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六月初二, 天有地觀, 屬良辰, 宜婚娶。

天未亮時瑟瑟便起來梳妝,內值司的宮女早在前一日便住進了公主府, 一應釵環首飾、衣衫鞋履早按規制備齊。

閨房內登登擠滿了人,将坐在妝臺前的瑟瑟裏三層外三層圍住, 小丫鬟在一旁捧着鎏金燭臺,将房內照得猶如白晝。

敷過脂粉, 點上胭脂,再換上素紗中單, 黼領繡衣, 外罩大紅雙喜鴛紋縷金鞠衣,雲鬟高挽,斜簪金釵,花钿精描,将瑟瑟打扮得珠光閃閃, 才給了她一柄薄絹玉硝骨團扇, 雙手合舉,遮住嬌顏,随着侍女出去。

照禮是要先參拜父母, 溫賢一早便到了公主府,他與蘭陵公主端坐, 受了瑟瑟三拜, 正依依惜別之際, 宮中監天司禮官禀報吉時已到,該上辇輿了。

按照大秦的禮制,太子大婚當清肅街道,從崇仁坊至皇城皆靜悄悄的,未有人煙,只是入了順貞門,鐘鼓高鳴,樂隊奏起了“清平之章”,辇輿亦停了。

巍峨宮門大敞,甬道邊紅錦高懸,禮官齊齊跪拜,沈昭站在甬道前邊,他一身廣袖華服,戴衮冕,垂九旒白珠,挺秀而立,等着侍女将瑟瑟送到他的跟前。

這一通繁瑣的禮儀走過去,已是巳時,依照宮規,沈昭也得一大早去拜見皇帝和皇後,近了宣室殿,行過禮,嘉壽皇帝便将裴皇後支開,獨留了沈昭在側。

嘉壽皇帝以手掩唇咳嗽了幾聲,朝譚懷祐招了招手,他便躬身上前,手裏端着一張剔紅漆盤,上面擱着巴掌大小的白釉瓷瓶。

沈昭愣了愣,并未接,而是看向龍座上的父皇。

嘉壽皇帝聲音低啞:“這太子妃一娶,你往後固然是如虎添翼,可外戚幹政必更難絕,終究是掣肘之力,不宜壯大。成婚之後你該廣納妃嫔,讓她們為你綿延子嗣,至于瑟瑟……她身嬌體貴,你喜歡她,便常常寵幸,至于孩子,就不必讓她生了。”

沈昭縮在袖中的手猛顫了顫,再側目看向那瓷瓶,只覺白得刺眼。

皇帝又咳嗽了一陣兒,冒着虛汗道:“涼藥傷身,瑟瑟身邊必有蘭陵的耳目,你喂她喝時要小心,一回一回少量地喂,別喂多了,容易被察覺。”

沈昭咬了咬下唇,靜默站着,沒有言語。

嘉壽皇帝見他這模樣,眼中劃過一道精光,擡眸看他,慢慢道:“你要是下不了手,也無妨,朕派人來做。”

沈昭心裏一咯噔,蹙眉看着父皇,袖中的手攥成拳,又松開,朝着禦座躬身揖禮,将瓷瓶收入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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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這才滿意,微微一笑:“吉時到了,你去順貞門迎親吧,從此以後這宮中便有太子妃了,她出身尊貴,不要怠慢。”

沈昭再揖禮,轉身邁下禦階,出了宣室殿。

日頭漸盛,炙熱的光落下來,晃得人有些恍惚,沈昭站在原地,眼見瑟瑟越走越近,才回過神來,自宮女手中将她接過。

她的手冰涼,可手心裏卻膩了一層薄薄的汗,被他攥着,還時不時顫一下。

好像是挺緊張的。

瑟瑟見禮官走得遠了,以扇遮面,悄悄地沖身側道:“阿昭……”

沈昭走得目不斜視,格外端正,聞言只輕輕地“嗯”了一聲,以示他聽見了。瑟瑟癟了癟嘴,心道他果然還在生氣,男人的氣性可真是夠大,大喜的日子,就不能一筆勾銷麽……

雖這樣想着,但還是耐不住,接着低聲說:“你猜……我剛才在想什麽?”

沈昭确實生她的氣,加之心事頗重,本不想說話,可被她這麽一撩撥,卻也生出幾分好奇,面色凝肅,薄唇輕啓:“想什麽?”

