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鳳位

屋裏一陣短暫且尴尬的靜默,瑟瑟萬分委屈、淚眼汪汪地看向裴皇後,皇後被她看得有些心軟,剛想開口說幾句緩和場面的話。

一擡眼,見沈昭那皂錦披風下隐約露出淩亂破碎的衣衫,織錦撕裂的邊緣亂絮飄動,想被抽了筋骨的屍體,徒勞的垂墜下來,她不由得臉頰微熱,輕輕嘆息,轉頭看向屋中流沙簌簌陷落的更漏。

瑟瑟求助無果,又轉向皇帝。

皇帝到底是看慣了大場面的至尊,只略微調整了下表情,便大馬金刀地擺手:“不要緊,不要緊,咱們是兒郎,咱不吃虧——阿昭,把衣服穿好了,這件事不許再提了啊。”

沈昭朝着父皇輕輕颔首,無比乖巧順從的模樣。

瑟瑟哽咽道:“舅舅,我真什麽都沒幹。”

皇帝上前,愛憐地撫了撫她的發髻,溫聲道:“朕知道,不哭啊,朕知道你們年輕人也不容易,你放心,等南楚使團走了,朕就命人籌備你和阿昭的婚事。”

瑟瑟咬牙靜立,渾身顫抖,驀地,擡起胳膊指向沈昭,泣道:“我沒撕他的衣裳,都是他自己……”

“對,都是我的錯。”沈昭好脾氣地全應下,甚通情理地道:“阿姐,你莫要往心裏去,今日之事就當從未發生過。”

“……”瑟瑟胸前起伏不定,整個人如在火上炙烤,好容易在混亂中覓到了一絲絲光亮,找回些許理智。

她深吸一口氣,對皇帝道:“瑟瑟行事确實欠妥,禮數不周,實在配不上阿昭,更難當太子妃之位,舅舅,這門婚事不如再考慮一下。”

話音甫落,皇帝那溫善慈和的臉上陡然掃過一片晦色,目光中暗藏幾許鋒芒,低頭審視瑟瑟。

他身側的裴皇後亦變了臉色。

緘然許久,皇帝驀地笑開,他弓起手背,刮了刮瑟瑟的臉頰,說:“瑟瑟啊,瞧你這脾氣大的,就算阿昭哪裏惹你不快了,你也不該拿婚事做玩笑啊。”

瑟瑟抻了頭還想再說些什麽,皇帝搶先一步道:“這門婚事是朕禦筆欽定的,東宮婚事已昭告天下,舉朝皆知,若是有什麽變動,別說皇家臉面不保,就是你母親那邊也不會樂意的。”

他見瑟瑟神情僵滞下來,彎了腰和顏悅色地哄她:“宮裏的禮數是多,可那是用來約束旁人的,不是來約束瑟瑟的,你不要怕,朕與皇後皆視你如己出,只要你乖乖地嫁進東宮,從前你在公主府裏過什麽樣的日子,往後你還過什麽樣的日子,什麽都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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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囑咐了沈昭一些瑣事,便領着皇後走了。

正是春光明媚的時節,東宮苑裏花樹蓊郁,鳥雀嘤啾,一派繁盛之景。五彩錦華蓋掃過枝桠,帶落了幾片翠葉。

皇帝擡腿想要上辇輿,卻一陣暈眩,趔趄了半步,險些栽倒。

譚懷裕忙上前攙扶,裴皇後也緊跟到身前,擔憂道:“陛下……”

皇帝朝她擺了擺手:“朕無事。”

此刻陽光熾盛,明亮的傾灑下來,照亮了那寬大玄衣纁裳下包裹着的嶙峋瘦骨和蒼白臉色。

他瘦削的臉上滿是病容,不過借着丹藥的威力強吊着一口氣,頰側透出不自然的紅暈。身體虛軟,活動得稍微多些,便會冷汗淋漓。

譚懷裕攙着他送上辇輿,他坐正了,長喘了一口氣,才道:“朕撐得住,一定會撐到阿昭成婚後再走。”

裴皇後面露凄怆,擡袖偷偷拭淚,皇帝看在眼裏,神情卻甚是疏冷,同在人前展露的帝後恩愛截然不同。

他等着皇後哭完,讓起駕,仰靠在辇輿上,沒有任何表情地說:“看來瑟瑟有了外心,你沒事多找她說說話,她對你不設防,你試探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在外面認識了別的男子。”

裴皇後一怔,猶豫地問:“若是有……”

皇帝閉了眼,冷硬道:“不管是誰,知會校事府,殺了。”

