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考試(1)

晚膳時候,子君從小廚房裏把飯菜端上了桌,卻不見小姐人影,問了風裳才曉得小姐還待在裏間,據說因為明天要考試,正在屋裏加緊用功呢。

子君走進裏間一瞧,果然見沈西泠在看書,桌案上點着燈,周圍一圈都是厚厚的書,水佩坐在一旁陪着。

子君進了門,笑道:“小姐要不先用晚膳吧,這功晚些再用也不遲。”

沈西泠似乎是過于投入,沒聽見子君進來的腳步聲,乍一聽她說話倒吓了一跳,反應過來後文文靜靜地說:“你們先吃吧,我晚些再去……這兒還有些書要看呢。”

水佩在一旁捂着嘴笑,心說小姐這書看了大半日,統共卻也沒翻過幾頁去,倒是心思想了不少,只不知是在想什麽呢。

她跟子君對了個眼神,又勸沈西泠道:“小姐還是先用晚膳吧,這書浩如煙海的一時也讀不完,再說明日您頭回上那王先生的課,還不曾從他那兒學着什麽呢,他又怎麽能指望您盡都答出來了?”

沈西泠是真想好生用功的,但今日自打從正堂上回來她便有些神思不屬,看書時腦海中莫名總浮現那位傅家姐姐秀美的面容,耳邊又時常冒出齊二公子末了說的那個“好”字,于是心思愈發雜亂,在書案前看了一下午也沒看進什麽東西去。

她父親生前教她讀書時總告訴她要專心致志,想她如今這樣三心二意定然是不行的。她有意逼着自己繼續讀書,可子君和水佩又一直在身旁勸,沈西泠心想她若不去吃飯便糟踐了小廚房的姐姐們好不容易做的晚膳,未免太嬌縱任性了,于是還是聽了她們的,起身去外間吃飯了。

只是她沒什麽胃口,吃的也少,沒多久就再吃不下了。丫頭們将東西都撤下去,水佩給她上了盞茶,勸道:“小姐也在屋裏坐了一整日了,可要出去走動走動?飯後也好消消食兒。”

沈西泠搖了頭,子君又道:“去吧去吧,咱們來了本家也好幾日了,都沒怎麽出去走動過呢。”

幾個丫頭如此撺掇,其實也是看沈西泠今日興頭不高的緣故,這倆丫頭再并上風裳,三個人一道叽叽喳喳,倒比沈西泠這個不到十二歲的小丫頭還活潑聒噪,沈西泠被纏得沒了法子,妥協道:“那好,我們出去走走——只是不要太惹眼了……”

水佩三人雖與沈西泠相處時日不長,但已經曉得她是個內斂腼腆的性子,如今寄人籬下不願惹眼也是常事,遂紛紛點頭答應,風裳還道:“咱們一下兒出去四個人恐怕還是張揚了些,不如就水佩一個随着小姐去吧,我和子君留着看家。”

子君聞言撅了撅嘴,也想出去,水佩捂着嘴笑,說:“你出去做什麽?來本家才幾日,你自己說你都迷路多少回了?若你同小姐出去,今兒一晚上也別想摸回來。”

子君受了擠兌,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想反駁無奈水佩說的卻是事實,便只好眼睜睜看着她陪小姐出了門。

正月未過,夜色仍涼。

沈西泠住的院子有些偏,無論離園子和堂屋都頗有段路要走,白日裏還好些,到了夜裏出了門卻少見有什麽人,格外顯得冷清。

Advertisement

子君她們有些不喜歡這樣的冷清,沈西泠卻覺得很好,她不願太惹眼了,何況她如今還頂着別人的身份,更是心虛不想招搖,冷清反而讓她覺得安全。

只是今日的冷清卻莫名地有些令人難以消受,她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齊府大得驚人,而此時的冷清又令她覺得隐隐覺得落寞。她自覺近日頗為反常,心情起落不定,令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厭煩。她父親曾教導她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以為她做得不錯,沒想到卻……

沈西泠正低着頭邊走邊想心事,卻聽身後的水佩“咦”了一聲,繼而喜道:“小姐你瞧,那邊兒的是不是二公子?”

沈西泠聞言一愣,順着水佩所指擡頭看去,見一盞燈籠搖搖曳曳,提燈人是青竹,他身後走過來的正是齊嬰。

沈西泠有些發愣,水佩又是捂着嘴笑,附在沈西泠耳邊道:“這地方偏僻,二公子來這兒定是為了來看您的——咱們快過去同公子說句話吧?”

水佩的話讓沈西泠一顆心又是起起伏伏,她又擡頭看了一眼,見齊二公子已經走得近了,于是趕緊平複心神迎了上去,向他行禮問好。

齊嬰确是來看她的。

今日在堂上人多,後來又被祖母支去送傅容出府,一直沒同她說上話,還不知今日她見王先生可還順遂,心中有些放心不下,晚上便來看她,沒想到卻在半路上碰見。

齊嬰映着青竹手中燈籠的光看見小姑娘衣袖間的手有些凍紅了,皺了皺眉,斥責水佩道:“你們小姐出門,總該給她帶個手爐,怎可如此不上心?”

