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蒙騙
沈昭緊盯着瑟瑟,安靜了少頃,驀得,冷聲道:“荒謬。”
瑟瑟斂袖坐着,在那雙如山巅冰雪般秀眸的陰冽注視下,內心毫無波瀾。
是挺荒謬的,她自己也覺得荒謬。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挺善良可愛的好女人,長得漂亮不說,人還通情達理。
別看阿昭如此風華絕世,她覺得自己也配得上他,他們兩人站在一塊兒,那就是天作之合,妙人一雙,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可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啊。
瑟瑟輕嘆了口氣,耷拉下腦袋。
沈昭卻是鳳眸如鈎,視線銳利,“你該不會是為了退婚,在故意跟我編故事吧?”
馬車微有颠簸,瑟瑟沒坐穩,斜斜地向一側歪去,眼瞧着腦袋要碰到車壁上,只覺手腕稍緊,被拉進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懷裏。
沈昭賭氣似得将她緊锢在懷裏,壓制下她所有的掙紮,緘然不語。
瑟瑟翻騰了一陣兒,奈何兩人力氣懸殊,被沈昭壓得死死的,只有作罷,軟綿綿地趴在沈昭懷裏,嘆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編故事,可我夜夜被夢魇所擾,做的還是同一個噩夢,真是飽受折磨,若非如此,我又為何要冒着被長輩責罵、被你怪罪的風險出逃?”
沈昭那修長微涼的手指在瑟瑟的鬓發上游移,順着頰邊滑過,落到了她的脖頸上。
瑟瑟正悵惘哀思,頸間傳來一陣涼意,驀得一驚,想要掙紮坐起來,卻發覺只是徒勞,沈昭的臂力極強,看上去溫柔似水地将她锢在懷裏,可實際上她被壓制得連動都動不了。
她眨巴眨巴眼,可憐兮兮地直望向沈昭的眼睛。
那雙漆黑瞳眸深似幽潭,平靜無漪,卻又好似在醞釀着席天卷地的洶湧波濤。
“阿姐,你知道,我不喜歡你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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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下臉來,一本正經的模樣,着實讓瑟瑟有些怕……
她不由得放慢放緩了語調,“我……我知道,這聽上去是有些不可思議,可我真犯不上編這樣的瞎話,你說是不是啊……”
沈昭沉默了片刻,将她放開,獨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輕輕壓下她腕間的脈搏。
“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瑟瑟耷拉下腦袋,輕點了點。
“近來可有出過門?可有見過外男?”
瑟瑟想了想,擡頭:“有。”
沈昭眉宇緊擰,問:“誰?”
“你呀,我們不是最近才去西苑騎過馬,我還從馬上掉了下來,可把我給摔壞了,肩胛骨到現在還疼。”
瑟瑟一面說着,一面可憐巴巴地揉了揉自己的傷處。
沈昭臉上漾過些許疼惜之色,擡手幫着她揉,邊揉邊道:“除了我。”
“……那應該沒有了。”
瑟瑟眼珠提溜轉了轉,飛掠過一抹心虛,但很快掩飾過去,眨巴着一雙烏靈清澈的眼睛,格外真誠地看着沈昭。
沈昭瞥了她一眼,把她的手腕提起來,指腹緊抵在脈搏處,聲音甚是清冷:“你平日裏愛蒙我騙我就算了,可如果敢背着我結識外男,我就……”
瑟瑟沒心沒肺地湊近他,問:“你就怎麽着啊?”
“我就砍了他!”
戾氣暗湧,殺意凜然。
瑟瑟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往旁邊挪了挪,坐得離沈昭遠些。
偷觑着他那張俊美臉龐,只覺那清朗眉目若籠在寒霜淡霭之中,隐隐透出幾分戾意。
瑟瑟只覺口齒間漫過一陣苦澀,靜默了片刻,不自覺地低聲問:“如果……我是說如果真有那樣的事,你會如何處置我?”
