐下,曬太陽。
不過陽關雖然明媚,卻不能叫她心情開朗。
小青衣匆匆進來,給她送了吃的。小聲嘀咕:“除了你沒人吃飯。家裏不開火的。這是在酒樓買的。”
申姜小聲問他:“你沒吃嗎?”
小青衣臉紅:“嘗了一下。”附耳小聲說:“我今日去吃面,給你帶一些。”
屋子裏頭床發出‘吱呀’地響了一聲,他連忙噤聲快快地走了。
申姜吃完東西,回到屋裏看了看,鹿飲溪仍然在睡。
伸手摸了摸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真是冰冷刺骨。
扭頭看到院中有炭,便把屋子裏的炭盆拿了,到外面裝炭點起來。
不過她并沒有燒炭的經驗,一下就弄得煙霧缭繞。
邊忍着咳嗽,連忙把炭盆端着跑到院中去。
好在琢磨了一下就弄清楚了,裏面的木頭沫子要怎麽壓。
又小心翼翼地搬回屋裏頭來。放在床邊。
床塌上鹿飲溪睡得不太好。眉頭緊鎖。
外面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申姜坐在床邊的塌腳上,撐腮盯着炭盆裏的火星出神。
她沒有想過,就算是修為驚天下的人,也會病,病了,也顯得孤苦。
又在想,也許他說三日後,不是給孟峻山體面,是因為他離開牢山後,得需要三日才能緩過來。
院中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申姜吓了一跳。
怕吵醒鹿飲溪,掂着腳急急地跑出去。拉開院門,外頭果然是京半夏。慶幸還好房間門沒關,不然響的就是房門了。肯定會吵醒鹿飲溪的。
京半夏那邊還在下雪。
申姜讓他進來,用氣音叮囑:“小聲一些。”
京半夏頭微微側着,摸索着握着申姜的手臂,腳下一邁進門來,就是一身的寒氣。
申姜有些意外。
京半夏之前雖然看不見,但勉強可以靠自己行走,但現在,顯然是連路也看不清楚了。
紙人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跟着來。
她扶京半夏到院中的石亭裏坐下。察覺他簡直比鹿飲溪還要冷,用氣音小聲叫他坐着不要亂動,快步跑去,又弄了個炭盆過來。放在他腳下。問:“你靴子濕了嗎?”
京半夏側耳聽着,搖搖頭。
申姜不相信,這麽大的雪,身上的大氅毛都濕了。
蹲下掀開他的袍角看,靴口已經灌了好多雪進去。只是他體溫低,雪未化,一直堆砌出來。另一只靠着炭爐近些,雪一化全是水,濕噠噠。
京半夏似乎有些不自在,但也記得她叫自己輕聲,只學她的樣子用氣音說:“姜先生。不妨的。我不曉得冷。今日來,其實也并沒有什麽事。只是閑來,想着姜先生心中恐怕挂記一年之災,與孟氏大祭不成的事,大概已經離開牢山趕回家往東彎問事。所以上門來看一看。怕有什麽鄙人能幫得到的地方。”雖然看着狼狽,但表情還是和緩。
申姜伸手要給他把靴子拽下來,他急忙說:“不敢勞動。”自己摸索着去脫。
申姜也不堅持,等他脫下來,把那靴子裏的雪控出來。
京半夏見她不回答,輕聲向她确認:“姜先生,應是已經離開牢山了吧?”
申姜把濕的那只靴子拿在火上烤着,小聲說:“現在确實不在牢山。”
他原本握緊的手,這才略略松了松。
申姜看見,覺得奇怪:“京半夏,你好像很不願意我呆在牢山內?”察覺自己對他直呼姓名,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習慣君不君的稱呼。連名帶姓叫你,并不是不尊重的意思。反而覺得親切。”
“無妨。姜先生這樣稱呼,并無不可。”京半夏聲音平緩,保持着側臉向她的姿勢:“至于牢山的事……只是私以為,牢山潮濕,煞氣重,且身為仆役必然辛苦,規矩也多,恐生事端。再者,姜先生在那裏,不得自由。一年時間恐怕虛渡,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救自己想做的人。不過,姜先生既然知道一年後的大災,必然會早早離開牢山。到是我多事。白問一句而已。”
申姜正要開口,就聽到屋內咳嗽。連忙小聲說:“你等等我。”
轉身快步跑到內屋去。心裏打鼓,鹿飲溪該不會能發現京半夏吧?