聽到回音,瑟瑟心裏一陣得意,卻也不賣關子,笑靥綻放,明豔生動地低聲道:“我在想,我們将來生幾個孩子,取什麽名字。”

“我想,男孩兒得生幾個,将來擇賢立之。女孩兒也得有,我喜歡女孩兒,貼心又漂亮,可以好好地打扮,你想……把她們養到我這麽大,再歡歡喜喜地送出嫁,多美好。我跟你說,剛才出門時我見我娘哭了,她還藏着掖着生怕被別人看見,其實眼睛都是紅的,我爹還哄她來着。那一刻,我就決定了,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麽,我都原諒她了,她是我娘,她養了我十六年,母女的情分不能說斷就斷……”

沈昭安靜聽着,驀地,十指合攏,緊握住她的手,道:“我們一定會子孫滿堂的,瑟瑟,你會有做母親的一天,我向你保證,沈昭此生絕不納妾,絕無異生子,我們絕不走前人走的路。”

他聲音低徊且堅定,瑟瑟不由得偷眼看他,那側面俊美如精細雕琢,鋪了層熾亮的陽光,宛若明珠在側,耀眼奪目。

她突然有些恍惚,莫名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好像穿過歲月煙塵,輪回往複,在極遙遠的地方,曾經上演過。

夢中,夢中有過這個場景,只是沒有這麽清晰。

瑟瑟突然明白了,不管前世的結局是什麽樣,不管最後他們鬧成什麽樣,在最初的最初,不管是阿昭還是她,都曾誠心地想要過好這一生。

她感慨萬千,又生出決心,摯情道:“我們一定能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的。”

沈昭勾了勾唇:“只要你對我真心,我必定不離不棄。”

“真!絕對真!比珍珠還真!”話說到這份兒上,瑟瑟的老毛病又犯了,花言巧語信手拈來,滑油之氣滿溢,不着調不靠譜糊弄人的感覺甚是自然地流露出來了,沈昭果然又冷了臉。

瑟瑟也覺出自己的風格過于浮誇,好像跟當前這嚴肅的情形不太和諧,正搜腸刮肚想說幾句誠懇樸實的話來補救一下,忽聽前邊的禮官重重咳嗽了幾聲。

真是太不像話了!

禮官是年逾五旬的司禮大太監,大半生在禦前當差,為人很是謹慎嚴肅,一絲不茍。從一開始聽這兩人在背後竊竊私語,心裏就不快,但礙于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沒有提醒,心想這兩位都是頂尊貴的人,該知道宮裏規矩,說一說就該停了。

誰知說起來還沒完了,最可氣的是,太子殿下是有分寸的,剛開始還能顧忌着宮規,誰知被太子妃一勾引,也将規矩抛之腦後,跟着她胡鬧!

司禮大太監這幾聲咳得很是渾厚低沉,頗有震懾力,沈昭會意,挺起胸膛,端住架勢,朝瑟瑟飛了個眼色,瑟瑟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進了順貞門,便要去鴻蒙殿拜谒宗祠,供奉苗飨,因嘉壽皇帝的身體實在虛弱,經不得勞累,在谒完宗祠後,前往宣室殿拜見君父的流程被大大壓縮,只在雲階前扣了頭,便由宮女帶着他們回了東宮。

賀喜的賓客聚在前殿,沈昭還得應酬,瑟瑟則被送進了中殿,等着行合卺禮。

忙碌了大半日,穿着沉重的華服,端着繁瑣的規矩,她的肩膀早開始疼了,在拔步床上坐好,瞧這滿殿的宮女,又不好當衆說自己身上有傷,便舉着團扇,暗中朝婳女使了個眼色。

婳女本也在擔心瑟瑟的傷勢,見她一臉痛苦之色,心裏一揪,向東宮的管事大宮女梅姑道:“聽前殿絲竹未絕,想來殿下還得有些時候才能過來,各位姐姐不妨先去外殿歇息,待殿下來了再近前伺候也不遲。”

她将話說得很是客氣得體,梅姑料想怕是瑟瑟累了想歇一歇,又怕人多眼雜,失了體統,便領着宮女向她鞠過禮,退了出去。

她們一走,瑟瑟忙将團扇放在床邊,去撫弄自己的肩膀。

婳女給她把外裳褪下,扒開裏衣一看,萬幸的是傷口沒有裂開,将繃帶揭開換了藥,又重新給瑟瑟把衣裳裹上。

瑟瑟頹然無力地靠在床沿,道:“熱,累,疼。”

婳女掩唇偷笑,心道果然是累了,連話都變得簡練精悍。她笑着哄勸道:“這是皇室潑天的富貴榮耀,旁人想累還不行呢。”

瑟瑟輕嘆了口氣,突然想起什麽,坐正了,看向婳女,道:“你有沒有覺得……太子好像有心事?”

