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辛秘
瑟瑟呆愣地看着沈昭,直到眼眸濕潤,水霧迷濛。
沈昭忙握住她的手腕,将手搭在脈上,診了良久,困惑道:“無疾啊,可為什麽臉色這麽蒼白……”
瑟瑟抹了一把臉,讓自己沉定下來,把手抽回,嫌棄道:“什麽無疾?我就是病了,太醫來看過都說我病了,你診不出來那是因為你醫術不行,庸醫!”
沈昭翻了個白眼:“那群太醫還不是看着姑姑的臉色說話行事,你只要将姑姑說服,她準了你對外稱病,太醫還敢說個不字嗎?”
瑟瑟一時語噎,悶了片刻,終于要祭出撒手锏,含嗔帶怨地看向沈昭:“你大清早來就是跟我吵架的嗎?”
沈昭立馬頓住,抿着唇與瑟瑟對視,突然洩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軟綿綿道:“不是,自那日不歡而散後,我就是擔心你……”他稍作斟酌,繼續說:“如果你實在不想成婚,我可以說服父皇,把婚期往後推一下。”
瑟瑟眼睛一亮,喜上眉梢,意外至極。沈昭看在眼裏,只覺悵然,臉色暗了幾許,勉強堆出個笑臉對着瑟瑟。
“不是吧,這都依她,太子哥哥你也太慣着她了。”一道腔調怪異的話音飄進來,軒窗板被推上去,露出溫玄寧那張粉嫩秀致的小臉。
他站在窗外,沖着沈昭語重心長道:“你如果真的愛她,就不能毫無原則地依着她,也不能什麽事都自己扛,因為你不一定能保護她一輩子啊,她總有一天要自己去面對這人世間的險惡。”
沈昭眸光深凝地看着瑟瑟,道:“我就是要保護瑟瑟一輩子,這人世間的醜陋猙獰我都會替你擋在外面,你只要在我的懷裏繼續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這就足夠了。”
他的一番摯情告白,卻讓瑟瑟怔住了。
夢裏的那個自己,在最初的時候應當也是天真爛漫,明亮灑脫的少女。她信任阿昭,依賴阿昭,認為上天偏愛自己,給了她一生的榮華與順遂。她應當最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背叛阿昭,甚至想要殺死他。
可偏偏,最後就走到了那一步。
瑟瑟看着沈昭那俊秀如畫的容顏,想起了夢中那個神情寡淡,眉眼冷漠的自己,喟然默道:阿昭,看來你還是沒有護住我。
不管那夢是上天的預警還是前世的糾葛,現在她站在起點,如果什麽都不做,只是去依賴別人,會不會重演夢裏的悲劇,被翻起雲湧的怒浪順着夢中的軌跡,推到那個令人惋惜的結局?
就像最近發生的一切,如果她沒有逃婚,如果她沒有想要解除婚約,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看上去和藹可親的皇帝舅舅和自小縱容她嬌慣她的母親,還有着她不知道的另一面,也不會知道向來和睦親密的母親和阿昭,其實他們的結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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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人看似都寵她,都愛她,但其實只把她當成了一個少不更事的姑娘,不足與之謀事,更承擔不了任何秘密。
但這也不能怪別人,她被嬌寵保護得太甚,失去了本該有的敏銳警惕,這些大事,早幾日跟她說,她也未必會放在心上。
想到此,瑟瑟唇角漫開淺淡的苦笑。
沈昭見她這模樣,問:“阿姐可是不信我?”
瑟瑟搖頭,微微一笑:“我怎麽會不信阿昭,只是有些感慨,距離我逃……距離我去走親戚不過數日,竟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一樣,最近的事委實多了些。”
沈昭點頭:“所以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凡事有我。”
“咳……”溫玄寧坐上窗臺,不滿道:“我還在這兒呢,你們能不能看看我啊,這還沒成親呢,我就成外人了?”