上前看,床塌上的人并沒有醒,只是咳了兩聲。就又翻身睡了。
要不說,幾萬年後的人修為就是了不得呢。
申姜松了口氣。
又掂着腳往外去,一出來,卻發現京半夏迎寸,站在院中的果樹下頭。一動不動地矗立着。腳下鞋也沒有穿,赤腳站在碎石地上。
因他帽子戴得嚴實,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麽了?”申姜連忙扶他回去坐下,嘀咕:“那個紙人怎麽沒有來?你一個人在外面,多有不便。”
“聞到果子的香味。”京半夏含糊地說:“姜先生。我有些口渴。”
“你坐在這裏等我。我去拿茶。”申姜起身要去。
“先等等。”京半夏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是有話要說。
可她等着,最終京半夏卻并沒有開口。
末尾只是松開她的手:“不是很想喝水了。你坐吧,我們坐一會兒。”松開她的手腕,将手緩緩收回袖中去:“鄙人失禮了。”
申姜覺得他莫明有些反複無常。不過也不太在意。
在他對面坐下。仍然繼續之前的說話:“我只是暫時離開牢山,陪同鹿飲溪往烏臺去。但之後還是要回牢山去的。”說完見京半夏沉默不語。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忐忑。
笑補充說:“我現在做了禁役,不再是下仆了。比下仆時待遇好得多。”解釋道:“也是再三思量,才決定這麽做的。”
京半夏卻似乎十分頹敗。靜坐着許久才輕聲說:“原來是這樣。”随後便默然無語。
申姜想到烏臺和東彎的事,小聲問他:“大祭沒成,導致大陣崩塌之外,半夏還知道些什麽?就一丢丢都沒有更詳細了嗎?哪怕是一點線索。”
現在東彎有事,她很怕這就是開端。
京半夏搖頭:“四海前紀已經損毀。前事皆不可知了。”
“那,四海前紀是誰寫的?他還在世嗎?能不能向他詢問呢?”
“他……還在世,但他不記得了。”京半夏輕聲說:“全部都不記得了。若非要問起,也只記得一些零星的往事。不過都是些個人的瑣碎小事。”
“是些什麽事?”申姜連忙問:“半夏君有問過嗎?”她覺得,就算是私事,可個人的記憶中各種各樣的小事,偶爾也會與當時的大事有些牽連。
比如某日過什麽節自己去幹什麽。
在節上的這個人過的開不開心做了些什麽事,也可以用來窺視,某年某月某個節日有沒有照常舉行,有沒有足夠盛大,節日中都有些什麽活動。
“都是瑣事。”京半夏似乎并不想再說。
申姜有些氣餒。明知東彎有事,她無能為力。明知滅世之災,她也得不到更多線索。
京半夏微微側了側耳,雖然看不見,但頭側向她的方向停留了許久,停頓了一會,開口說:“不過我到是也詳細地問過,都是些什麽瑣事。請他說與我聽。”
申姜立刻打起精神來:“那他說了些什麽?”
看下巴的弧度,京半夏似乎微微笑了笑:“只記得,與他喜歡的人之間的一些小事罷了。”
“說嘛說嘛。說不定我這個盲生,能發現什麽華點。”申姜連忙挪着凳子坐近一些:“但要小聲一點。怕吵醒人。”
“不妨……”京半夏本想說什麽。但看着微微傾向自己的人,嗅着鼻端洋溢着的,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并沒有說出口,只是看着那縷垂在她臉側的碎發,輕聲細語起來。
“他記得,自己與喜歡的人初見面時。好大的雪。
他父親過世,他被繼母所不容,尋了個事端,将他除了籍。那時候入道還需要家世的,這一除籍,他就入道無門了,心中因自己的際遇苦悶又因失去父親而悲痛。
等一路到了生母的娘家。可見到的,也不過是多年不曾修繕而與廢墟沒有差別的宅子。原來多年前,這一家人已經都亡故了。宅子更是成了不祥之地。
他投奔無果,前途不明,更是心情沉郁。一個人,坐在門扁都要掉下來的大門口石階上,看着落雪。只覺得萬事俱休。心灰意冷。
這時候有個小娘子端着熱騰騰的陽春面來,笑嘻嘻請他吃。
說,自己是路口面館的女兒。她母親差她來給新鄰居見禮。”
京半夏聲音溫柔:“那小娘子,笑起來眼彎彎的。手裏的面也熱騰騰的。吃到口裏,落到肚子裏,全身都暖和起來。”
“她可真是個頂好的人。”申姜很感嘆。
“也不是。她實在心機深沉又薄涼。她母親也是同樣,身為續室,把住了錢財,丈夫生病也不肯出錢醫治。那個男人,是一聲聲喊着‘痛啊!痛啊!’死的。留下一個女兒,也十分受薄待。”
京半夏聲音悵惘:“可這樣的小娘子,不知道怎麽,就是對他很好。他實也不知道,人家是為什麽對自己好。他頭腦不出衆,長得也十分普通,再加上際遇糟糕,只覺得自慚形穢。
那小娘子為了拿吃的給他,跟自己阿娘吵架,母女兩個當街打起來,相互謾罵。旁人都來看笑話。小娘子見得人來,就住地上一倒,扮可憐。分明剛剛還要提了刀要與她阿娘互砍呢,這時候就柔弱起來。”
……
“他趴在牆頭看着,偷偷掉了幾滴眼淚。覺得是自己連累的。她才要這樣沒有體面。不過小娘子來,他可不提,怕她覺得丢臉,只當不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做過這樣的事。就這樣,他受了接濟。不至于餓死。終于熬到了開春,找了份工。也就活了下來。”
京半夏說着停下來笑一笑:“這是他記得的第一件事。你從裏面,可找到什麽有用的?”