婳女完全不當回事:“奴婢覺得太子一年到頭都是面容凜正,神色端肅,看不出是不是有心事。”

瑟瑟輾轉思索了一番:“肯定是有心事,跟上回兒他質問我時還不太一樣,好像心事更重了,似乎是有什麽人在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

婳女越聽越覺得虛玄,笑道:“太子妃剛嫁入東宮就開始揣摩殿下心意了,這要是讓公主知道您這麽上進,她定是會高興的。”

她一番打趣的話,把瑟瑟羞得臉頰嫣紅,默默往床裏邊挪了挪,不跟婳女說了。

這一等便是四個時辰,夜幕已降,外面的絲竹聲終于漸漸弱了,不消多時便聽外殿傳進宮女們清脆俏亮的嗓音:“參見殿下。”

瑟瑟恍然驚醒,從床上坐起來,理了理裙紗,又覺得好像少了什麽,微怔,忙道:“扇子!扇子!”

剛才趴着睡得昏天黑地,扇子也不知被扔哪裏去了,她一身華服繁冗,自然不方便低身去找,把婳女急得圍着床繞了好幾圈,不停地掀瑟瑟鋪在床上的裙擺。

沈昭剛要進寝殿,便見這主仆兩慌慌張張地四處翻找,飛快掃了瑟瑟一眼——釵環服飾都妥,哦,扇子不見了。

太子殿下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擡袖攔住要引他入內的宮女,站在寝殿外面等。

好在這主仆兩還沒有笨到家,很快在床邊找到了扇子,瑟瑟拿到手裏,正了正衣衫,坐在床邊,以扇遮面,火速擺出端莊賢淑的模樣。

沈昭這才朝梅姑使了個眼色,梅姑會意,領着宮女碎步而入,奉上合卺酒。

殿中燭光幽昧,暗香靡靡,瑟瑟一身大紅鞠衣,衫袖曳地,雲鬓高挽,團扇遮面,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等着沈昭卻扇。

沈昭凝睇着她,突然生出些感慨。

好像長久以來他所求的,便是她能安安靜靜的,等着他,陪着他,心無旁骛,天長地久。

可惜,瑟瑟自來是個喜好熱鬧、不甚安分的性子,總也抓不住,便是好容易抓住了,也是古靈精怪的,分不清她哪句是實話,哪個行為是出自真心。

他算計來,算計去,遇山平山,遇海填海,可在她的身上,卻時常會患得患失,深感無力。

這般胡思亂想着,沈昭慢慢走近瑟瑟,擡手将她的團扇拂開。

那明豔嬌嬈的面容再無任何遮擋,完完整整的映入沈昭的眼中。

遠山眉如黛,額間金花钿,唇上紅豔的胭脂,将她本就嬌媚的容顏描繪得愈加奪目,沈昭不由看得有些發怔。

梅姑見狀,偷偷笑了笑,将合卺酒端到兩人跟前。

兩樽酒鼎底部以紅線相連,鼎中清酒蕩漾,映出這滿室的花嬌旖旎,一切都是極美好的樣子。

沈昭坐在床邊,同時端起兩樽,親手将另一樽遞給瑟瑟,瑟瑟這小壞蛋接過便罷了,眼珠提溜轉,又想使壞兒,狀似無意地拿指甲輕刮了一下沈昭的手背,才慢悠悠地把酒鼎端到自己唇邊,一飲而盡。

冷不丁被調戲了的太子殿下面上依舊凜正,但一抹可疑的酡紅卻悄無聲息的從頰邊飛到了耳廓,暗咬了咬牙,心想:就得意吧,看待會兒為夫怎麽收拾你……

飲過合卺酒,宮女便上來為瑟瑟和沈昭更衣,這身禮服甚是繁瑣,由裏到外足有十二件,需得六名宮女同時拆解。

褪下華服,拆下假髻,瑟瑟換上了纖薄的白綢襦裙,慢吞吞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這會兒她倒變得有些扭捏了。

原因無二,就是……這綢裙也太……太不正經了。

薄得好像一張宣紙,合襟垂在腳邊,前頸開得極大,露出裏面緋紅的抹胸和白皙有致的鎖骨,香肩玉頸在外,說不盡的魅惑之意。

瑟瑟沒忍住把衣領往上拉了拉,誰知這樣一來抹胸便露得更多,她忙又放回去。

沈昭乍一看見她這副模樣,瞳眸遽然放大,似是也吃了一驚,下意識将視線移開,頓了頓,又覺得這屋中彌漫着一股撩人心脾的濃香,似是有根線牽着他,引誘着他,心尖發癢,身體也不聽使喚了。

他慢慢地把目光又挪到了瑟瑟身上。

這衣衫甚好,将那婀娜浮凸的腰線都勾勒出來了,再往上看,便是旖旎無邊的頸間風光,他從前就覺得瑟瑟膚色白皙,但沒想到,身上比臉還要白,好像鋪了層珍珠光,柔膩亮熠的白。

梅姑在一邊看着,見這兩人一個嬌羞,一個癡迷,心道好事還真是水到渠成,忙領着宮女都退出去,還不忘體貼地為兩人合上門。

待人一走,瑟瑟立即撲上去,捂住沈昭的眼睛,磨着牙道:“看!我讓你看!”

