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考試(2)
雖則齊嬰讓她不要熬夜,可沈西泠還是熬了。
她不單熬了,而且熬了個通宵,将《詩經》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還翻了些注疏。水佩、風裳和子君三個人輪着勸她都沒用,最後每人陪她熬了幾個時辰,就這麽一直挨到天亮。
等日頭上來了,她們又給沈西泠梳洗打扮,風裳瞧着她眼下的一片烏青,為難道:“唉呀,小姐你瞧,昨兒夜裏勸您睡會兒您偏不聽,如今眼下這麽明顯的青黑,粉都遮不住,可怎麽是好。”
沈西泠打了個哈欠,又笑着說:“風裳姐姐別愁了,我是去考試,又不去同人比美,在意這些做什麽。”
“是不用在意,”杵在一邊吃毛豆的子君接了口,“咱們小姐就是三天不睡,眼下黑成一塊兒炭也比別人都好看。”
幾個丫頭笑作一團,沈西泠又被她們逗紅了臉。
齊寧和齊樂原來讀書的書齋并不大,如今多了三位同窗,那屋子便有些不夠用了。何況這三位同窗還盡是姑娘家,堯氏琢磨着總不好讓家塾太封閉了些,為了避嫌,前幾天緊趕慢趕将一座府中後園裏的方亭改作了書齋。
這方亭十分寬敞,四面都挂了厚厚的簾子,如果遇到有風的日子便将簾子挂下來擋風,若碰上晴好的天兒便将簾子卷上去,如此即可将亭外滿園風光盡收眼底,乃是堯氏的得意之筆。
此外,堯氏還請左相大人親自給這方亭題了字,相爺本不願費這個功夫,卻架不住美麗的妻子癡纏,遂潦草題了一個“酬勤齋”交差了事。堯氏卻很滿意,将匾挂了上去。
沈西泠這日是頭一個到的酬勤齋,過了約莫有一盞茶的工夫,齊寧和齊樂一同來了,兩位小公子的臉色只比她更差,且因臉上并未搽粉,尤其顯得吓人。單看二位眼下的青黑,便知昨夜熬得比沈西泠只晚不早,頗令人驚嘆。
齊樂一來就随便揀了個座位坐下,趴在桌子上半昏過去,齊寧年長些,比他懂得禮數,走到沈西泠身邊同她搭話打招呼。
齊寧今年十六歲了,身量已經很高。他同齊嬰生得并不十分相像,只是眉梢眼角之處頗有幾分相似,但也稱得上是相貌堂堂。他湊近了沈西泠,笑問:“文文妹妹可是昨夜加緊溫書了?瞧着臉色有些憔悴。”
齊三公子往日都是叫她“方家小姐”,如今卻忽而改口叫了“文文妹妹”,令沈西泠頗有些尴尬。她自覺同這位小公子并不相熟,可人家既然如此熱情,她總不好拿喬,遂壓下了心中的不适,禮貌地答:“才疏學淺,怕今日丢人,昨夜确熬得晚了——三公子也熬了夜麽?”
“文文好生見外,”齊寧笑道,“往後都住在一個府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叫三公子未免也太生分了些——我看你同瑤兒差不多大,不如随了她,叫我一聲三哥哥罷了。”
這番盛情實在讓沈西泠頗難消受,她一時不知該怎麽回,又立刻被齊寧頂上一句:“怎麽,莫非只我二哥算你哥哥,我們便都不算了?”
沈西泠心想,她被齊二公子救了不知道多少回,至今也還叫着他一聲公子,不曾忝顏叫他二哥哥,如今卻被齊寧這般說了,難免語塞。她沒了法子,只好順着他,說:“……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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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寧本是繃着臉,一聽沈西泠這般叫他了立刻便眉開眼笑,道:“這便是了,往後若有什麽需要的盡可同三哥哥說,我……”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聽到酬勤齋外傳來一聲冷哼,有人譏诮道:“三哥哥這是操的哪門子心?有二哥哥在呢,方家小姐何必再找旁人?”