沈昭咬了咬牙,沖着溫玄寧陰悱悱道:“你不是外人,所以一會兒孤要親自送你去學堂,順道跟祭酒提議一下,這課業還是太輕了,人閑就話多,忒讨人厭了。”
說罷,他翻過窗臺,揪起溫玄寧的耳朵,在一陣凄慘吼叫裏,直奔府門。
今日是十五,依照慣例,是大朝會議政的日子。
自沈昭監國以來,便将議政挪到了東宮,巳時開始,他得盡快趕回去。
他們走後,瑟瑟獨自悶在屋裏想了一陣,突然靈機一動,讓婳女拿着她的寝衣和釵環去了母親的卧房。
玄寧說過,戶部出了點事,涉及到一筆數額不小的稅款,大概因為此,這些日子裴元浩往來公主府十分頻繁。瑟瑟就想借機纏着母親睡,看看能不能探聽出來些事……關于宋貴妃。
考慮到母親的內寵,為了避嫌還是提前送了個信過去,讓該清理的清理。
誰知沒有一炷香,母親身邊的侍女月離就來了。
她道:“公主去戶部了,貴女只管往那兒搬,并沒有什麽不方便的。”
瑟瑟眉心一跳,從妝匣裏拿了只玉镯悄悄給月離套到手腕上,乖乖地壓低聲音問:“月離姐姐,為什麽沒有什麽不方便的?”
月離是蘭陵公主的心腹,在府中本就得臉,加上瑟瑟平日裏也沒什麽架子,兩人時常還能說上幾句體己話,并不像一般主仆那麽界限分明。
此刻她揪住瑟瑟的衣袖把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警惕地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才悄聲道:“郎君們平日裏只是陪着公主下棋、撥弦解悶,公主不許他們進內室的,外間傳言所謂荒淫無度根本不實……”
這大概是這麽多天來,最令人高興的一件事。
瑟瑟蹦蹦跳跳地鑽進她母親的卧房,待晌午,蘭陵公主從戶部回來,一進屋,就見她女兒正趴在她的螺钿床上嗑瓜子,底下攤着不知從哪裏尋來的話本,看得“咯吱咯吱”笑。
她當即萬分嫌棄地指過去:“給我下來,誰準你過來的?”
瑟瑟耍賴地扒着床角,撲通着腿兒,軟軟道:“娘,我想跟你睡,你別趕我走,女兒最乖了。”
蘭陵公主拿她這賴皮女兒無法,只得道:“娘用過午膳後要在外廳見幾個朝臣讨論些事,你乖乖地待着卧房裏別出來。”
瑟瑟搗蒜似的點頭。
日影西斜時,外廳果然喧鬧起來。
瑟瑟瞧瞧順着內廊出去,躲在屏風後偷聽,果然是關于戶部那筆稅款的事。
涉事官員是戶部度支司員外郎阮秋和,主管一部分稅款入賬,他原先是公主的幕僚不假,甚至曾經頗得蘭陵公主器重,只是因為手腳不幹淨,做事不體面,漸漸被冷落,出事之前其實已鮮少來公主府走動了。
但現在岐王一黨拿這個說事,借此攻擊蘭陵公主縱容屬下貪沒稅款。
公主與朝臣們商量過後,決定避嫌,阮秋和既已被關進刑部诏獄,那麽依規審理便是,在結案之前她就不插手戶部的事了。
瑟瑟對這些事并不感興趣,正聽得哈欠連天,見外面人皆起身告辭,獨留了裴元浩在。
她打起精神,豎着耳朵仔細聽。
裴元浩與蘭陵公主寒暄了幾句,蘭陵公主想起什麽,憂心道:“這些日子瑟瑟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本來說好的婚事又不太樂意了,我想着也沒出什麽事啊,怎麽就這樣了?”
裴元浩斂眉沉思片刻,道:“前幾天徐長林為了逼你見面曾經綁了她,會不會是他跟瑟瑟說什麽了……”
話音未落,蘭陵公主忙沖他擺手,瞟了眼內室,沖裴元浩搖搖頭,裴元浩自知言語有失,忙噤聲。
送走了外臣,蘭陵公主回卧房時見女兒還趴在床上看她的話本,書頁比剛才她走時翻過去厚厚一沓,輕舒了口氣,讓人給她添些茶點,自己則去書案前看往來密信。
瑟瑟目光直直地盯着話本,那些字如同跳躍的雲煙,入眼不入心。她用手指輕輕在書頁上描摹着幾個字——
徐長林。
事情可比她想象得要複雜多了。
夜間瑟瑟纏着她母親,東拉西扯了一通,極自然地把話轉到了宋家舊案上。
徐長林為此而來,除了這個,她實在想不通兩人還能有什麽交集。
“這幾日我總聽外面人說,那位南楚正使高大學士可是當年神威将軍宋玉的舊部,這才想起來,原來宋家人都死絕了,不過是個舊部,還被人當個稀罕景看了。不過話說回來,當年那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到底是外戚,就算犯了罪也不至于懲辦得這麽絕吧……”
她刻意将話說得輕巧,帶了幾分恰到好處的天真疑惑,就是怕她母親會生疑。
但蘭陵公主是何人,向來深慮多思,幽暗燭光落于眼中,似是藏匿了無數的秘密,複雜地掠了瑟瑟一眼,清清淡淡地說:“你怎麽突然關心起宋家的事了?”
