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夏婷從車上下來,白色的套裝大衣,她還戴了帽子。
蔣韶南早上去接她的時候,開玩笑說她的打扮特別生分,像要去做客,根本不像回家。
這是一棟19世紀的高檔公寓,曼哈頓頂頂好的地界,夏婷站在那座公寓樓下,忽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蔣韶南說,“我給你媽媽打過電話,她和你爸都換了在家工作。”
夏婷說,“她用你給她的錢買的這裏?”
上一次她媽媽是用她給的錢,也買的類似的這種房子。看來她媽媽很喜歡這種建築風格。
蔣韶南幾步上臺階去按了門鈴,他穿着黑色的襯衫黑色硬挺的大衣,這樣清冷的季節,他站在這樣的樓宇前方,像雜志上的華貴人物,英俊的令人心顫。
看夏婷不動,他走下來牽着她的手,重新走上臺階。
高闊的臺階,夏婷走得心不在焉。曾經,她和母親不親近,就像這次回國後,她保持着曾經的狀态,從來想不起來給她媽媽打電話。
大門的電子鎖開了,她們家在三層,夏婷經過陌生的大門,走到陌生的新家,從門廊新的半圓形邊桌,到地上的地毯,沒有一樣是夏婷熟悉的。
基本上,她媽媽是直接買了新家,換了新家具。
她媽媽馮伶巧看樣子正在廚房洗水果,開門的時候,邊桌上還有一碟蘋果。
夏婷像做客一樣,有點拘謹地站在門口。
倒是蔣韶南很熟悉,他說,“阿姨,這個吊燈裝上了?還不錯。”
夏婷擡頭,看着門廳的水晶燈,又看向旁邊的壁燈,看着像一套。
馮伶巧說,“你給找的那些人都是專業的,除了速度慢,老外都那樣,不過幹活很安全。”她說完看向夏婷,“你這是來補拜年呢,穿得那麽體面,你還戴個帽子,還是上次讓我打的,頭上疙瘩還在,所以戴個帽子擋着?”
夏婷慢吞吞拿下帽子,她今天沒有盤頭發,因為盤頭發不好戴帽子,她理了理頭發。
蔣韶南笑着替她說,“她過年沒趕回來,心裏肯定擔心你說她,路上一路都不說話。”
馮伶巧冷哼了聲,“連電話都不接,我還以為把你丢了呢。”
夏婷把帽子挂到門口衣帽架上,擡手去脫大衣,卻碰上蔣韶南的手,他來幫她脫大衣,她默默脫了,看蔣韶南給她挂在衣架上。
而後熟門熟路地打開旁邊的一個隐形的櫃門,裏面已經有幾件出門的衣服。
她低聲問,“我家買這個房子,你幫忙了?”
蔣韶南附身低聲說,“我幫眼看着買的,訂的裝修公司,本來怕你媽沒事總給你打電話,想着給她找點事做,誰知道,後來過年的時候,還好有這個房子,讓她忙得沒空追着問你。”
“謝謝。”夏婷低聲說。
她以前也有很多居所,經常換,房子就是個落腳的地方,和飯桌上的菜肴一樣,吃什麽都是吃,住哪兒都是住。
客廳很大,橫廳左側是沙發會客區,沙發的檔次很高,配着頂上的吊燈,讓人覺得她家仿佛一直都家境不錯。
右側是飯廳,長條飯桌可以坐八個人,好像她家人口很多一樣。
蔣韶南說,“飯桌好看吧,我挑的,你媽說,一家四口,将來你有小孩,最少得兩個,加上男方父母過年一起吃飯最少得八個人。就挑了這個。”
夏婷捂着心中詫異,沒有看他。
這個想法有點大,他們都真敢想。
在她最順風順水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自己做好了當媽媽的準備。
她走到沙發上去坐,馮伶巧端着兩個杯子出來,給蔣韶南說,“我忘了問你喝什麽,這裏有一杯茶,一杯咖啡,你先挑,不喝的給夏婷。”
夏婷伸手過去端咖啡,随口說,“他愛喝茶。”
馮伶巧怒其不争地看着她,“你說說你,回來問都不問你爸一句,你是我撿來的嗎?”
夏婷其實是忘了自己18歲的時候怎麽和媽媽相處的。就只是延續了後來和家裏相處的狀态。
她從善如流地說,“我爸呢?”
“給你買菜去了。聽說你今天回來,他去唐人街給你買愛吃的去了。”
夏婷下意識想到,她爸覺得她愛吃的,不過是他覺得她應該愛吃的,根本都不是她愛吃的。
她哪裏有愛吃的東西。
手上多了只手,她看向抓着她手的蔣韶南,她媽媽去廚房了。
蔣韶南說,“你要不要周圍看一下,這是你家,你這麽坐着,太生分了。”
夏婷低聲說,“我又不住,他們喜歡不就好了。要看嗎?”
