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幽夢
屋裏靜極, 有風順着軒窗的縫隙鑽進來, 将桌上的薄宣紙吹得‘嗡嗡’作響。
寧王拿了鎮紙把宣紙壓住, 看着沈昭,神色凝重道:“阿昭, 太子殿下,請慎言,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可就收不回來了。”
沈昭這些年在那鬥争激烈的朝堂上浴血厮殺,不知趟過多少血路, 挨過多少刀劍,縱然是鮮衣怒馬少年, 可那一腔火熱沖動的少年心性早不知在何時都被磨平了。
寧王以為他今天出現在這裏是沖動, 是仗着自己的幾分聰明勁在逞能。
但其實今日之場景,從蘭陵入刑部,到玄寧在西苑墜馬,再到如今,拉着徐長林來找八叔對質, 一步一步早在他心裏謀劃過許多遍了。
沈昭平靜道:“有些話總是該說的, 待孤把該說的話說完了,需要八叔親去禦前,好好和父皇商量, 還長林君一個清白,讓他回南楚。”
寧王一陣結舌, 想起什麽, 看了看一旁纖秀靜立的瑟瑟, 朝着沈昭怒道:“你鬧這麽一出,原是在争風吃醋?你是儲君,是将要繼位的太子,你怎麽能如此兒戲!”
沈昭搖頭:“不,孤是真心想放長林君回南楚,不希望他命隕于此。”
徐長林聞言,眉宇一翹,頗有些意外。
“南楚朝中奸佞橫行,以聞太師為首,不顧國力疲弱,民生凋敝,一心主戰,試圖通過戰事斂財斂權。放眼朝中,唯有武安侯徐廣漠主和,并不惜力排衆議,送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來和親。”
“可惜,英雄不壽,武安侯病重,眼見時日無多,若是他倒下,在無人壓制朝局的情況下,怕是不能阻止南楚揮軍北上了。長林君是武安侯唯一的傳人,只要他能安全回到南楚,順利承其父爵位,扛起武安侯府的門楣,以長林君之智,大概能與南楚那一朝佞臣抗衡,将秦楚兩國的和平維持得久一些。”
寧王嗤道:“戰就戰,我們大秦國力強盛,難道還怕了他南楚不成……”
話将出口,他突然意識到問題的症結所在了。
大秦不怕南楚,可是沈昭有足夠的理由不希望短時間內戰事再起。
大秦的軍隊把持在蘭陵公主、慶王和岐王的手裏,如今陛下尚在,還能勉強壓制,若是陛下駕崩,沈昭登基,少年天子,又無母族依靠,這些經年在外統兵的将領必定不服。
若是這個時候再起了戰事,便不得不把他們放出去禦敵,各個心懷異志,又手握重兵,離了京師,只怕更加難以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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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好處想,他們禦敵順利,回京複命,戰功彪炳,難以撼動,天子收回兵權之日會更加遙遙無期。往壞處想,他們中但凡有那麽一兩個,趁着擁兵在外,幹脆扯旗反了,這大秦天下就會陷于烽火之中,徹底亂了……
不管哪一條,都是面前這位未來新君的大忌諱。
對沈昭最好的,就是在他登基後幾年內不再有戰事,給他足夠的時間穩坐帝位,整頓朝綱,能将權柄盡收回來,使政由己出,到那個時候再戰也不遲。
而這一切,倒是真的需要面前這位武安侯府唯一傳人——長林君配合他完成。
徐長林也想到這一層,對沈昭的缜密心思欽佩之餘,卻又不免深深憂慮。
他目光複雜地看着這位年輕的太子殿下,心底落下嘆息。
可是他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南楚境內因常年戰亂已是民不聊生,那群|奸佞只顧着搜刮斂權,并不顧百姓死活。
若是背水一戰,拼上全國之力也只能攪得大秦內部紛争不斷,縱然把沈昭拉下馬,可大秦照樣可以再立新君,而南楚卻當真要毀在那群|奸佞小人的手裏了。
當前最佳策略,便是各自積蓄實力,來日再戰。
徐長林将這些暫且摁下,朝着沈昭深揖一禮,恭恭敬敬地問:“那麽高大人是怎麽死的,還請殿下賜教。”
沈昭将要張口,寧王搶先一步道:“有些話不必當着外人的面兒說吧?”