瑟瑟說:“那不是阿昭的母族嘛,我多關心關心,将來也有利于夫妻同心,和睦相處。”
蘭陵公主嗤笑了一聲,道:“阿昭才不會跟你提宋家的事。”
瑟瑟就勢攏住母親的胳膊,嬌嗔:“所以女兒只能來問母親了呀,您就告訴我吧。旁人雖然都知這是忌諱,鮮少提及,可人家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像我這樣一無所知,萬一将來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哪句話該說,哪句話不該說,再惹了阿昭厭煩,那多被動啊。”
蘭陵公主拿她無法,斟酌了片刻,擡手輕點了點她的額心,開始追溯舊事。
“當年,上将軍黎淵執掌天下兵馬大權,足智多謀,骁勇善戰,衆人都以為與南楚一戰必勝,江南江北一統指日可待。”
瑟瑟道:“這我知道,黎淵不就是岐王表哥的外公嘛。”
蘭陵公主點頭:“當年二皇子早夭,阿昭尚未出生,皇兄膝下只有這麽一個兒子,雖非嫡出,但中宮無子,這一位又是長子,母族又乃京中豪門世家黎氏,所有人都覺得這太子之位是岐王的囊中之物了。”
“誰又能料到,原本勝券在握的秦軍慘敗,黎淵戰死,不光黎家損失慘重,連整個大秦也是元氣大傷,十萬将士客死異鄉,無數的錢糧付諸東流,朝野震驚,君王大怒,下令徹查此事,找出兵敗的原因。”
瑟瑟眼前如同展開了一張畫卷,繪着那動蕩混亂的舊年之景。
“其實很好查,就是宋玉率領的宋家軍沒有依計前往淮關支援黎淵,致使黎淵孤立無援,被敵軍圍剿。後來,在楚軍撤退後的營帳裏發現了我大秦的作戰部署……”
瑟瑟倒吸一口涼氣:“這怎麽可能?”
“是呀,作戰部署乃是上層機密,唯有統軍的主要将領才能拿到。黎淵既已戰死,自然不可能是他洩的密。那就只能是宋玉,他洩露軍情在前,臨陣脫逃在後,證據确鑿,以通敵叛國罪處,滿門抄斬。”
瑟瑟不解道:“可是他為什麽這樣啊?宋家也是名門望族,世代忠良,何苦是要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蘭陵公主默了片刻,倏爾神情凝重道:“為了儲位。”
“黎氏勢強,若再添一份蕩平南楚的天功,岐王被立儲更是十拿九穩。而那時宋貴妃已經有孕,宋玉為了自己的妹妹,才铤而走險,借南楚的手除掉黎淵。”
瑟瑟道:“我可頭一回聽說傷敵一百自損八千的手法。宋玉難道不知道他這樣做是把黎淵除掉了,可他自己也到頭了,宋家的下場那般凄慘,阿昭當時也沒有因為黎氏的倒臺而當上太子,甚至被宋家連累只能獲封低微的王爵,這……未免也太蠢了。”
蘭陵公主沉默良久,而後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但是刑部當時就是這樣定的案。證據,動機一應俱全,宋玉罪無可赦,被一道聖旨處死,其餘涉案人等皆依律處置。”
瑟瑟歪頭想了一陣兒,道:“這分明破綻百出,極有可能是個冤案啊。陛下呢,他不是寵愛宋貴妃嗎?他為什麽不能替宋家做主?”
蘭陵公主神情微妙地看着瑟瑟:“你以為那個時候、那個局面是皇帝陛下能說了算的?”
“黎家損兵折将,心有不甘是一回事,可他們怎麽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宋家安然無事?要知道宋貴妃一旦生出個皇子,那就是內有恩寵,外有倚仗,元氣大傷的黎家又怎麽會是對手?”
