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交鋒

帝王的怒氣噴薄欲出, 榻上的美人卻好似渾然未覺。

輕紗若煙似霧, 披在那玲珑浮凸的身上, 一張小臉白皙幹淨,不施粉黛, 在仰頭看他時透出幾許茫然無辜來。

像極了少年時的模樣。

這樣的她,清澈精致, 柔媚嬌憨,仿佛連歲月都忍不住憐惜, 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絲毫痕跡。

是呀,他的瑟瑟怎麽會有錯?就算是錯, 那也是旁人的錯。

沈昭伸手擡起她的下颌, 聲音極盡溫柔:“瑟瑟,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把人揪出來,親手殺了。”

她安靜乖順地看着他,淺瞳中水波潋滟, 淺淺一笑, 嬌弱似依畔而生的花,卻又透出幾分挑釁:“我要是不呢?”

沈昭手勁驟緊,将她的臉捏得變了形, 語氣卻依舊柔和,仿佛還是昔年, 兩人恩愛時, 耳鬓厮磨, 情話喁喁。

“那你就跟他一塊死。”

這卻吓不住她了,瑟瑟眉眼彎起,笑得沒心沒肺:“那真是太好了,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可千萬得說話算數。”

沈昭面上蒼冷,可心裏卻抑不住一恸,這夢本就前後不銜接,沒頭沒尾成斷篇,他這麽一難受,夢中場景愈加模糊,稍一恍惚,畫面便轉了。

那身着內侍浣白錦衣的男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求饒:“陛下,奴才是長公主和裴太後安排進昭陽殿的,太子早夭,長公主說……說……”

沈昭面容上是堅冰一般的冷靜:“說什麽?”

地上的人顫抖不止,唇齒磕在一起,說出的話也斷續含糊:“她說……奴才只要讓皇後再懷上孩子,剩下的事她會安排。陛下……奴才跟皇後什麽都沒幹,她不許奴才近身,唔……”

內侍火速上前,将他的嘴堵上拖出去了。

殿中重歸靜谧,沈昭看向歪在繡榻上一臉慵懶散漫的瑟瑟,嘲諷道:“還真是條忠心的好狗,這個時候了,還不忘護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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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打了個哈欠,滿不在乎道:“男人嘛,不就是這麽個樣。”她攏了攏衣襟,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昭說:“當年你不也是這樣,跟着了魔似的,夜夜纏着我。”

“你拿我跟他做比?”沈昭那風雨不動的神色終于有了變化,微眯起眼,看向瑟瑟,卻見她滿是戲谑,丹唇輕啓,似是還想再說什麽。

沈昭霍的起身,搶先一步上前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榻上。

她身形纖秀瘦弱,被扼住咽喉,宛如失了羽翼的蝴蝶,孤弱無助地躺在砧板上,等着人朝她身上下刀。

沈昭刻意将手勁加緊,讓她喘不過氣,憋得臉通紅,而後再松開,讓她吸幾口新鮮氣,再把手收緊,如此反複,像是玩弄掌間之物,信意自然。

他是陰沉狠戾的帝王,善玩權術,手段淩厲,最知道怎麽樣折磨人。

看着她皺眉痛苦的模樣,沈昭覺得憋悶已久的心裏好像透進了幾縷清風,心情好多了。

目光如刃,劃過瑟瑟白皙若玉的頸線,往下,最終落在了她平坦的腹部。

“不是說不想要孩子了嗎?看來只是不想跟我要,溫瑟瑟,你嘴裏什麽時候能有一句實話?”

瑟瑟被扼着頸部,掙紮着笑了:“是呀,我一直都在騙你。當初我嫁給你,不過是受了長輩的撺掇,人人都說你好,我心想女孩兒家總得嫁人,嫁便嫁了。後來入了宮,母親告訴我,要想地位穩固,便不能允許後宮中有異生子出現。所以我才一個勁兒地霸着你,不許你納妃,不許你看旁的女人。現在想想……”

她猛地皺眉,咳嗽不斷,那般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了。

沈昭無動于衷,看着她痛苦的模樣,卻只如在看陌生人一般,将勒在她脖頸的手松了松,饒有興趣道:“接着說。”

瑟瑟勉強止了咳,毫無畏懼地看向他那如瀚海深淵的眼眸,慢慢道:“現在想想,那根本不是愛。在我對你最好的時候,其實我根本就不了解你。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愛上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後來,我了解你了,更加不會愛你,不過是為了身份地位給你編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甜蜜謊言。你能讓我當皇後,能讓我母儀天下,我想要的尊榮富貴普天下只有你能給我,所以,我願意費心去騙一騙你。”