他的語氣并不特別嚴厲,可是神情嚴肅,便讓人害怕。水佩吓得白了臉,唯恐二公子誤會自己苛待了方家小姐,連忙告罪,沈西泠見了這番情景也心中不安,幾個姐姐都待她很好,她不願讓水佩遭了責難,趕緊說:“公子誤會了……是我說不要手爐的,嫌路上拿着麻煩。”

齊嬰神色平淡,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只對水佩說:“去給她取一個來。”

水佩聞言連忙應了一聲是,轉身匆匆折了回去。幸而沈西泠的住處離此并不遠,水佩很快就回來了,将手爐塞到沈西泠手裏,暖意一下子熨帖着她的手,令她溫暖了很多。

她不知該不該同齊嬰道謝,卻聽他先問:“出來散步?”

沈西泠答:“……嗯。”

齊嬰點了點頭,說:“那一起吧。”

沈西泠和齊嬰并肩徐行在府中的石子小路上,青竹和水佩跟在兩人身後。此夜月華如練,園中靜谧無人。

齊嬰問:“今日見過王先生了?”

沈西泠點了點頭,又聽他問:“如何?”

沈西泠回想了一下,抿了抿嘴,答:“其餘都好,就是先生說……明日要考試。”

齊嬰笑了笑,問:“緊張?”

沈西泠擡起頭看了看他,見他的鳳目含笑,片刻之前那種冷清的感覺便淡去了,她像對一個長輩訴說心事那樣對他說:“嗯,我怕我答得太差了……要是墊底多丢人啊。”

齊嬰見小姑娘蹙着眉,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心中覺得好笑,他咳嗽了一聲掩飾笑意,問:“都曾讀過什麽書?”

沈西泠聽他這麽問,悄悄臉紅了。她其實不太愛讀什麽正經的書,看也是看一些游記風物志之類的東西,偶爾看一些志怪傳奇,但也并不很喜歡。這些都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她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

沈西泠悄悄擡眼看了看齊嬰,猶豫了一下,小聲答:“只零散地讀過一些詩。”

齊嬰點點頭,又問:“誰的詩?”

沈西泠答了幾個時人的名字,齊嬰挑了挑眉:“玄言詩?”

玄言詩是時下江左流行的一種詩體,以問道談玄為綱,有時也講佛教哲理。一般而言,這種詩小孩子是不耐讀的。

沈西泠的确不太愛讀,但是她父親一向愛讀這樣的詩,常說這些詩雖則晦澀又大多虛浮,但讀之可遠塵事,有清心靜氣的效果。

小姑娘半低着頭默認,齊嬰沉默了一會兒,說:“玄言詩中不乏佳作,但時下卻罕見了。王先生素來以為這一類詩流于皮表而勁道不足,未免淺露了些,若要應他的考試,還是少談玄言為妙。”

沈西泠一直都知道齊嬰十三歲時就中了進士,乃是名滿江左的少年榜眼,如今卻是頭一回聽他談起與學問有關的事。他說起這些東西的時候神态與平時略有一些差別,沈西泠瞧得仔細,覺得他眉目溫隽、不同往日批公文時那樣總是皺着眉。

他此刻很像她父親,品評詩書,有種自在的感覺。

她心中于是也跟着生出一片疏朗,繼而乖順地點了點頭,又聽他問:“讀過《詩經》麽?”

沈西泠眨了眨眼,又點了點頭。四書五經之中她最喜歡的就是《詩經》,其餘都是硬着頭皮看的。

齊嬰笑笑,說:“你們不曾随王先生讀過書,明日考試,先生大抵也不會考細枝末節,多半會問你們讀過些什麽書、有什麽心得。你若喜歡讀詩,談《詩經》比玄言來得更穩妥。”

他頓了頓,又說:“自然,如果你不喜歡,那就……”

“沒、沒有不喜歡,”沈西泠急急地道,“我挺喜歡的……”

齊嬰低頭朝她看過來,讓沈西泠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語氣有些太急切了,她臉又漲紅了,想要解釋,齊嬰看起來卻并不在意,只又問她:“《詩經》之中最喜歡哪一篇?”

聽得他問,沈西泠想了想,答:“《葛生》。”

齊嬰的神情微微一動。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是一首悼亡作。

齊嬰側過頭看沈西泠,見如水月色裏小姑娘低眉斂目,眼中卻藏着隐隐的哀愁,心知她是想起了亡父亡母。他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柔和地說:“夏之日,冬之夜,令尊與令堂卻不必再等百年,此刻已歸于居室——文文,此為不幸之大幸也。”

大約因為手中的手爐熱意正濃,讓沈西泠覺得眼前的齊嬰也格外溫柔。這不是他第一回 叫她文文了,可她至今聽來仍覺得臉熱。他像她的長輩,可是沈西泠又偶爾覺得不像,可哪裏不一樣她又說不确切,朦朦胧胧的。

她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兩人不知不覺在園中走了一整圈,又繞回方才相遇的地方,齊嬰看了看天色,說:“時候不早,回吧。”

沈西泠應了一聲,又想了想,對他說:“謝公子指點,我今晚回去再看看詩經。”

“不要熬夜,”齊嬰低着頭囑咐她,頓了頓又補充,“考不好也無妨。”

沈西泠聽了這話,不禁腹诽齊二公子是不是已經将自己看作了一個草包,心中難免悶悶地,答了一聲:“……哦。”

齊嬰瞧出小姑娘答得不痛快,眼中露出一絲笑意,随後擺了擺手示意她回去,直到目送她進了院子才和青竹一起轉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沈西泠:我要好好努力考第一!

齊敬臣:沒必要吧,考砸了也沒事兒。

沈西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