瑟瑟怔怔地看着她母親,驀得,打了個冷顫。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黎家掌兵權多年,就算一時群龍無首,可勢力猶在,想要逼宮,那也不是難事。皇帝陛下再寵愛宋貴妃,可為了他的帝位穩固,只有犧牲宋家,來保全自己。”
“瑟瑟,娘親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事的原因就在這裏。你以為世間的公理正義永遠會占上風麽?跟權勢比起來,正義算什麽,人命又算什麽。掌權者說他有罪那就是有罪,沒罪也是有罪。”
瑟瑟愣住了。
蘭陵公主愛憐地摟住女兒,拉過被衾給她蓋上,溫聲哄勸道:“好了,都是十六年前的舊事了,原也跟你沒什麽關系,別胡思亂想,快睡吧。”
這一晚注定是不能安生了。
剛過子時,外面便有人要求見蘭陵長公主,瑟瑟睡得迷迷糊糊,依稀感覺她母親起身,披衣出去,蜷着身子縮在被裏剛想繼續睡,突然想起什麽,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
她悄悄跟了出去,聽外面人慌慌張張地說:“公主,出事了,南楚正使高士傑被發現死在了平康坊的晏樓裏。”
蘭陵拖着披風,打着哈欠,慢悠悠道:“死便死了,自有刑部操心,只是剛剛平靜了未久的朝野只怕又要亂起來了……”
大秦與南楚正在議和、聯姻,出了這樣的事自然舉朝不得安穩。
嘉壽皇帝連夜召岐王沈晞入谒,命他徹查此案,揪出兇手,給南楚一個交代。
岐王的動作倒也快,立即提審相關人員,天亮前果真審出了些東西。
晏樓本是京中數一數二的青樓,高士傑一個快要入土的病秧子不大會有興致去訪豔作樂,多半是跟人約在了那裏。
而相約之人竟是先前犯了事的戶部度支司員外郎阮秋和。
此人原該被押在诏獄裏,可前幾日病了,主管此案的刑部侍郎做主,派人把他送出去看病。
這一去,便再找不着人影。
岐王特意查了那個刑部侍郎的檔籍——晉王沈旸舉薦的。
這下可好,一樁大案,把京中最有權勢的幾方權貴都牽扯了進來。
瑟瑟聽來這些事時,便覺得奇怪。
當初徐長林費盡心機要見母親,百般設計無果,才退而求其次去見沈昭。而如今這個高士傑更是拖着病體殘軀去見一個曾經是公主府心腹的罪臣……若這些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可若不是巧合,那這公主府裏到底有什麽東西,讓他們這麽感興趣?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公主府迎來不速之客。
晉王沈旸,乃是鳳閣文相的外孫,沈昭的四弟。
年方十四,便破了舊例辟府獨居,文相多年來為這個外孫辛苦籌謀,使得他雖小小年紀,但在朝野中根基也頗深。
一大清早,他便登了長公主的府門。
沈昭比他來得更早,正跟蘭陵公主在內廳商議該如何應對當前局面,瑟瑟在外廳擺碗筷備膳食,便見府中大管家福伯一路追着沈旸進來。
“晉王殿下,公主真的有客,不能見您……”
沈旸疾步奔到瑟瑟跟前,抓住她的手,喘着粗氣道:“好姐姐,我知道三哥在這兒,我等着他救命呢,你帶我去見他,你的大恩大德小弟将來以身相許來報。”
他與玄寧一般年紀,生得眉清目秀,溫濡清雅,只是臉上倉惶之色太甚,說要“以身相許”的時候,顯得略有些……猥瑣。
瑟瑟正想把手抽出來,卻見屏風後人影微晃,母親和沈昭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沈昭快步上前,劈手掰開沈旸拉扯瑟瑟的手,把瑟瑟拽到自己身後,神情頗為不悅。
沈旸被他三哥無情地推得趔趄了一步,甫一站穩,便飛身上來,抱住沈昭的腿。
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嚎:“三哥,姑姑,你們可得相信我,那刑部侍郎雖是我的人,可阮秋和真不是我讓放的,高士傑的死也跟我沒關系。我平常就會躲在大哥和三哥身後,趁他們明争暗鬥,暗地裏使點小壞讨些小便宜,我真不敢作這麽大業,你們可得救我,不能讓大哥把我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