徐長林一怔,目光在這間書房裏轉了一圈,依次劃過瑟瑟、沈昭和寧王,确定了,這裏只有他是外人。
沈昭悠悠道:“八叔以為,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這位長林君會善罷甘休嗎?只有讓他知道事情有多麽兇險,他才會惜命。”
寧王默默看了看釉繪穹頂,緘然無語,大約是認命了,幹脆坐回椅子上,搖着折扇,等着沈昭扒他的老底。
“孤看過案宗,也問過晏樓裏的姑娘,可以确定,那夜高士傑在見了阮氏之後,又見過一人……”
寧王擡頭問:“你憑什麽認定那人就是我?”
沈昭道:“衆人皆說那人絡腮胡子,以鬥篷遮面,看不清真實容顏,照理很難确定此人的真實身份的……”
“可晏樓的姑娘說,那夜高士傑不曾要鸨母送他的酒,但卻讓下人備了專門飲酒用的白玉酒杯,說明他自帶了酒。且不說他為何要費這周折,單說現場的證物,并沒有發現盛酒的酒盅,這不是很奇怪嗎?”
寧王一笑:“哪有什麽奇怪的?不過一件小玩意,許是案子突發時現場混亂,被弄丢了也未可知。”
“晏樓的姑娘說,自案發後,高大人的護衛便将案發地守住了,旁人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這些護衛來自南楚,孤查過他們的底細,皆與大秦沒什麽瓜葛,不存在被人買通的可能。只有一種解釋,酒盅是兇手帶走的。”
“父皇設宴為南楚使者接風那晚,我可記得,八叔對南楚所産的清酒梨花白贊不絕口。或許高士傑是好心,希望你們的會面能融洽,能各取所需,各自達到目的,便特意為八叔帶了梨花白。八叔恐怕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看着人死了,有些慌張,又想起自己曾為梨花白賦詩,怕暴露了身份,便将酒盅帶走了。”
說到這裏,沈昭微有停頓,神情微妙起來。
寧王會意,嘆道:“在這裏,我犯了錯。”
沈昭道:“是呀,若是酒盅沒有少,好好的放在現場,也許根本不會有人注意是梨花白還是梅花白,負責偵破此案的又是大哥,他向來粗心,也不會注意到這個,可偏偏少了。高士傑這樣的身份,随身物品皆有專人料理,只要審的仔細些,總能審出些什麽,所以……別館裏失蹤了一個小厮,這小厮還是專門料理高大人随身物品的。”
“那時別館已經封禁,非八叔或四弟的王令不得出入,看上去嚴密如鐵板,但若是做此事的是八叔,恐怕就容易多了吧。”
“大約您還詳查過,高士傑自入長安便謹慎萬分,身邊之物只許這個小厮沾手,其餘人連碰一下都不行。因他久病,每隔一個時辰便需飲藥,當夜那酒盅是放在随身帶着盛藥的小箱箧裏,旁人根本不會注意到。所以,只要解決了這個小厮,便萬事皆妥。”
“做完了這些,您便高枕無憂,可以安心地閉門思過了。”
使臣遇害的真相竟是這樣……瑟瑟不禁唏噓,下意識看向徐長林,見他雙拳緊握,目中閃過鋒銳殺意,直刺向寧王。
她心一沉,看向沈昭。
沈昭也注意到了,他和緩了聲音,沖徐長林道:“你應當知道高大人是為何而死,他手裏的證據……你不知道最好。蘭陵姑姑也不是好蒙騙的人,她興許早就發現你不對勁了,只是太想得到這證據,才留着你,想着能釣出大魚。”
徐長林猛地擡頭,雙目血紅,聲音嘶啞:“什麽證據?”