她目光微微放空,瞳眸中一片澹靜,無視天子炙熱的怒火,淡淡地說:“沈昭,我告訴你,我早就厭惡了這一切,我也厭惡你。這樁買賣我從前覺得挺合算的,可現在我一天都不想做下去了,我裝夠了。”

沈昭冷笑着放開了瑟瑟,她如被剔了筋骨般軟綿綿地倒在繡榻上,沈昭卻不再看她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深風驟雪。

許久,涼飕飕地飄來一句話。

“想死是不是?想讓我殺了你?呵……想得倒挺美。溫瑟瑟,我不是你想要就要,想棄就棄的人。從前我都是讓着你的,我要是不再讓你了……你從前不是總說我太狠,太冷血無情嗎?那你就好好嘗一嘗……狠的滋味吧。”

窗外大雪紛飛,如鵝毛揚灑,舉目望去,深苑重闕皆一片銀白,如同缟素鋪降,有着末日般的凄冷靜谧。

一縷幽香穿破了冰雪,幽幽飄轉過來,似是有莺呖婉轉,嘶聲叫個不停。

沈昭猛地自榻上坐起來。

夢境中的沉重與蹉跎如山巒傾倒般壓下來,他一陣迷蒙,那些籠在煙霧裏的記憶如被用重墨一筆筆描畫,慢慢變得清晰。

門被推開,魏如海走進來,躬身道:“殿下,您醒了,才剛到酉時……”

沈昭看向窗外,見夕陽斜照在雕花闌幹上,杏花樹枝上果然栖着兩只黃鹂,他揉了揉額角,掀開被衾下榻,陡見銅香爐裏飄出細白的香霧。

魏如海正給他穿靴,随口道:“這是溫貴女送來的,說是百合香,最能凝神靜氣,對安眠有奇效。”

上頭遲遲無回音,魏如海擡頭看過去,見沈昭瞥了一眼香爐,神情頗為淡漠:“扔出去。”

“啊?”魏如海沒反應過來,卻聽沈昭加重了語氣,又重複了一遍:“孤說扔出去。”

說罷,他穿好外裳,就要往外走。

魏如海叫住了他,猶豫道:“溫貴女聽說您病了,來看您,現正在前殿等着呢。”

沈昭驀然停住腳步。

縮在袖中的手緊攥成拳,他咬了咬牙,沖魏如海道:“讓她走,孤不想見她。”

魏如海一頭霧水,有些發懵地看着太子殿下,卻聽不耐煩地冷聲催促:“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

魏如海硬着頭皮搬起香爐,慢慢退了出去。

金鈎束着青紗帳,瑟瑟站在帳邊,正賞玩着新供奉來的錦川石盆景。

上等的錦川石,産于宜州,紋眼嵌空,色澤清潤,置于花木間,最是雅致。

瑟瑟今日穿了件淡青色襦裙,裙裾綴着細細密密的珍珠,胸前繡一朵出水芙蓉,遙遙而立,便如那盆景,秀致雅麗,讓人看一下便再移不開眼。

魏如海心裏納悶,平日蜜裏調油似的,殿下一聽溫貴女來了,不管政事多麽纏人,當即便會展顏,今兒倒像中了邪,避之不及的模樣。

他猶疑的功夫,瑟瑟已走到了跟前,客客氣氣道:“魏內官,可是阿昭醒了?”

她明眸清透,亮熠如星辰,看得魏如海一時不忍,含糊道:“醒是醒了,只是……”

瑟瑟面露疑惑。

“只是……殿下興許是病得有些重,他……就不見貴女了。”這話實在不知該如何說了,這麽個柔媚嬌俏的姑娘,真是讓人不忍心傷害。

瑟瑟聞言一愣,垂眸想了想,恍然:“哦,我知道了。”

魏如海道:“貴女知道就好,殿下他勞于政務,又有疾在身,難免……這個性情有點……心思有點重。”

“我知道。”瑟瑟一臉了然:“阿昭是病了,怕我為他擔心,所以才不肯見我。”

魏如海徹底愣住了。

瑟瑟嘆了口氣:“這孩子從小就這麽貼心懂事,越是這樣越是讓人心疼。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打擾他了。我給的香你記得日日給他點着,能安神益氣,他這病啊沒準就是累出來的。”

