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島嶼的嶼,明天的明

電梯上升的過程裏,阚頌寧足足打了三個哈欠。抵達六樓,他拎着水杯走進教研室,站在窗前伸了個懶腰,和正在澆花的同事打了個招呼:“早啊老謝,這多肉哪來的?”

“我女兒自己種的。”謝時君說。

“人生贏家啊謝老師,科研家庭雙豐收,就差給安安找個媽,”阚頌寧碰了碰多肉的葉子,“跟36所的合作項目敲定了嗎?”

“敲定了,我今天去趟36所介紹下項目情況。”

“欸,你去了那邊可別光顧着搞科研啊,”阚頌寧狡黠地眨了眨眼,“看看有沒有能對得上眼的。”

據阚頌寧推測,謝時君應該不是天生喜歡男人,不過這人幾年前和一個學生談過戀愛,分手後找他喝酒,把他吓了一跳,看不出事事求穩的謝老師能搞出這種離經叛道的事。

阚頌寧是教研室裏唯一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他放得開,也知道自己跟謝時君沒可能發展一段,所以有事沒事就喜歡撺掇謝時君再找一個。

“阚老師,你別天天操心我了,”謝時君放下水壺,轉過來看他,“你自己呢?”

阚頌寧愣了愣,随即笑了,“我啊,我挺好的 ,游戲人間,快活自在。”

謝時君這樣的人高度自律,對感情專一認真,肯定不會理解他的生活态度,但他待人一向溫和寬厚,即便不理解,也從來不會指摘什麽,只是看到阚頌寧通宵完回到教研室時,會幫他接杯熱水,提醒一句項目的節點。

阚頌寧經常覺得這人真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男人,要不是不來電……唉,反正就是不來電呗。

他問謝時君:“謝老師,你喜歡什麽樣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安靜點的,乖巧點的吧,”謝時君笑了笑,“你呢?我記得你上一任男朋友……是個打游戲的?”

“噗……那叫電競。”阚頌寧差點一口水噴出來。

謝時君說的是他上一任炮友,他當時覺得那小孩身材不錯,執著于打職業電競的樣子挺有熱血少年的感覺,就多約了幾次,不過男朋友可就談不上了。

“上次那個就是玩玩,可不代表我的口味啊,”他說着戳了戳謝時君的肩膀,揶揄道:“實在不行咱倆湊合過呗,要是變成一家子了,我評職稱的時候還能偷你幾篇SCI。”

阚頌寧就這麽一說,謝時君也就這麽一聽,誰都知道是在開玩笑。

謝時君這樣的朋友是很難得的,阚頌寧希望他遇到一個同樣溫柔的、能共度一生的愛人,至于自己這樣的……又哪裏能配得上謝時君呢。

謝時君去36所了,剩下阚頌寧一個人站在窗前,捧着玻璃杯暖手。

雪下得越來越大,不遠處教學樓的屋頂很快覆上了一層白,阚頌寧百無聊賴地擺弄窗臺上的多肉,删掉了幾個還想糾纏他的前任炮友,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今早在便利店見到的高中生。

三中的,今年高三。

不過他看起來可不像三中的學生,三中那種地方,哪能培養出那麽帥又那麽乖的男孩兒。

喝啤酒的時候一臉嫌棄,抽煙會被嗆到,很明顯是第一次碰;臭着一張帥臉,都已經把煙頭扔在地上了,沒走兩步就後悔了,又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還真是……有點可愛。

一晃又過去大半年。

這大半年的時間裏,阚頌寧換了七個炮友。其中印象最好的是個軟件工程師,俗稱程序猿,雖然長相一般,但在床上夠溫柔體貼,很适合一起過夜;其中印象最不好的是個玩樂隊的小處男,因為什麽都不懂,就連戴個套都要讓他親自教。

他還和以前一樣,每天按時上班,偶爾徹夜不歸,論文發表了幾篇,項目結題了一些,學生畢業了幾個,也新收了幾個。

總的來說,生活依舊在軌。

九月份的太陽還是很毒,阚頌寧在學院樓天臺上和學生一起搭測向天線,聽到遠處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在唱《團結就是力量》,唱得又啞又難聽,他問一個學生:“那邊幹什麽呢,怎麽這麽吵?”