如此夾槍帶棍,不用猜,來者是趙瑤。
沈西泠和齊寧一同擡頭向書齋門口看去,見趙瑤領着兩個丫頭走進來,看着齊寧的眼神兒帶着諷刺,飄向沈西泠的時候則又透出厭煩來。
往日趙瑤同沈西泠碰面時,她母親趙齊氏多陪在身邊,時不時還能拉一拉趙瑤的小姐脾氣,今日因是來上學,趙齊氏自然不便陪同,趙瑤便是沒了拘束,對沈西泠的态度明晃晃地亮了出來,十分尖銳。
沈西泠不願同她起沖突,聽言什麽也沒說,只垂下了頭。齊寧卻不是如此好說話,他雖一向自知不能同二哥相提并論,可眼下就這麽被趙瑤挑出來,還是在這貌若天仙的文文妹妹面前,便是格外的難堪、格外的丢面兒,于是也生了氣,道:“瑤兒這般說話又是何意?大家往後都是同窗,可不興這樣話裏有話。”
趙瑤同齊寧之間的關系倒有些微妙。倆人雖也差不多是一同長大,但齊寧與齊樂不同,不像後者那樣整日圍着趙瑤轉,這便使趙瑤對這位三哥哥的感情不那麽深厚。尤其她如今從臨川回建康後,更随着母親懂得了許多往日不甚懂得的事情,譬如她這位三哥哥雖看似是齊家的男丁,卻不過是一個庶子,讀書又不上進,往後并無什麽好的前程,因此心中有些看低了他。
齊寧對趙瑤也是差不多的态度,雖也當趙瑤是自小看着長大的妹妹,但也覺得她性情驕縱。齊寧一來看不慣她總是巴着二哥而瞧不上四弟的那副傲慢模樣,二來心下也覺得他們趙家不過是攀附齊家的窮親戚,因而對趙瑤也不太看得上。
倆人此時對上了,倒像是針尖對麥芒,各自心中對對方都頗有一些輕蔑。
趙瑤被齊寧這句話如此一頂,自然不會甘心,只是剛要發作,方才那一進來就趴在桌子上半睡過去的齊樂卻醒了。方才齊寧與趙瑤争執時鬧出的動靜頗有些大,将他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從桌子上撐起身子揉了揉眼,一見趙瑤來了眼前一亮,什麽瞌睡蟲兒都飛走了,立時精神百倍地站了起來,湊到趙瑤身邊兒,喜滋滋地道:“瑤兒你來了,何時來的?可曾用了早膳?”
齊樂這麽一攪和,齊寧和趙瑤兩人自然就沒法子再吵,只得各自散了。
趙瑤也沒搭理齊樂,徑自氣哼哼地在沈西泠前邊的位子上坐下,齊寧也轉身回了自己的地方,臨了瞪了弟弟一眼,罵他道:“你個傻子!”
齊樂剛一醒,先是見了瑤兒妹妹氣勢洶洶,再是挨了三哥沒頭沒腦一句罵,一時又是委屈又是懵,看瑤兒無意同他說話,便也只悻悻然回去了。
他們幾人剛消停,便見時辰将到開課時。
王先生一向守時,往日裏講學既不會到得太早,也不會遲哪怕一時半刻。果然,沈西泠見上課的時辰剛到,王先生便走進了書齋,身邊還跟着昨日剛見過的傅家小姐傅容。
沈西泠見王先生面上的神情頗有些愉快,不像昨日那樣板正嚴厲,傅家小姐手中還捧着古籍,想是半路同先生碰見了又與先生讨教了。傅家小姐的才名沈西泠昨日聽說了,如今見王先生神情和煦遂知傳言不虛。
傅容看了看書齋中的位置:書桌統共兩列,兩位齊家的小公子坐在一頭,方家小姐和趙家小姐坐在另一頭。她自然要跟女孩兒們坐在一起,沈西泠坐了最末尾最角落的地方,趙瑤坐在她身前,如今就剩一個首位了,傅容便走過去坐下。
趙瑤看見這位傅家姐姐坐在自己身前,心中冷哼。她極不喜歡傅容,只因她要同自己搶二哥哥,只是母親昨日千叮咛萬囑咐過,說傅家小姐出身名門,可不是方筠那樣的軟柿子,讓她管住自己的脾氣,說什麽也不能去找人家的麻煩。因此此時趙瑤只是默默翻了個白眼兒,卻不敢出聲挑釁。
王先生對下頭學生們的貓膩是一概不大關注的,他讓童子将考卷一一發給學生,便點了香開始計時辰,讓他們各自答卷了。
沈西泠拿過考卷一看,果然同齊嬰說的一樣,先生只讓她們寫最喜歡讀的書,再談談心得便是了。她舒了一口氣,預想中的那種一個字都寫不出的局面沒有成真,于是心中稍定,提起筆來認真地開始答卷。
沈西泠答了《詩經》,着重寫到《葛生》,橫向上同國風裏的其餘詩作做了些比對,縱向上又順着這條脈絡摘揀了好幾首後世的悼亡之作,以證《葛生》的妙處。雖不見得何等精妙,但她已經盡了力,交卷時倒也坦然。
王先生收了卷,立刻便判了起來,讓學生們個個十分緊張。
他先看了兩位公子的答卷,本是一副平靜如水的面容,越看卻越陰沉起來,看到最後簡直是雙眼冒火,眉毛緊緊地擰到一起,右手十分從容地抄起了戒尺,将齊三和齊四一并叫了上去。
兩位公子硬着頭皮上去了,王先生面沉如水地讓兩人伸出手來,随後便是一頓手板。沈西泠坐得離先生的位置甚遠,都能聽見那手板打下去時呼呼的風聲,抽在皮肉上聲音更是極瘆人,令沈西泠心頭一陣狂跳。
齊三公子倒還能顧及面子忍上一忍,齊四則沒這麽些個包袱,十分坦率地哭起爹喊起娘,王先生卻照舊打得虎虎生風,絲毫不見手軟,一邊打一邊罵道:“你二人的策論就是如此對的?策論要如何?引經據典旁征博引!一行一個‘餘以為’是寫給誰看!”
如此如此又罵了甚久,直到打累了才停了手,沈西泠雖隔得遠、沒瞧見兩位公子手心的慘狀,卻可以想見那是怎樣一番光景了。
沈西泠見得這般兇險場面自然難免心頭惴惴,而趙瑤則比她更怕。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他來看她發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