沈昭輕輕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斜身靠着車壁,縷金的緞袖順着膝蓋垂下,顯出幾分慵懶,随意道:“關起來,總得讓你懂些規矩……”
話音未落,他倏然怔住了。
這與瑟瑟講給他的夢境十分微妙的契合上了。
在瑟瑟的夢裏,他車裂了假太監,囚她于昭陽殿,命重兵看守,非旨不得入。
其實方才瑟瑟在給他講這個夢境的時候,他嘴上說着“荒謬”,但心裏有一種感覺,夢裏那個溫柔寵溺、冷戾陰狠的年輕帝王就是他。
他自幼喪母,在詭谲冰涼的宮廷裏獨自長大,習慣了隐忍,在成為皇帝之前,他展現給衆人的,永遠是他身為儲君所該有的沉穩持重、端方純孝,那些刻在骨子裏的狠絕冷酷早被他藏得嚴嚴實實,鮮少外露。
更何況是面對瑟瑟時呢?
他愛瑟瑟,只願意把最好的一面給她看,絕不願意她看到自己醜陋猙獰的一面,而憑瑟瑟的城府,他不想讓她看到的東西,她就一定看不到。
所以,她編不出那樣的故事。
沈昭緊握住瑟瑟的手。
那滑涼柔膩的小手在他掌心裏顫了顫,當即傳來瑟瑟不滿的嬌嗔:“阿昭,你力氣太大了,捏得我很疼,能不能松開,咱們有話好好說。”
沈昭如夢方醒,忙松開手,卻見瑟瑟那白皙如玉的纖長玉指微微發紅,被她捧在懷裏,一邊揉捏,一邊“咝咝”地吸着涼氣。
沈昭道:“對不起,阿姐,我方才有些失神,不是故意的。”
說罷,他從袖中摸出細頸羊脂玉瓶,從裏面倒了點乳黃色的藥膏出來,輕拿過瑟瑟的手,指腹蘸着藥膏給她一點點抹在紅腫處。
他自小便有這個習慣,會帶傷藥在身邊。
因瑟瑟從小便是個喜歡嬉鬧蹿跳的活潑性子,一個不留神沒看住,不是上了屋頂便是上了樹,最誇張的一回,竟溜進膳房去調皮搗蛋,整個人掉進了竈上大鍋裏。
四季往複,她身上的傷就沒斷過,倒把沈昭訓練成了一個問疾療傷的好手。
看着沈昭垂眸凝神給她上藥的模樣,瑟瑟微有恍惚,印象裏的阿昭似乎還停留在那安靜寡言、文秀稚嫩的模樣,卻不知從何時起,光陰飛速流轉,他已生出了清隽如畫的眉目,不怒自威的氣度,看上去真的是個能扛起江山社稷的儲君了。
只是他眸光發暗,似是有愁緒難以舒展。
瑟瑟心想,沒過門的媳婦這麽鬧騰,換了誰也得積郁難纾。
也罷,這些事就先放一放吧,她總能找出可以妥善解決的辦法。如今,正是春光明媚草長莺飛的好時節,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啰啰嗦嗦地掃興致,痛快地玩一玩吧。
西河鎮在長安往西五裏,是三條官道交彙之所,車馬通流,熱鬧非凡。往來客商或是入長安,或是通西域,多會先在此處稍作休整,添些衣物補給。畢竟,雖緊靠長安,但這裏的物價可比長安便宜了不止一星半點。
這裏街衢雖不如長安的寬闊,屋舍也及不上帝都奢華錦繡,但自街頭至街尾,擠擠挨挨的全是商鋪,鱗次排開,敞門迎客,人煙鼎沸。
瑟瑟跳下馬車,撒歡似的就要跑,被沈昭一把拉了回來。
“這裏不比長安,你跟在我身邊,不許到處亂跑。”
太子殿下一聲令下,微服的禁衛簇擁了上來,圍成了一堵人牆,不着痕跡地把兩人和街上其餘人隔開。
瑟瑟滿面如花般絢爛笑意僵在了臉上,木然看向沈昭:“咱們商量個事,行不行?”