魏如海:“啊?”那香……早被他扔了。

瑟瑟心想,離宴席大開還有些時候,不見便不見吧,讓阿昭還能多歇息片刻,便又殷殷切切地囑告了魏如海一些事,才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魏如海幾次将把話說出來,可看着瑟瑟那關切的模樣,幾次又不忍心,終究把将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他看着瑟瑟離去的背影,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唉,希望殿下只是心情不好。

待華月初上,宮錦紅燈點亮,絲竹聲起,曲水流觞,夜宴開,瓊花臺徹底熱鬧了起來。

彩衣舞姬婀娜秀麗,舞姿醉人,和着弦樂,在大殿上跳了一曲《鹿鳴》。

瑟瑟倒沒什麽心思觀舞,只悄悄地看向沈昭,今夜的沈昭好似冰雕的,清清冷冷地坐在那裏,偶有人敬酒,便敷衍應酬,臉上漾起的笑極淺極淡,風一吹便不見了。

自然,他也沒有搭理過瑟瑟。

瑟瑟心裏正納悶,突然注意到徐長林總把目光往她這邊瞟。

起先她以為自己多心了,可定下心神仔細觀察,發現徐長林果真是在看自己。

今夜本是為他餞行,他是骊妃的哥哥,深得陛下垂青,又豐神俊朗,姿容不凡,一言一行會引來無數矚目。

瑟瑟弄不明白他想幹什麽,只是覺得再被他這樣看下去,恐怕旁人都要注意到了,便托詞更衣,從宴席上退了下去。

她在偏殿喝了幾盅茶,估摸着宴席差不多快要結束了,才整理了妝容要出來,還未出殿門,就見裴皇後來了。

她自小常出入宮闱,幼時雖與宋貴妃更親近些,但裴皇後待她也是極好的。皇後為人随和淡泊,并不大涉前朝事,瑟瑟很喜歡跟她待在一塊兒,在攪進長安這場風波之前,瑟瑟時常去昭陽殿請安,不過最近去得少了些。

兩人如母女,親昵地說了些體己話,裴皇後送瑟瑟出來前,狀若無意道:“那位長林君倒是一表人才,可惜不是我們大秦的人,不然本宮總要做主給他尋門好親事的。”

他到底是外男,瑟瑟不便議論,只是笑笑不語。

裴皇後撫了撫她的發髻,滿是愛憐之色:“可惜,終究非我族類。瑟瑟,你該有分寸的。”

皇後的話言簡意深,瑟瑟立即明白了。

徐長林今夜的行徑看來是落入嘉壽皇帝眼中了,這位皇帝陛下生怕她和阿昭的婚事有變故,所以遣皇後來敲打她了。

她也真是夠冤的。

瑟瑟腹诽着徐長林,姿态柔順,朝皇後鞠禮,道:“瑟瑟明白,舅母就放心吧。”

裴皇後一笑:“本宮自然放心。你雖從小頑皮,可是聰穎伶俐,凡事一點即透。本宮盼望着你與阿昭快些成婚,這樣幽幽深宮裏,本宮也能有個伴。”

瑟瑟乖巧應下,告退。

她回到宴席,果然見席座稀稀落落,皇帝陛下已回去歇息了,其餘宗親也走得差不多了,倒是沒有見到徐長林,她不免松了口氣。

瑟瑟念着沈昭的病,想去找他說幾句話,将要走到他跟前,卻見一個禁軍從側廊入內,快步走到沈昭身側,附在他耳邊低語。

沈昭只聽了幾句便眉頭緊蹙,偶将目光瞥向瑟瑟,也是十分冷淡。瑟瑟以為他有正事要處理,不願自己去打擾,站在原地扭着帕子看了看他,便不舍地轉身走了。

母親不與她一起回府,說是要去向皇後請安,今夜就歇在宮裏了,讓瑟瑟獨自回去。

瑟瑟心裏納悶,總覺得母親和皇後有事要背着她說,再轉念一想,長輩們的事她不好橫加揣測,便未多言語,向母親道過安,便乘車駕出宮了。

月将至中天,夜霧散開,車前一只紅錦紅燈,打下緋色光暈。

大秦宵禁甚嚴,一路遇上兩撥巡夜城防軍,小厮亮出令牌,才得以通行。

終于進了崇仁坊,馬車晃了晃,急驟而停,馬聲嘶鳴,鐵蹄踏地,在空曠寧靜的夜色街衢上格外刺耳。

瑟瑟挑開車幔,見徐長林攔住了她的車駕。

她在心底幽幽嘆了口氣,拿出了極大的耐心,格外客氣地問:“長林君到底意欲何為?”