沈昭默然片刻,低頭理了理曳地錦袖,道:“好了,該說的孤已經說完了,你若是個聰明人,就當什麽都不知道,等着父皇的赦令,乖乖地回你的南楚去。宋家也好,宋姑娘也罷,都跟你沒關系。”
徐長林唇角漫上冷笑:“看來後面的話是不能對我這個外人說的。”
沈昭道:“有些事,高大人沒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宋瀾已經死了,宋家也早已經煙消雲散了,你又不是宋家人,縱然是為了自己的好友,可也不必如此執拗。”
他加重了語氣,添了幾分誠懇:“長林君,孤雖不喜歡你,可是很敬重你的一片義氣。孤從前便聽聞,武安侯府家學淵源,武安侯世子更是有經天緯地之才,想來你父侯對你有諸多期望。孤希望來日你我為敵時可光明正大地戰上一戰,痛痛快快地分出個勝負。而不希望,你過早地死于陰謀詭計裏。”
聽他提及父侯,徐長林滿面的戾氣瞬間淡去,他稍一愣怔,反應過來,正目看向沈昭,譏诮道:“太子殿下真厲害,運籌帷幄,心思細膩不說,還能洞察人心。”
向他透漏了那證據有關大秦天子,讓他知道厲害,卻不說具體是什麽。在他滿腔孤憤,動了殺意的時候,向他提起父侯的諄諄苦心,讓他心有顧念,不能肆意妄為。
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紀,卻将人心算計得如此精準,真是不容小觑。
徐長林知道今日再糾纏下去也問不出什麽了,朝着沈昭端袖揖禮,道:“那麽,我便回別館了。”他轉而朝向瑟瑟:“這些日子,多有叨擾了。”
瑟瑟斂衽回禮,心緒複雜,卻終究無從言說。
送走了徐長林,寧王看看瑟瑟,又看向沈昭,好心提醒:“你可得想好了再說,是不是要讓瑟瑟知道……”
瑟瑟聞言,睫宇一顫,剛剛放松的心又提了起來。
沈昭看向瑟瑟,滿面的精明鋒芒褪去,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寧王臉色驟然大變,猛拍了下桌子,怒道:“胡鬧!仗着自己有幾分聰明越發沒邊了!”
他一轉念,想起什麽,忙奔到瑟瑟跟前,溫聲哄勸:“瑟瑟,你別多心啊,八舅舅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可從來把你當自家人的。”
瑟瑟微微一笑:“是呀,真是自家人。上一回明明是您放走的小厮,卻偏偏要夥同沈旸栽到我身上,您可真是我的親舅舅。”
“不是……”寧王一時急躁,忙道:“這不是局勢所迫,你八舅舅也不容易!你忘了你小時候八舅舅多疼你,有什麽好東西都想着你,冒着被你娘罵的風險帶你出去瘋玩,你都忘了?”
瑟瑟餘怨未消地低下頭,但氣勢卻弱了許多,女孩兒家終歸還是心軟的。
可沈昭卻沒她那麽好糊弄。
太子殿下雍容萬千地攬了攬長袖,氣定神閑道:“八叔,您別打岔了,孤都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把話都說開,有些事越想遮掩越遮不住,孤親口告訴瑟瑟,總比她從別人口裏知道強。”
寧王掐腰道:“你可得想好了,你說完了,她可能就不願意嫁給你了。”
沈昭一怔,倒真生出幾分顧忌,他楚楚可憐地看向瑟瑟,道:“瑟瑟……你不會這麽狠心的,對不對?”
瑟瑟:……
她算是明白了,這厮是把她當傻子糊弄呢。剛剛還一副運籌帷幄、叱咤風雲的厲害模樣,轉瞬對着她又跟個小可憐似的。
他可憐?見過算計起人來骨頭都不剩的小可憐嗎?
瑟瑟端袖而立,甚是含蓄矜持,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先說說看。”
這麽一來,沈昭更緊張了,攥着袖子邊緣,半天下不了決心。
寧王一臉的幸災樂禍:“呵呵,厲害吧,精明吧,我看你怎麽收場。”言語中頗有出了口惡氣的痛快。
這小子,給他嚣張壞了,還得瑟瑟來治。
沈昭猶豫了許久,頹然嘆道:“瑟瑟,反正我心裏想着是不能騙你的。我整顆心都在你身上,就算你要怨我恨我,我都認了,為了你我願意……”
“你到底說還是不說?”瑟瑟極不耐煩地打斷太子殿下那浮誇至極的告白,“再不說,我就走了。”
沈昭擡手撫着額頭,宛若暴雨中深受捶打、孤弱無依的小白花,有氣無力道:“既然宋玉将軍是冤枉的,那麽當年他未曾率軍支援黎淵便不是臨陣脫逃,而是另有任務。大軍調遣必有聖令,高士傑是宋玉将軍的舊部,我猜……他手裏的是一道聖旨,一道十六年前命大軍西撤,設伏九丈原的聖旨。”
話音陡落,寧王倒吸了口涼氣,不可置信:“你怎麽知道?”