“說。”
她翻了個白眼,“你能不能不要總來提溜我的後脖頸,這是我娘才愛幹的事,你知不知道你這個動作很傷人自尊!”
沈昭忙松開。
瑟瑟沖着他狠狠“哼”了一聲,撩起褶裙,轉身進了街邊那不時傳出些喝彩聲的茶寮。
茶煙滾燙,座無虛席,大堂垂下一張白色幕布,其上映出活動自如的皮影,伴着抑揚頓挫的唱詞和密集的鼓點。
“巫山高,高且大。淮水深,難将逝。我欲北歸,思之不得。臨水遠望,泣下沾衣……”
小二上來茶,瑟瑟端起抿了一口,自那晦澀的方言腔調裏辨出了戲詞的意思。
這是講随君王遠征的士兵思念家鄉,求之不得歸,唯有看着巫山淮水,潸然淚下。
大秦與南楚征戰多年,不知多少兒郎在烽火中客死異鄉,如今雖然兩國議和、聯姻,但戰事留下的傷痛難以消弭,坊間愛傳唱此類戲詞,總能引起不少人的共鳴。
在一片鼓瑟聲中,那以線連綴的皮影人身披铠甲,靈活地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堪稱惟妙惟肖,又引來一陣喝彩。
瑟瑟邊聽邊低頭剝着榛子,而後将一小捧果仁放在了篦劃花小瓷碟裏,推給沈昭。
她是個沒心沒肺的,早将剛才被提溜後脖頸的不快抛諸腦後,悄悄對沈昭道:“這些榛子是我從家裏帶出來的,放心吃,沒毒。”
沈昭沖她微微一笑,捏起一顆,正要扔進嘴裏,忽聽身側有人沖他們說話。
“叨擾了,不知在下是否能坐在這裏?”
瑟瑟順着聲音看過去,陡覺頭皮一陣發麻。
來人約莫十八九歲,穿一身墨藍白霏織絲錦衣,長身玉立,劍眉星目,宛若長在嘈雜塵世裏的一株仙芝玉草,皎潔飄逸,不染塵埃。
還未等沈昭開口,瑟瑟立即道:“不行,你去別處……”她視線游移,見剛才還空着的幾張桌子不知何時已坐滿了人,觀遍周圍,只有他們這裏還空着一張坐席。
沈昭漆黑的瞳眸裏漾過意味不明的幽邃笑意,優雅從容地擡了擡袖,道:“閣下請便。”
那人倒真不客氣,立即彎身坐下。
“這戰鼓擂得甚好,倒真有幾分大戰在即的肅殺之感。”他說話時一雙眼睛總盯着沈昭。
沈昭撥弄着瑟瑟剛給他剝的榛子,随口道:“是呀,所以此處的看客格外多。”
兩人不鹹不淡地寒暄了幾句,話七拐八拐,不知怎得,竟拐到了大秦與南楚的戰事上,那人凝着幕布上的皮影,道:“衆所周知,秦強楚弱,可兩國纏鬥數年,卻總也分不出勝負。依我看,是大秦陣前無良将之故。若是當年那骁勇善戰的‘玉劍将軍’宋玉還活着,也不至于是如今的境況。”
沈昭的臉色立即變了。
瑟瑟忙沖那人道:“看戲就好,休要議論朝政。”
那人卻一臉清淡笑意:“溫姑娘也太小心了些,這又不是在長安。”
瑟瑟狠瞪他,察覺到沈昭投過來的視線,忙收起兇狠,換了一副純良無害的溫婉神情,緩慢道:“雖不在長安,可也是在大秦境內,像這種陳年舊案,還是莫提了吧,省得被有心人聽去,反招來禍端。”
那人緘然片刻,臉上浮掠起幾分落寞傷慨之意,嘆道:“是呀,都是陳年舊案了,當事人皆已伏誅,也不會有人關心真相到底如何。”
他看似退讓了,但話裏卻暗藏鋒芒,別有意味。
瑟瑟的一顆心總為沈昭提着,生怕這不長眼的給沈昭招來什麽麻煩,當即挽上沈昭的胳膊,溫聲道:“我看這戲也沒什麽好看的,咱們走吧,去外面逛一逛。”
沈昭卻坐得紋絲不動,目光微邈,投向他手中的折扇上。
那是極普通的竹骨折扇,可扇尾垂下的墜子卻不普通。
彎月形的白玉墜兒,質地通透瑩潤,用紅繩拴着,如一尾靈動的魚兒,随着輕輕搖晃的扇子而四下游曳。
這樣的玉墜瑟瑟自小到大見過無數次,是被沈昭貼身收着,十分愛重的珍寶,跟這個一模一樣。
那是沈昭的生母宋貴妃留給他的遺物,據說,是宋家的家傳之物。
臺上鼓樂聲悠揚,唱詞咿呀婉轉,連綴成曲,引來一波接一波的叫好。可偏他們這裏猶如深潭寒窖,安靜至極,似乎與那熱鬧之處成了兩片天地。
沉默許久,沈昭突然問:“這玉墜是你的嗎?”