申姜搖頭:“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他已入了仙門,那小娘子也是。
不過他資質好些,很受器重。日常都是尊長輕自教導。小娘子卻差一些。性子到也是沒有改過。
但有哪個同門的師姐妹對他有意,她可就要好好地教訓人家。統歸她是會演戲的。山門上下,都說她好。哪怕她資質差,也很有人緣。
他知道她的性子,并不在意,只是怕她惹出大事,于是,時不時就要訓誡她幾回。她總是應聲,似乎是有收斂。他這才心裏寬泛一些。
可有那麽一回,她就真的闖出了禍事。傷了一位頂要緊的客人。這客人,山門尊長極為維護。這次事發,又叫許多受她謀算過的人都紛紛出來,列舉她的惡行。
他又氣又恨,原來這其中,她背着自己做了這麽多惡行。
氣的是,明明自己常常訓誡,從沒有哪裏對她不好,她既然不争不搶不害人也是可以什麽都有的。怎麽卻還是這樣,死性不改?
于是尊上處置的時候,他也沒有求情。
想着,她受個教訓,以後就知道怕了。那些陋習,自也改了吧。由她哭叫,喊着自己是受陷害的,也不理她。
小娘子十分失望,說,阿娘說,為男人是不值當的,做得再多,男人也不會記得是為了他才這樣,只等吃飽喝足,就會覺得你面目醜陋,不夠體面,怨怪你為何如此。
看着失望地說,原來你也是這樣。這就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申姜心裏莫明有些難受。
“之後再有第三件。”京半夏想了很久才開口:“那小娘子再出現時,模樣不同,性情也大變了。這一變,實在處處都好,長得好,性格好,事事以他人為先,胸懷大義堪為表率。簡直是人間範本。這樣的人,該當是長命千萬歲,羽化登仙。可壞就壞在,怎麽又與他認識了。”
京半夏說着停了停。
之後的事,就說得十分籠統,不過一句:“某日突生事端,小娘子為救他而死了。”
“然後呢?”申姜問。
“沒有了。”京半夏沉默,也許是在思量,最後搖頭:“他從前紀活到了我那個時候,一身沉坷不可治,記憶殘缺,我說的這些事中間,或還有許多事端,但都已經模糊不清。講得出的只有這些了。更別提其它不與他相關的事。”
收回目光。沉默了好久,問申姜:“他原話就是這些。我說的并未增減什麽,你從這裏面,可得到了什麽有用的信息嗎?”
申姜搖頭。莫明倍感失落。也說不清是因為這個故事,還是因為沒有收獲。
京半夏點點頭,靜坐着許久才起身:“我回去了。”
申姜急忙把烤幹的靴子拿了,他也不穿,只是提在手裏,摸索着向門邊去了。申姜看着他的身影,有些難受。
追上去,問:“我沒有離開牢山,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真的是有病。
這件事,京半夏為什麽不高興?