徐長林的身後跟了個與他身形相仿的随從,兩人同時下馬,他上前一步,揚聲道:“請溫貴女借一步說話。”

溫瑟瑟坐得穩穩當當:“天色已晚,男女有別,請長林君體諒。”

徐長林默了片刻,道:“我想與溫貴女談一談靈兒之事。”

他在‘靈兒’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讓瑟瑟心裏一沉。

這是他給宋姑娘起的閨名,他刻意避開‘宋姑娘’這一稱謂,改叫‘靈兒’,恐怕是顧慮着她的侍女和随從,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瑟瑟覺得這人看上去端方文雅,可發起瘋來簡直令人煩。她心有顧慮,又怕他瘋得更厲害,當着這麽多人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來,便不情不願地下了馬車。

長街寂寂,夜風幽緩。

他們在街邊站着,身側放了一只紅錦宮燈,靜默了許久,徐長林突然道:“你就是宋姑娘,對不對?”

瑟瑟甚是驚駭,好容易壓下內心翻湧的不安,故作沉定道:“這又是從何說起?長林君莫不是找不到宋姑娘,受了刺激?”

徐長林凝着她的側頰,目光如炬,看了許久,了然道:“原來你知道,你什麽都知道了,卻眼睜睜看着我為了宋姑娘奔走掙紮……我從前覺得你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卻原來不過是錯覺,你同長公主、同太子也并沒有什麽區別。”

這又能怎麽樣呢……

瑟瑟心想,我對你承認身份,難道就能跟你走了嗎?

且不說這裏有對她撫養恩重的父母,有她難舍的玄寧和阿昭,單是嘉壽皇帝那一關,他們就邁不過去。

皇帝如此陰狠地除去了高士傑,難道不會以同樣手段來對付徐長林嗎?

徐長林對宋家、對她一片義氣摯情,她怎麽忍心看他為自己丢了性命。

告訴了他,不過徒增傷感,可他們力量微弱,不過活在別人的掌控裏,何曾能恣意而為?

瑟瑟霍得轉過身,深吸了口氣,狠下心腸,幹脆道:“我不是宋姑娘,你說話是要講證據的。”

徐長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擯除了多餘的情緒,變得清透而冷靜,他字句清晰道:“你的生辰是元月初七。長公主與萊陽侯是嘉壽三年六月成的親,他們成親不過七個月你便出生了,還是生在骊山行宮上。這期間皇帝不顧自己妹妹有孕在身,派了萊陽侯去雲州赈災,災情三個月便平息了,但嘉壽皇帝卻一直拖到你出生之後才召侯爺回來。瑟瑟,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瑟瑟驚愕至極:“你怎麽知道這些?”

徐長林微微一笑,寓意深幽:“瑟瑟,你真得以為我是一個天真沖動之人嗎?我在長安四處亂撞,頻繁接觸長公主和太子,是因為我把尋找宋姑娘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兩人身上嗎?不,我從一開始就明白,他們不會告訴我真相。自西河鎮與太子會面開始,所有的追尋與哀求,不過是我演的一出戲。”

“秦楚兩國激戰多年,互派細作無數,秦宮裏亦有我的人。我早就知道,從我一踏入長安便會吸引諸多目光,我鬧得越兇,吸引的目光越多,便會讓人忽略掉其他。特別是我把長公主和太子都牽扯了進來,他們只顧着對付我,便不會注意別處。我的人可以悄無聲息地在內廷活動,翻查陳年舊事。”

“我自幼熟讀兵書,學的第一計便是‘聲東擊西’。”

“只是可惜了高大人,細作之事乃機密,我不能告訴他。他又不想讓我牽扯太深,瞞着我與寧王見面,才丢了性命……”

瑟瑟怔怔地看他,只覺眼前之人格外陌生,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徐長林握住她的手,仿佛袖攬山河般沉定自信:“瑟瑟,你該信我,只要你想走,我便有本事把你帶走。你在這世上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宋家還有人活……”

“長林君好算計,連孤都差點被你騙過去了。”冷悠悠的嗓音自街巷的另一邊飄過來,伴着铠甲晃動的聲響,禁軍重重圍了上來,沈昭自中間走出,頭戴白玉冕冠,身上一襲未來得及更換的宴間華服,袖角被金線墜得沉重,風亦吹不起來。

他緩緩走近,厲眸掃了一眼徐長林握着瑟瑟的手,冷聲道:“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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