蔣韶南想了想說,“你做投資的時候,考慮別人的投資需求,你可以把和家人的情感也用這種思路,去了解一下他們的情感需求,他們肯定想你打聽他們最近幾個月做了什麽。”
夏婷覺得這非常不對,投資講回報,她沒有準備從父母這裏得到任何回報,不過她好像又明白蔣韶南在說什麽,西方文化中是沒有孝道這個概念的,蔣韶南也不是在和她說孝道,只是在教她和家人和睦相處。
可是家人親密應該是自發的,而不是經營的。
她心裏不認同,還是願意應酬一下,站起來說,“那我去轉轉。”然後她又坐下了,“算了,等會去洗手間的時候,順便看吧。”
蔣韶南擡手,遲疑地裹着她的手,拍了拍。
她說,“怎麽了?”
“一家人,有時候你得關心一下對方。畢竟只有家人會無條件對自己好,你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太令人不好親近。”
這句是真的,夏婷自己也知道。
特別今年在無聊之下,過年階段看了很多合家團聚主題的電視,春晚之後,她更是明白,曾經她的生活中,是沒有這個主題的。
她從五歲出國之後,他們都是不過中國年的,中國年要走親戚,他們在這邊沒有親戚。
而應該和她關系近的媽媽,她也無法親近,總覺得隔着什麽。
“你好好教教她,一點不懂關心照顧人。”她媽媽的聲音過來,手裏還端着一個托盤,上面幾個小碗。
她媽媽把碗放在桌上,對蔣韶南說,“你叔叔過年自己蒸的,有八寶飯什麽,好幾種,他說你來了讓你先吃點。”
蔣韶南站起來,脫了西裝,挽着袖子去洗手。
夏婷沒有去,她媽媽那麽說,是不準備給她吃嗎?
反正她也不愛吃甜的。
“正好,我今年國內也沒回家,一口家裏的東西沒吃。”蔣韶南過來,袖子都挽好了。
夏婷瞅了他一眼,以蔣韶南的風度和氣場,這樣在她家的客廳,就是代言着,全天下丈母娘最不敢肖想的女婿人選。
馮伶巧笑得見眉不見眼。
似乎比見自己還親。
蔣韶南已經端起桌上的八寶飯,那個飯上面的紅棗看着很甜很好吃。
夏婷把眼睛轉開,正對上馮伶巧。
馮伶巧問:“你吃不吃?你要吃自己去廚房拿。”
夏婷其實蠻想吃的,她現在想起來了,自己還是有點愛吃帶糯米的東西的,就是胃不好,總不能吃,慢慢就忘了。
她知道她媽有點和她賭氣,大概想她很天真高興的滿屋子轉轉,她不确定。
就聽蔣韶南說,“不用,這麽多夠我倆吃。”
他拿勺子舀着一勺軟糯的八寶飯,遞到夏婷嘴邊,竟然給她喂。
夏婷長這麽大,從來沒有給她喂過飯。
她都愣了。
蔣韶南說,“你該喜歡吃這個吧,我記得咱倆第一次吃飯,你特別喜歡吃那個桌上一個帶糯米的菜。”
夏婷的嘴動了動,竟然張不開。
“你怎麽這麽慣着她,還給她喂飯。”馮伶巧說。
夏婷忽然有點難過,沖着馮伶巧說,“你為什麽從來沒有給我喂過飯?我從小到大,都沒人這樣疼愛的樣子,給我遞過一口吃的。”
馮伶巧像被雷劈了一樣,愣了好久,忽然轉頭對蔣韶南說,“你說說她是不是不懂事,一代移民在這邊多難,我那時候白天上班,晚上帶她,她爸是晚上上班,白天看她,我還要兼職。不然怎麽買房子讓她上學。她原來還嫌小時候沒有給她喂過飯。”
馮伶巧說完,很委屈的地又對夏婷說,“那能是我的錯,我媽小時候也沒有給我喂過飯。不是每個家,父母都懂照顧人,沒人這樣照顧過我,我怎麽會照顧你,能把你養大都不錯了。你學習那麽好,你不能什麽都要是不是?”