沈昭看着寧王的反應,知道自己猜對了:“我曾經查看過淮關的地形,依照當時的戰況,在九丈原設伏是最好不過。黎老将軍和宋玉将軍都是能征善戰之人,不會想不到這一層,只是……”
“只是後來洩露了軍機,被南楚打得幾乎全軍覆沒,黎淵戰死,舉朝攻向宋玉,說得好聽點是外戚向皇兄施壓,說得難聽點,那就是逼宮,皇兄無法,只能犧牲了宋家。那些外戚是存了壞心的,如此運作便是将皇兄先擱在了裏面,絕了皇兄及其後世子孫為宋家翻案的念想。”
寧王代他說:“那個時候高士傑等人逃走,拿走了那份能證明宋玉清白的聖旨。皇兄知道他遲早有一天會回來,待他踏上我大秦國土之日起,便是他該命喪之時。”
“那份聖旨一旦公之于衆,不光帝王顏面掃地,當日參與過誣陷宋玉謀反的老臣也會狗急跳牆。太子殿下,我勸你還是繼續裝聾作啞得好,就算無人再提起你的出身,恐怕朝中之人未有一刻忘記,你的母親是宋貴妃,宋玉是你的舅舅。”
“一旦讓那些老臣害怕了,你再想順利登基,可就難了。”
更漏中流沙簌簌陷落,已經堆砌得足夠高了,宛如這十幾年于指縫間匆匆流逝的塵光,大抵有許多事已被堆積起的沙塵埋在了地底,很難見天日了。
不知怎得,瑟瑟突然想起了徐長林,他拿着那份生辰花箋滿含憧憬地念叨着宋姑娘……若是舊人不死,也不會是如今這等寥落慘淡場面了罷。
她突然明白了一切,恍然道:“高士傑,徐長林,他們都是為了宋姑娘而來,他們知道——至少高士傑知道,想為宋家翻案很難,所以,他們只是想用聖旨換回宋姑娘。”
屋中人沉默了片刻,寧王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是,今日長安的動亂皆因宋姑娘而起,可是,宋姑娘不能給他們,宋姑娘要嫁給太子,完成東宮與長公主府的聯姻。”
瑟瑟輕笑了幾聲,笑聲中滿是嘲諷:“不管皇帝陛下有多少苦衷,可是他為了帝位,冤殺功臣,這是事實吧。他要給自己的兒子娶被他冤殺的功臣之女為妻?他是怎麽想的?真是荒謬!”
說罷,她轉身要走,寧王叫住了她。
他緩聲道:“瑟瑟,我知道你心裏必定會有恨的,這都是正常。可是不要忘了,阿昭也是無辜的,他亦是當年那場禍事的受害者。如果他今日不說,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他待你至真至誠,你不能用上輩人的錯誤去懲罰他。”
瑟瑟像是脊背上被人狠狠抽了一鞭,撕裂般的疼,偏進退維谷,根本無路可躲。
她緊抓住自己的裙裾,想要推門出去,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面對外面的世界。
陽光燦爛,山河依舊,仿佛一切都沒改,實際卻已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往後的路該怎麽走?她又該怎麽辦?