那人搖頭。
沈昭道:“那就讓玉墜的主人來見我。”
那人哀戚戚地搖了搖頭,道:“他來不了,只能由我代勞。”
沈昭又沉默了,眉宇微蹙,似乎在盤算着什麽。
瑟瑟有些擔心,生怕他跟宋家的事再扯上什麽關系,遺禍無窮,便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阿昭……”
只叫了一聲,沈昭就朝她擺手。
他看向那個人,緩緩道:“長安城西有一家如意坊,每逢月中生意便格外好。”
那人收斂哀色,沖着沈昭鄭重地點了點頭,收起折扇,起身告辭。
臨走時,沒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瑟瑟,果然見她惱怒兇狠地緊瞪着自己的背影,好像恨不得上來将他一刀捅死,不禁悠然一笑,只覺得萬分有趣。
待他走後,周圍那幾桌的人亦同時起身,結賬離去。
瑟瑟到如今才品出些味兒來。
這些占着坐席的人分明跟那人是一夥兒的,故意把座占滿了,好讓那人可以堂而皇之來跟他們拼桌。
卑鄙,簡直太卑鄙了。
瑟瑟拉扯着正斂眉沉思、似是有無盡心事的沈昭,附在他耳邊悄聲道:“阿昭,我娘說……皇帝陛下龍體抱恙,怕是沒多少……”她一頓,覺得這樣說下去有些大不敬,忙略過,接着道:“這節骨眼,你得小心,不能讓宋家舊案拖累你,順利繼位才是要緊。”
沈昭聞言,唇角噙起幾分幽淡笑意,擡手覆住瑟瑟的手背,問:“你知道他是誰,之前見過他嗎?”
瑟瑟當然知道,這讨厭鬼陰魂不散,簡直煩死人了。
可她面上一派純淨清澈的茫然,搖了搖頭。
沈昭眸光幽深,凝着她,道:“大秦與南楚纏鬥多年,勝負難分,除了因為我大秦陣前無良将,還因南楚有武安侯徐廣漠坐鎮。武安侯文韬武略,德高望重,是南楚朝中難得的清流正臣。他膝下唯有一子,名叫徐長林,官拜南楚散騎常侍中護軍,楚人尊稱他為長林君。”
瑟瑟臉上沉靜,心裏翻江倒海。
他怎麽什麽都知道啊!這到底是人,還是修煉千年的山中老妖?!
沈昭望着瑟瑟,目中柔光溫隽,連聲音都似潺湲春水汩汩流過,和婉動聽:“徐長林是這次出使大秦的南楚副使。他一路跟着你從長安到驿館,又從驿館一路跟着我們來了西河鎮,這四周都是我帶出來的禁衛,你以為沒有我的首肯,他能靠近我們嗎?”
沈昭眼睛裏雪光冷澈,緊緊盯着瑟瑟:“他一直跟着你,還知道你是溫姑娘,到現在你還敢跟我說你不知道他是誰,你不認識?”
瑟瑟只覺一陣涼風飕飕地順着後脊背上竄,身體僵直,快要不會動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