有些不好意思辯解:“我看你很在意,我在不在牢山,或是我胡思亂想。”
京半夏站定,沒有回頭,只輕聲說:“我沒有生你的氣。”
她也不好再說什麽,小心地跟在旁邊,一直送到他到門口,問:“你病似乎越來越重。不如近日,我幫你……”
“沒事。只是節氣所至,等開春就會好了。”京半夏含糊地說着,明明看不見,但卻還是回頭看她一眼,才轉身邁步出去,那夾雪的狂風便席卷而來。
門也在她面前緩緩合上了。
申姜在門口站了好久,才回去。
屋裏鹿飲溪仍然熟睡,對自己咫尺之內發生了什麽,一點也沒有知覺。
次日小青衣送吃的來時,才進院門,鹿飲溪眉頭便皺起來。因還在睡夢中,神智并不清醒,胡亂拿被褥把頭捂着。
申姜被他的動靜驚醒,急急忙忙出去,拉着小青衣到門外。
小青衣在門檻上坐下,興沖沖沖地把食盒裏的碗端出來。
清白的湯汁,兩大塊牛肉夾着小白菜,非常簡單,但也很香。
申姜因為昨天才聽過故事,今天看到這碗面,實在心情複雜。吃了一會兒,停下來若有所思。
“怎麽了?”小青衣問。
“大尊上重病,是有心病嗎?”一般修靈的人,身體不好了,大多是因為心疾所致。
“一半一半吧。”小青衣說到鹿飲溪的病,心情就很差:“你有沒有聽過‘天人之衰’?”
“就是先前烏臺的人在時,大尊上提到過的衰弱之兆?”申姜搖頭:“我就聽過那一句,其它的不懂。”
“所謂天人之衰,指的是,修為再高的人,只要不登仙,就總有寂滅的時候。而五感衰竭便是征兆。五感衰竭之後,神智也會漸漸出問題。直至最後崩逝,化歸于天地。”
“你是說,大尊上已經五感衰竭這一步了?”
“是啊。大尊上已經活了幾千年,即不肯成仙,那修為滂沱以至于身軀無法承載,內腑衰弱也是必然的。所以才會畏冷、畏光、嘔血、肺熱、都是因為髒器不康健,五感失衡。”小青衣嘆氣:“再加之心疾不解。靈力時常失控。就更嚴重了。你想啊,潑天的靈力時而澎湃如海湧,時而枯竭如荒漠,人怎麽能好。”
“就一直沒有找人治嗎?”申姜想了想試探着說:“雖然大尊上修為無人可比,但我聽說,要治心疾除夢魇,雖然确實需要比自己修為高的。可也有特例的。比如,淵宅的姑姑們。難道是因為與淵宅不合,所以多年以來,一直沒能求治?”
要是這樣,自己給他治好不就行了嗎?他欠自己一個人情,在解禁的事上說不定格外賣力。并且東彎這次的難,有他出馬,也就迎刃而解了。
小青衣嘆氣:“确實沒有找人治。但不是淵宅不肯,不說別的,就是之前的寧先生,也曾以此為交換。不過是想去龍閣看一本書。後來未能得逞才用偷的搶的。”
“那既然不是姑姑不肯,為什麽沒有治呢?”
“是尊上不肯。”小青衣說。小臉上全是沮喪。
“為什麽?”申姜完全不懂了。難道受夢魇折磨很爽嗎?
“大概沒意思吧。”小青衣想了想說:“元祖時候,尊上就在了。世間什麽都吃過,什麽都看過……”正說着,遠處有人叫,說蒼術要查他功課。
他哪還顧得上。慌忙起身跑了。
邊跑,邊大聲叫申姜:“食盒和碗你都放門口就好。早上蒼術說,大尊上睡這麽久,聞所未聞。我們估計要多留幾日。叫我不要再進內院吵人了。以後只把吃的給你放在門口,你記得自己出來拿。要是有什麽想要,又沒碰到人,只管寫在紙上。”
申姜無奈應聲:“好。”目送他離開了。
又要多呆幾日
這是個壞消息。
東彎撐得了這麽久嗎?
吃完了回到院中屋內。鹿飲溪仍然睡得死死的。
她坐在床邊的踏板上,趴在床沿,看着那張蒼白沉眠的臉。
她不由得想到。
确實,如小青衣所說的。鹿飲溪是該厭倦了。
他活了這麽多年,認識的人估計應該都死得差不多了,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身邊的下仆一代代地換,只有他自己滿身病痛,萬古長青。
不想治,大概只是不想活了。
可又沒有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意願,于是就這樣茍延殘喘地在等死而已。
申姜這麽趴着,大概是累了。不一會兒就睡着。
半夜突然驚醒,是因為半張臉生痛的。
爬起來駭然發現,是血。
從鹿飲溪身上溢出來的血。腐蝕了床鋪,也腐蝕了她的臉。
她爬起來就往外跑。一路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慌,要沉着,慌只會壞事。叫自己記得上次的教訓。上次不就是慌了,才會讓花變得這麽醜嗎。
大步跑出了院子,迎頭撞上在巡視的蒼術。她講起發生了什麽事,一開口還算條理清楚。她心中鼓勵自己,後面也更加言簡意赅。
蒼術聽了,連忙跟着她跑到院門口,但就此停下來并不進去。只叫人把院子重重圍住。大擺頌文、大陣。
小青衣也少有地一臉嚴肅。
申姜急問:“不進去看嗎?我看他很難受。”
小青衣百忙之中回了一句:“這是夢魇。不過很快就會好的。大尊上時常這樣的。發作一次,休息半個月就是了。”
半個月?