正彷徨之際,沈昭上前來替她把門打開,熾熱的陽光流水般投灑進來,帶着融融暖意,流轉于面。
沈昭沖瑟瑟微笑:“我送你出去。”
他的笑容剔除了權謀算計,一時又變得清透明澈,讓瑟瑟有些恍惚,仿佛剛才經歷的只是一場夢,只有面前的這笑容,這個人才是真的。
兩人出了寧王府,天卻變了色,彤雲聚斂,遮住太陽,頃刻間陰沉下來,開始‘吧嗒吧嗒’落下雨滴。
傅司棋和婳女迎上來分別給他們撐傘。
沈昭将手伸到傘外,任雨滴在掌心間浸漫開,道:“我知你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姑姑處心積慮要那份聖旨,是想拿父皇的把柄也罷,是想算計我也罷,總歸不會是好意。你回去後說話要小心,暫且不要讓她知道你已知曉自己的身世。”
瑟瑟眼睛明亮,暗含執拗:“我不會輕易懷疑母親的,但我也不會莽撞行事,我會在我認為合适的時機告訴她。”
沈昭向來拿她沒辦法,只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再說什麽。
兩人在雨中靜立了片刻,沈昭溫聲道:“從前我覺得,阿姐若能一輩子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下去,那是再好不過了,有些事你不知道最好。後來我發現,阿姐其實不喜歡什麽事都被蒙在鼓裏,所以我想,不能再繼續瞞着你,總要讓你知道。”
瑟瑟凝着雨絲織成簾,輕輕說:“我從前不知道,原來你竟獨自背負了這麽多。”
沈昭渾不在意地一笑:“這都是我的命,命運逼我工于心計,逼我機關算盡,我早就認了。可是,阿姐……”
他轉身凝睇着瑟瑟,一字一句道:“我可以算計盡天下,但我絕不會算計你。這世上我唯一真心以待的人便是你,我本不需要真心,可是為你生出來了。”
看着他幹淨俊秀的面容,瑟瑟有些發怔,待回過神時,卻覺心‘砰砰’跳得厲害。她沒由來得一慌,敷衍了幾句,匆匆告辭。
望着馬車消失在淺淡雨幕裏,傅司棋張了張口,又閉上了。
沈昭無甚表情道:“有話就說。”
傅司棋咬了咬牙,硬着頭皮:“這麽些心思,要是用在朝政上,經年累月下來,那是一定會有回報的。可是用在女人身上——人心難測,我怕殿下會受傷。”
沈昭唇角微勾,噙着甜蜜卻又深幽的笑:“孤想賭一次。”
“那要是賭輸了呢?”
沈昭臉上猶挂着笑,卻空洞了幾分,顯得冰冷:“若是輸了,那孤便不再有真心了,倒是什麽都好辦了。”
這場雨來得急,下得猛,不一會兒便成滂沱之勢,紅牆宮闕皆浸在茫茫雨幕裏,看不分明。
沈昭趁沈晞在建章營裏忙着清理門戶,逼着寧王入了宮,向嘉壽皇帝求情,還徐長林清白,解除了別館的封禁。
三人商量過,那個叛逃公主府的阮秋和抓到了,又在高士傑死前見過他,不如就把命案摁到他頭上,給南楚一個交代。
此人貪沒稅款數額巨大,本也難逃一死。
沈昭想,阮氏在公主府多年,深受器重,應當是知道了瑟瑟的身世,且告訴了高士傑。高士傑大約是存疑的,想找寧王确認,反倒丢了性命。
這事不管曾經牽扯着多麽複雜的往事,如今也算告一段落。
瑟瑟到家後聽說母親已回來,也顧不上去看玄寧,先向母親請安,卻見她怒火沖天,還順手砸了一盞霁釉盧雁紋茶盞。
瑟瑟伶俐地躲開,茶盞自她面前飛掠而過,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福伯迎上來,低聲道:“公主剛才跟萊陽侯吵了一架,不歡而散,侯爺一怒之下回他自己的侯府去了,公主就這樣了……”
“瑟瑟,你過來!”蘭陵公主扶了扶鬓側歪斜的金釵,拉着女兒的手道:“我都不愛說你爹,什麽都不懂,偏愛指手畫腳。你和阿昭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他當是兒戲啊,說改就能改了?”