沈昭默然靜立了片刻,突得發作,把她的手掃開,攬佳人入懷,斜挑眉宇,幾分邪氣,幾分得意地道:“我就看了,怎麽着?我告訴你,今天晚上我不光要看,還要……”

瑟瑟慌忙掙開他,後退幾步,攏住衣襟,與他遙遙對視。

“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才……才能……”

沈昭暫且強摁下心頭湧上來的邪火,道:“你問。”

瑟瑟攏着衣襟扭捏了一陣兒,以手為梳,捋順滿頭青絲,問:“我好看嗎?”

沈昭低頭淺笑,燭光映入眼中,掃盡沉霾,柔情萬千。

“好看,當然好看,瑟瑟永遠人比花嬌。”

說罷,他要上前,瑟瑟忙後退一步,道:“我還有個問題。”

沈昭深吸了口氣,又呼出來,拿出極大的耐心,道:“問。”

“你剛才說永遠人比花嬌。可你知道永遠是多遠嗎?永遠就是人的一生,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就會老了,到時候我會長皺紋,會長白頭發,你,你還能覺得我好看嗎?”

沈昭隐有些吃驚。

溫瑟瑟竟然也能問出如此憂慮深遠的問題。

他用視線細細描摹過瑟瑟的面容,溫聲道:“能,不管什麽時候,你在我眼裏,都是最好看的。”

瑟瑟卻嘟了嘴,将頭轉向一側,道:“我不信,永遠都有年輕漂亮的姑娘,我會一天比一天老,而你手中的權勢會一天比一天重,将來,若是我年華老去,而你的身邊出現了更年輕更漂亮的姑娘,你就不會覺得我好看了。”

“胡說,我怎麽會這樣?”沈昭急忙否定,可看着她嬌俏篤定的樣子,卻又品出些別的滋味,他問:“那你說,你要怎麽樣才能相信我?”

瑟瑟終于等到了這句話,雙手合于身前,端莊凝肅地看向他,道:“你發誓,往後餘生,不能納妃,不能拈花惹草,不能嫌棄我,若違此誓,則……”她歪頭想了想,果斷道:“若違此誓,則不舉!”

沈昭嗆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邊笑邊道:“溫瑟瑟果然是溫瑟瑟,獨一無二,絕無僅有。”

瑟瑟不管他的戲谑笑意,只眼睛明亮地看着他。

沈昭笑不可扼,卻端端正正地舉起了手,依言立過誓,他一字一句地說完誓言,收斂了笑意,看着瑟瑟,認真道:“那你也得立誓,對我一生忠貞,不離不棄。”

瑟瑟不假思索,立即舉手,道:“我發誓,對阿昭一生忠貞,不離不棄,若違此誓,便英年早逝,受盡病痛而亡。”

話音甫落,沈昭臉上那似水的溫柔卻驀然一滞。

剛才看着瑟瑟立誓的模樣,腦子中一閃而過了個場景,他抱着瑟瑟,擡手撫着她的唇邊,卻止不住她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鮮血順着唇角淌下來,落在他的掌間,猶如開出朵朵桃花,美豔卻殘忍。

他捂住自己的頭,突然覺得心痛如絞,腦中的畫面漸漸模糊,而瑟瑟的聲音卻孱弱且清晰:“阿昭,你放過我吧,我不守誓言,我想離開你了,我不怕上天的懲罰,什麽都不怕……”

沈昭忙上前拽住瑟瑟的手腕,道:“剛才的誓言不算數,全都不算!”

瑟瑟納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默了一陣,抻出腦袋,執拗地道:“算!”

“不算!”

“算!”

“我說了不算!”

瑟瑟腮頰鼓鼓地看着他,心漸漸生出委屈,眼眶發紅,哽咽道:“才成親你就把誓言不作數,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在将來始亂終棄……”

她哭得梨花帶雨,可憐兮兮,雪膩白皙的臉頰上劃過晶瑩清淚,如同融化了的雪雕娃娃,分外惹人憐惜。

沈昭甚是無力地将手搭在額上,心說就都告訴她吧,無奈地輕嘆一聲:“到底是誰始亂終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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