申姜急了。不說在夢魇中半月是多痛苦的事。
就說東彎吧,現在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但半個月,鐵定黃花菜都涼了。
想了想,立刻轉身就要進去。
小青衣連忙拉住她:“你看不到我們在擺陣嗎?你以為這陣是幹什麽的?大尊上靈力濃厚,失控起來連這整個城都像切豆腐似的化成一灘爛泥。我們需要擺陣,把這院子隔絕起來。裏面更是不能去的。你非要去,到時候陣擺成了,你反悔也不能出來。”
申姜應付說:“我要去照顧他!”就沖進門去。
小青衣都驚呆了。大喊 :“可是他不要你照顧啊。難道都這樣了,還需要你去掩被角不成?”轉頭跟蒼術喊:“蒼術,她是什麽花靈?怕是個鐵苕成的精!腦殼不太好的!”
申姜邁進門的一瞬間,一股刀刮似的強風便迎面而來,只是一拂,她滿身都是風刃割的傷。
痛。
但不會有事。她安慰自己。只是痛而已。雙手牢牢地護着頭頂的花,免得它受傷。迎風艱難地向屋中去。
大概因為鹿飲溪還沒有入夢太深,除了風,申姜沒有受到別的阻攔就成功沖入了屋中。
邁入門欄的一腳下去,血就浸濕了她的鞋。
每一步,都像走在硫酸裏似的。先是鞋子掉落,随後腳底的肉與皮也被融化。散發着令人惡心的臭味。
她不停地重複那段頌言。
【一切種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裏——從現在開始,直到永遠,任何符咒、術法、藥物、武器都像沒有土壤的種子、流失在荒漠中的人心,無法傷害我。即使不得不造成傷害,也将很快愈合。】
這讓她身體的回複速度更快。
但生長的疼痛,和被腐蝕的痛苦疊加在一起,也更令人難以忍受。
每一步都像踩在無數的針堆上。
她加了一句‘感受不到疼痛’可并沒有用。
這大概與春日桃的基本規則相違背。
她忍痛,掙紮着蹒跚走到床邊時,鹿飲溪已經整個人陷入塌陷的床塌中,浸在自己的血液內。
這不是申姜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景。
在大宅裏頭,第一次入夢錢肖月,當時也是這樣的情況。錢肖月滿身都是這樣滲血的。是因為心疾暴發,受夢魇所困。
只是錢肖月的情況沒有鹿飲溪這麽吓人。
申姜深呼吸,伸出手在身前,試着低聲喝道:“【斥令:魂歸】!”
有些忐忑,怕自己現在的情況不能召喚出來。
但那盞燈,幾乎是應聲而現。
這還是她第二次召喚。
手上的蓮花苞苞,看上去晶瑩剔透栩栩如生,花苞尖尖上還停着那只小小的水蜻蜓。它不像是雕刻出來的,就像是某人将一朵夏日池塘裏的蓮花最美的瞬間保存了下來。
申姜看了床上沉睡着的人一眼,持花毅然轉身向屋門走去。
就像能感應到她的到來,在她拿着燈走近的時候,原本開着的門突然‘砰’地一聲,驀然自動閉合。
而她手上的玉蓮花苞緩緩綻放開。
玉色從苞尖尖一點一點褪下,恢複了一朵蓮花應有的顏色。整朵花就像活過來了一樣。
重重花瓣随着風輕輕顫抖,水蜻蜓将翅膀扇動起來。
随着它的翅膀帶起的風,微光從它身上散播出去,在空氣漂浮落在門上。門随之慢慢地開啓。
在‘吱吱呀呀’木門啓開的聲音中,一片無邊的雪地,出現在了門的那一邊。
寂靜的月色下,世界白茫茫一片。
屋舍也好,高樹也好,全部被雪所掩蓋。
樹冠茂密些的,枝丫都被壓得彎了下來。
遠處的街道上,時有迎風雪前行的路人,但個個行色匆匆。
有幾個人甚至就從門前經過,可他們對這個門,視若無睹。
申姜深吸了一口氣。邁步向門中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07 07:25:04~2020-10-08 04:41: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oxmove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水藍色星球 30瓶;boxmove、我書荒了好難受 10瓶;卿卿故夢 7瓶;吾愛月容、清熏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