瑟瑟心裏揣着事,本想只勸一勸,消消母親的怒火便罷了。可想起阿昭的處境,又不免挂懷,試探道:“或許是因為西苑之事……”
蘭陵公主一聽,倒慢慢收斂起臉上橫飛的怒意,端起幾分沉穩、精明。
“這事啊,我是有些生氣的,可也不至于為了一個中郎将就跟太子翻臉了。我在朝野內外翻滾多年,不至于這點氣度沒有。不過……”
她撫着瑟瑟的手背,慢條斯理地說:“這好歹是顆費心布下的棋子,再微末也不能白丢。且看阿昭如何給我個交代,若是能讓我滿意,那便罷了,不然,總得給他點顏色瞧瞧。”
“瑟瑟,你可別覺得母親是在為難他。這可是為了你好,讓他知道點厲害,有點分寸,将來你嫁入東宮,他也好心裏有數,不敢慢待你。”
瑟瑟咬了咬下唇,強蘊出一抹乖巧的笑。
蘭陵公主卻看得納罕:“你這孩子近來倒是聽話懂事了不少,若放在從前,你早跟我鬧開了,如今竟也能乖乖站着聽母親說話。”
瑟瑟眨巴了下眼,透出幾許頑皮狡黠的神采,道:“興許……是女兒長大了,也該懂事了。”
蘭陵公主笑道:“懂事好,早點懂事也好替母親分憂。”
從母親房裏出來,瑟瑟想去看看玄寧,剛走到門前,卻見玄寧身邊的小厮迎上來,說公子身體不适,早就睡了。
她見那屋裏亮着燭光,卻在一瞬被吹滅了,料想是玄寧到底沒攔住父母争吵,擔心她責怪,所以故意躲着她呢。
瑟瑟無奈一笑,也不揭穿他,只囑咐了小厮按時給他上藥,仔細照料,便回自己屋去了。
安靜了幾日,瑟瑟照料着玄寧,又在父母之間調停着,可到底沒把爹勸回來。母親那邊也不知是寂寞了,還是生爹的氣,派人把賀昀從別院接回來了。
賀昀回來時,玄寧頗為沮喪:“姐,你說爹娘是不是不能再在一起了?”
瑟瑟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沉思了許久,才道:“我覺得一切随緣吧,小時候不懂,長大了才明白,爹跟娘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
玄寧抱着頭郁悶了許久,驀地擡起頭,看着瑟瑟道:“我覺得你跟太子表哥也不是一路人。”
瑟瑟修剪着敷養在白地剔花瓷瓶中的芍藥,手微微一頓。
玄寧道:“西苑那事先不提,我聽說後來岐王因為那細作生事,手下幾員大将在城郊駐營跟母親的人起了沖突,在當值期間擅離職守,持刃打鬥。太子殿下下令,把為首的斬了……人頭就挂在城門上,姐,那好歹是立過軍功的大将,怎麽一點情面都不給?”
這大概就是阿昭說得平息母親怒氣的善後之策。
岐王手底下的那幾員大将歷來對母親不敬,奈何功勳彪炳,母親一時沒尋到合适名目收拾他們,這個節骨眼,又不好生事,就這麽擱下了。
沈昭這樣做,既替母親免去諸多麻煩,又震懾了文臣武将,朝野內外畏懼太子威嚴,怕是又會安靜一陣兒了。
瑟瑟從前對這些事從不細想,聽過就罷了,如今這麽琢磨一下,倒真覺得裏面彎彎繞還挺多。
她換過清水,道:“當值期間擅離職守,持刃打鬥,那本來就是死罪,你別跟着瞎起哄。”
玄寧碰了個釘子,不忿道:“姐,你就是個騙子。你表面說不想嫁給太子表哥,可旁人一說他的壞話——哪怕是你自己的親弟弟,你就不高興,爹說他你也不高興,你們女人都這麽虛僞嗎?”
若放在往常,這小兔崽子敢這麽說話,瑟瑟少不得要揍他一頓。可如今,卻把瑟瑟說愣了,她立在軒窗前,半天沒回過神來,直到婳女進來說,陛下今夜在瓊花臺設宴,為長林君踐行。
果然,是要讓他快些離開。
瑟瑟心裏倒也舒了口氣,走便走吧,總比把命丢在這裏好。
她讓侍女準備衣妝,卻聽婳女道:“東宮那邊傳來消息,太子殿下病了。”
瑟瑟手裏的剪刀一錯,将一朵正要待放的花苞剪了下來,層疊合抱的花苞‘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外瓣顫了顫,像是在表達未及芳時便隕落的幽怨。
玄寧已沒眼看了,一邊念叨着“虛僞的女人”,一邊拿被衾将自己蓋住。
瑟瑟懶得搭理他,抓住婳女問:“什麽病?嚴重嗎?”