皇後倒吸一口涼氣,卻聽皇帝繼續以冰冷無波的語氣道:“朕的兒子、弟弟皆野心勃勃,等朕駕崩後,他們必然不會安分。放眼朝中,只有蘭陵公主有這個本事能替阿昭穩住帝位,不管是為了阿昭,還是為了大秦江山的千秋帝祚,這門婚事不能廢。不管瑟瑟願不願意,她都必須安安穩穩嫁進東宮。”

皇後還想替瑟瑟再說些什麽,見皇帝滿面疲憊,隐隐透出厭煩之色,便将話又都咽了回去,默默縮回辇輿坐端正,看向禦苑深處。

楊柳堆煙,東風銜香,吹散了深染病氣的低語,宮女紅羅裙旖旎掃過青石路,掩過所有醜陋且見不得人的塵屑,如一幅最清新幹淨的畫卷。

**

瑟瑟坐在窗前榻上,看着沈昭慢條斯理地換衣衫,腦子突然清醒過來了。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這門婚事根本退不了,對不對?”

沈昭平袖的手微頓,微笑:“你這樣鬧着不是挺開心的嗎?我陪着你,縱着你鬧,總有一天你會覺得累,就不鬧了,然後高高興興地嫁給我,我會一輩子愛護你的。”

瑟瑟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擡頭,很是認真道:“如果我從未做過那個噩夢,我就不會逃婚,也不會有這些波折,我會一直覺得你我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緣。而從來不會知道,所謂好姻緣,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沈昭溫和道:“何必要想這麽多呢?世人之所以寡歡,便是因為多思。你可以繼續天真爛漫下去,反正一切有我,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望着他真誠的面孔,瑟瑟一時無言以對。

她自榻上起身,要走,走到門口,突然靈思一動,轉過身來,凝着沈昭道:“阿昭,若那個夢是真的,我們最後走到那步田地,或許非一日之禍,可能禍根早就埋下了,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沈昭臉上殘存的溫柔笑意漸漸褪去,瑟瑟沖他輕挑了挑唇角,轉身離去。

本來已繞到了游廊上,豈料她又退了回來。

雙手掐腰,沖着沈昭控訴:“還有,能令我開心的是你陪着我玩鬧,不是你一天到晚地來玩我!”

這一遭不光算盤打空了,還大傷元氣。

瑟瑟滿面頹喪地回府,已近昏黃,自己屋裏早早燃起燈燭,溫玄寧正對着燭光一筆一劃地寫着自己的功課。

見姐姐回來,溫玄寧只擡頭掠了她一眼,複又低下,狀若平常道:“姐,又沒讨着便宜吧?”

瑟瑟不想搭理他,脫了外裳,仰躺在床上,閉眼。

溫玄寧将筆擱回硯上,語重心長:“姐姐,你說你折騰了這麽些事出來,哪一樁讓你得着好處了?那太子哥哥是什麽人物啊,他自幼喪母,在宮闱中無依無靠,卻能憑一己之力壓制住根基深厚的岐王和晉王。那放在戲本裏,就是韬光養晦、蟄伏于亂世的聖君明主,待将來必定大有作為。這麽好的男人,你不抓住了,眨眼間就要被別人搶去的。”

他話說得誠懇,眼睛發光,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崇拜之情。

像這種十四歲小少年,正是仰慕英雄的單純年華——不,這也看人,阿昭也有過十四歲,可他就從來沒有這麽單純過。

若說八歲以前,阿昭還有幾分孩童的天真心性,饒是王爵低微,也不大往心裏去,如世間所有那個年紀的孩子一樣,喜歡調皮搗蛋。

可自打他的生母宋貴妃死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日勝似一日的沉默內斂,有時與他面對面,看着那清亮眸光與溫秀容顏近在咫尺,卻愣是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

等到他當了太子,更是活在迢迢雲端裏,心思幽深,難以捉摸。

瑟瑟蒙過被子靜默了許久,倏地,直挺挺地坐起來。

被吓了一跳的溫玄寧捂住自己的胸口,埋怨道:“姐,請你愛護一下你這唯一的弟弟吧,把我吓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瑟瑟歪頭看向他,燭光熠熠,耀入目中,将那柔媚靈動的容顏映得神采煥發。

“你說得對,我折騰了這一大圈,半點好處沒撈到,眼見着還要把自己搭進去了,可不能再這麽下去。所以,我決定後面要以靜制動。”