夏婷怔怔地不說話,她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麽她那麽冷漠,為什麽她把照顧別人的情緒當成負擔,為什麽她覺得不需要親情,為什麽……她沒有子女緣。
她小時候,爸爸晚上夜班,白天他要睡覺,她都是坐在小床上自己玩,自己拿勺子和手一起吃飯,大一點,就是自己看電視,看書,餓了自己倒冰箱的牛奶喝。
她想起來,過年被關押的時候,第一次看春節聯歡晚會,那晚孤獨的自己,那種沒兒沒女,沒有親人讓她牽挂的悲涼。
她張口,就着蔣韶南的手,用力把那八寶飯吃了,甜糯的米粒,每一粒仿佛都吸滿了人生的美滿甜蜜,她擡手,把臉上不知什麽落下的眼淚,狠狠的擦掉。
蔣韶南什麽也沒說,又挖了一勺給她,她氣鼓鼓地吃了。
一邊吃,一邊哭。
什麽原生家庭,她以前是不信這些的。
但今天如果不是機源巧合,如果不是別人拿勺子喂到自己嘴邊,自己都不知道心裏怨念的是什麽。
原來自己這麽在意童年缺失的照顧。
夏婷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哭過了,最少有十幾年,離婚的時候,她都沒有哭過。
原來,童年錯過的被疼愛的歲月,比失敗的婚姻令她更為在意。
臉上多了一只手指,她看向蔣韶南,他用手指擦着她臉頰上的淚水,他說,“以後我常給你喂飯,咱們把小時候錯過的日子撿回來。”
他的語氣很疼愛,又很心疼。
她莫名有點委屈,如果不是蔣韶南和她家人親近,她被迫承擔人情變得需要和家裏溝通,換做自己從前,根本沒時間和機遇來想這些。
只是不親近,又不是什麽大錯,不來往,不過多交集像陌生人一樣,不也是各自過日子。
可是這不是她想要的和家人的關系。
如果不是回國住了那麽久,這個問題她永遠覺察不出來。
她沒說話,向蔣韶南那邊挪着坐了坐。
馮伶巧站起來往廚房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紅着眼睛出來,左手一個碗,右手一個小勺子。
她往茶幾上一坐,夏婷對面的位置。
左手還是一碗八寶飯,她說,“我來給你喂,我欠你的,那麽辛苦把你養大,讓你上好學校,就為少喂一口飯,你倒還氣上了。”
夏婷硬氣地說,“上好學校是我自己考的,哪一年我不拿獎學金?”
馮伶巧說,“沒有你從小我那麽嚴厲給你打基礎,不讓你玩,讓你嚴格遵守時間表,你能有拿到獎學金的資格,小時候吃過苦的小孩,長大才能走得更高,你不感激我,還怪我?”
“那不是怪你。”夏婷說,“而是你覺得好的生活方式,我未必喜歡,這次回國你為什麽最後同意了,不過是覺得我能掙錢養活自己了,你的價值觀,就是以能掙錢為标準。我這麽現實,是不是都是因為你的培養?”
馮伶巧回道,“你現在是有錢了,腰杆硬了,你小時候想在圖書館上班你忘了,你說每天有書看最幸福,我不引導你,你就變成一個書呆子了。沒有錢,連貸款買個房子都買不起,你能有現在自由,能有現在的世界廣闊?”
夏婷氣結,她媽媽是現實主義,所以她也是現實主義,不講感情只講利益,不懂得關心照顧人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但誰能說現實主義有錯呢,畢竟溫飽都排在馬斯洛需求的第一象限。
她媽媽把勺子遞到她嘴邊,“吃不吃?”
夏婷賭氣般把臉轉到一邊,說,“已經有人給我喂了,你的機會已經錯過了。”
“我稀罕。”馮伶巧把碗使勁放在旁邊茶幾上,空幾秒,給逗笑了。
夏婷哭過,也覺得自己幼稚,就給笑了。這樣一哭其實蠻好的,心情很敞亮。好像連上輩子的委屈都哭掉了。
她看到蔣韶南拿着勺子,時刻準備般,等着給她喂。
忽然想到,她爸爸,在她小時候帶她的年齡,大概也和現在的蔣韶南年齡差不多。
她們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父母一代移民,就像十幾年後,那些人帶着一個行李箱去北上廣打拼一樣,沒有任何家庭支持,要對抗高房價。
她覺得自己爸爸木讷不會讨自己歡心,也許,只是曾經的自己不懂事,從現在的眼光看,也許她的爸爸也是,和她媽媽一樣,已經拼勁全力在生存,所以才不小心,忽略情感需求,把她培養成了一個冷漠的投資人而已。
門上響起開門的聲音,她想到是她爸爸回來了,她站起來,不管不顧抱了馮伶巧一下,然後往門口跑去。
“爸——”她爸剛提着購物袋進門,就被夏婷抱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夏婷:我羨慕的其實是蔣韶南那種,敢對于別人真情實感孤注一擲的付出,我沒有這種能力。
蔣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到生死關頭,你不會因為我而舍棄商業帝國?
夏婷:這個,真的不好說,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蔣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