婳女道:“禦醫那邊傳出來的消息,說只是前幾夜下過雨後驟涼,着了涼,加上政務繁忙,沒能好好休息,發熱得有些厲害。”
瑟瑟的心一下便提了起來。
阿昭自小是不大生病的,可一旦病了,便是去如抽絲,得拖拉些時日。
瑟瑟挂念着,讓侍女給自己理了妝容,換了衣裳,便去催促母親,早早地進了宮。
她如今也學乖了,到底是姑娘家,又臨近婚期,總得矜持些。見了嘉壽皇帝和裴皇後,也不提沈昭生病的事,只默默随侍在一邊。她如今再看嘉壽皇帝,心情着實複雜了些,也不想多說話。
嘉壽皇帝的身子骨倒好像更弱了,靠在纏絲軟墊上,手裏拿着錦帕,不時要咳兩聲,灌了半盞茶,好容易摁下去,沖瑟瑟道:“阿昭病了,你好容易進宮,去看看他吧。”
瑟瑟倒是想去看,但面上還得裝一裝,頗有猶豫看向自己的母親,低頭不語。
皇帝只以為她對這門婚事還是不滿意,也不多說,只催着她去。蘭陵公主那邊像是有事要跟皇帝商量,巴不得支開瑟瑟,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放女兒走了。
東宮裏的花開了大半,牡丹花海,紫藤攀垣,遠遠望去如錦繡堆燦,沐在陽光裏,映照出近乎于虛幻的美。
東宮內侍魏如海端着藥碗進來,見沈昭還披着外衣在榻上看奏折,将藥送過去,諄諄勸道:“殿下,禦醫說了,你得好好養着,不能累着,折子明兒再看吧。”
沈昭病容蒼白,額間卻皺着幾道褶,像是奏折裏的事很不讓人省心。他端起藥碗一飲而盡,打了個哈欠,将奏折扔到一邊,躺下之前囑咐魏如海酉時叫醒他,瓊花臺的夜宴他得出席。
魏如海應下,躬身退出去,輕輕把門合上。
東宮內外一片靜谧,偏窗外風聲不止,吹動枝桠簌簌作響,好似花落了一地,順着風勁兒在飛旋。
沈昭的夢裏沒有落花,只有漫天冰雪。
城牆巍峨,馬蹄踏雪。
他一襲深黑披風,神駿飛馳,禁衛緊随其後,入了西京、皇城,進了昭陽殿。
他只覺得冷,明明宮殿裏燒着熏爐,布着炭盆,暖和得宮女都只穿了一件薄衫,他竟覺得比那冰河飛雪千裏馳騁的疆場還要寒冷數倍,一股涼風順着衣襟鑽進來,直往心裏去。
宮女內侍跪了一地,皆哭喪着臉,顫顫巍巍,好像知道自己大難将至,可看看君王那冰冷的臉,卻連求饒都不敢。
沈昭在掀簾而入的一瞬,卻仍舊不自覺地放輕緩了腳步,好像還是從前,瑟瑟總是眠淺,稍微有些動靜她便會驚醒。她又不愛看見他,他實在想她想得厲害時,便會趁她睡了,悄悄來看一看,然後趁她沒醒,再悄悄地走。
那時多麽心酸,可細想起來,卻仍有一絲絲甜蜜,哪怕她恨他,厭惡他,可心愛的女人總歸是近在咫尺的,她只屬于他,哪裏也去不了。
今日再入她內殿時,恍惚中竟還會生出幾分昔日的感覺,好像一切未變,從來沒有人向他告過密,沒有人非議過皇後的貞潔。
殿中溫香靡靡,美人着輕紗,躺在榻上,只是衣裳皺得厲害,好像被揉搓過,徒勞的搭在身上,虛掩着一片春光。
瑟瑟聞到動靜,坐了起來,在看到他的時候好像有些意外,一閃而過,随即鎮定地将滑在腰間的輕紗拉了上來,遮住柔膩如玉的香肩。
沈昭看了她幾眼,聽到些窸簌不定的動靜,轉而看向旁邊的箱櫃。
那聲音隔着一層箱壁,隐隐約約的傳出來,刺入耳廓。
沈昭想,幹脆他把溫瑟瑟掐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