彼有張良計,吾有過牆梯。

就算阿昭再精明,可總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比如……瑟瑟突然病了。

她病了,纏綿于榻,總不能叫人擡着她去拜堂成親吧。

且上次母親和裴元浩的話聽了一半,她還想從母親那裏再探聽些消息,這幾日她在心裏琢磨,考慮過指派人去辦這件事,且已有合适人選,可再細想,終究作罷。

母親向來手段淩厲,最忌身邊人算計她,萬一被抓到,瑟瑟是不會有事,但那被她指派的人只怕是沒有活路了。

所以,事情終歸還需要自己去做。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個大早,親自去廚房烹饪了一桌朝食。

鮮蒸甑糕,熬得粘稠的瘦肉粥,爆炒肚絲,還有幾個清涼爽口的素菜。

杯盤碗碟,淅淅瀝瀝擺了滿桌,瑟瑟領着玄寧十分乖巧地候在正廳,等着母親一起來用。

候了大約一炷香,蘭陵公主來了。

她今年三十多歲,正是好花開到熟豔靡麗的時候,發髻高挽,青絲光滑,簪赤金鳳頭釵,額心描着牡丹花钿,脂粉薄敷,眼角淡掃金粉,轉眸顧盼間泛着瑩潤耀麗的光澤,神态慵懶,身後還跟了個纖細秀氣的少年郎。

這是近來頗為風光的新寵,賀昀。

他只比瑟瑟大了兩歲,從前是教坊裏鼓瑟的樂師,偶被府中大總管見着,覺他生得文弱秀雅,人又溫靜平和,料想蘭陵公主會喜歡,便引入府中,果真一面驚鴻,當即被召入內帷,連寵了數月。

這股新鮮勁尚沒過,自是日日要膩在一起,就連用膳時都要賀昀在旁布菜。

瑟瑟準備了滿腹的話,可賀昀在,終究說不出口,只郁郁地低頭喝粥。

倒是玄寧,對他母親身邊的莺莺燕燕素來沒什麽好感,可偏這一個如此文秀安靜,一副小可憐受氣包的樣子,忙着布了半天菜,連點湯羹都沒沾,還得時不時擡頭偷觑他和姐姐的臉色,生怕惹他們不快。

他放下瓷勺,沖賀昀道:“要不然你坐下一起用點吧。”

賀昀慌忙躬身,惶恐道:“奴身份卑微,怎敢有這種想法?”他下意識看向瑟瑟,見她垂着頭,沒有任何反應,稍一斟酌,恭敬道:“後院還有些事需要去料理,容奴告退。”

說罷,他看向蘭陵長公主,見公主輕點了點頭,才端袖深揖一禮,緩步退下。

待他走後,蘭陵公主看向瑟瑟,道:“你這幾日行的荒唐事娘也聽聞了幾分……”

瑟瑟心裏一顫,略顯緊張地擡頭,見她娘不甚在乎地道:“你是長公主的女兒,原不需要像旁家姑娘那般謹小慎微、扭扭捏捏,荒唐便荒唐,誰能拿你怎麽樣。”

原本溫瑟瑟這不着調且有些嚣張的性子就不是天生的,是她娘從小慣出來的。

蘭陵公主頓了頓,換了副嚴肅神情,道:“旁的事娘都能縱着你,可唯有一樣,與阿昭的婚事由不得你胡鬧。”

瑟瑟嗫嚅:“我不想嫁。”

“不嫁不行。娘這麽多年辛苦籌謀,好不容易把他架在儲位上坐穩了,若太子正妃不是我的女兒,那不是給別人做了嫁衣裳?瑟瑟,你也不小了,該懂些事了。”

瑟瑟默了片刻,擡頭道:“那你們這跟做買賣有什麽區別?”

蘭陵公主氣定神閑,慢悠悠拿起茶瓯抿了一口,說:“這本就是樁買賣,不然我費盡心力把沈昭扶上位是為了什麽?當初選他也是因為他母族凋零,身後無靠,好掌控,不必與人分羹。他唯一能報答我的方式就是立我的女兒為太子妃、為皇後,這個道理,阿昭心裏明白得很,只有你這傻丫頭才懵懵懂懂的什麽都不知道。”

瑟瑟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

這聽上去是惠及雙方的事,都是聰明人,心照不宣,自然推進,可……真的沒有問題嗎?

話到這份兒上,連玄寧也聽出門道來了,他撓了撓頭,道:“旁的不論,你們是這種想法,那萬一……我是說萬一,把姐姐嫁給太子後,他将來登基為帝,羽翼豐滿之後,若是要翻臉,那你們這不是把姐姐坑了嗎?”

蘭陵公主一笑,鬓邊釵環珠輝閃熠,襯得笑容明燦似錦。

“瑟瑟,你放心。娘既然敢把你嫁過去,早就準備了後招,不怕他将來翻臉。只要大秦江山依舊,誰當皇帝又有什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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