學生答:“新生軍訓啊,老師,現在開學季呢。”

“啧,又來一撥大一新生,”阚頌寧用手擋着陽光,遠遠眺望着操場上那一片迷彩服,感嘆了一句:“年輕真好啊。”

他生得骨相好,随母親多,屬于看不太出年紀的類型,二十歲過渡到三十歲,也只是把青澀的影子完全褪掉,談不上有多大變化,再加上天生皮膚白,禁不起熱,稍微一曬臉色就變得透紅,更顯得他年紀小,說這種話有種強烈的違和感。

果然換來學生們的一通反駁,說阚老師還很年輕,阚老師正值青春,諸如此類的。

阚頌寧聽着好笑,他今年都三十四了,長得再顯小又能保持多久。

他平時沒什麽老師架子,和學生關系親近,半開玩笑道:“警告你們啊,拍馬屁也沒用,今天這個測試做不出來,咱們都別下班了。”

好在一切進展順利,跟那些軍訓的新生一起,傍晚就收工了。

有學生順勢提議說要聚餐,阚頌寧想着是該犒勞一下這段時間跟他一起忙前忙後的學生,也就應了下來。

回到辦公室時,謝時君也正準備下班。

“謝老師跟我們去唱歌呗?”阚頌寧在天臺忙了一下午,也就聽了一下午《團結就是力量》,耳朵都快起繭子了,痛苦地說:“我想洗洗耳朵,正好也好久沒聽你唱歌了。”

謝時君說:“不了,我得回家做飯。”

“哦——回家做飯啊……”阚頌寧拖長聲音,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見四下無人,又低聲問:“什麽時候把你家那位帶過來給我見見,我很好奇是什麽樣的天仙把我們謝老師給收了。”

對了,這大半年裏還發生了一件事,今年春天,他們教研室第一男神謝老師的終身大事解決了。

阚頌寧不得不感慨,自己簡直是個預言家。去年冬天謝時君去36所談項目,他讓謝時君別整天悶頭搞科研,也多留意着點身邊的人。其實他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多認真,可沒想到謝時君在那邊待了四個月,除了項目完美收官之外,還真的遇見愛情了。

果然,緣分總是來得毫無預兆。

謝時君低頭看表,快到幼兒園放學時間了,他急着走,便賠着笑說:“下次,下次一定。”

阚頌寧還掙紮在副教授升任教授的五年長路上,比謝時君的職稱低一級,辦公室自然也是分開的,但在教研室裏,為了方便學生的并行統一培養,所有老師共用一間屋子。

謝時君走後,阚頌寧靠在自己的辦公桌旁,看着對面那張明顯要更整潔一些的桌子。

電腦旁邊立着一個相框,是謝時君女兒的照片,桌角還放了個抹香鯨的擺件,似乎是最近才有的,阚頌寧大概能猜到是誰送的。

他和謝時君的名牌長久地對視,終于移開視線,長長地舒了口氣。

幾天後是新生的軍訓彙報演出,激昂的音樂聲傳得很遠,在學院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恰好那天天臺的測試設備出了問題,學生們都不敢随便動,阚頌寧和謝時君便上了天臺檢查。

好在問題不大,他們一邊排查故障,一邊看完了彙報演出的全程。

問題解決時,音樂聲剛好停了。

阚頌寧累得氣喘籲籲,臉被太陽曬得發紅,幾縷頭發粘在額頭上,看上去不太穩重,不過沒有學生在場,他也懶得注意形象,十分随意地坐在地上,仰頭問謝時君:“謝老師,你還記得你大一剛入學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嗎?”

他看到謝時君的白襯衫依舊幹淨得不像話,似乎從他入職那年認識謝時君開始,他就一直是這樣,好像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失态,露出任何一種不冷靜的樣子。

“大一入學,那可太久遠了,我就記得那時候挺單純的……”說到一半,謝時君的手機響了,他朝阚頌寧笑了笑,指着手機,“抱歉,我接個電話。”

謝時君轉身往天臺的另一側走,阚頌寧蜷起腿靠在牆根,雙手環抱住膝蓋,下巴抵在上面,看着男人寬闊挺拔的背影,聽到他接起電話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寶貝,怎麽了?”

阚頌寧笑着搖了搖頭,半晌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倚在護欄上,點了一支煙。

操場上的軍訓方陣還沒解散,阚頌寧把玩着香煙,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便利店遇到的那個男孩子。不知道他有沒有考上C大,現在是否就站在這群迷彩服中間。

然而阚頌寧沒想到的是,他當晚就再一次見到了那個男孩子。

阚頌寧有車,但不怎麽着急的時候,他還是更習慣坐公交上下班。他很早以前就算過,如果十點十六分從教研室出來,慢慢走到校門口,差不多剛好能趕上末班公交車,他會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把車窗拉開一半,一路昏昏欲睡地吹着風。

今天他照例卡着時間走到了公交站,然而等了五分鐘都沒見到公交車的影子。

生命裏是會有很多這樣的時刻,等待的事物沒能如期而至,長期遵循的習慣被猝然打破,于是不得不走上另一條路,遇到某一個人。

起風了,卷起一陣微涼的秋意。

三三兩兩的學生穿着短褲和人字拖,提着從夜市買來的燒烤和炸物,說笑着往校門走,仿佛感覺不到冷,又仿佛在有意續費夏天。阚頌寧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終于接受錯過末班車的事實,準備去街對面的飲品店買杯燒仙草,然後再打車回家。

他在飲品店門口,和一個拿着甜筒冰淇淋的男生打了個照面。

他推門進去時,裴嶼明剛好出來,面對面的幾秒鐘裏,裴嶼明皺着眉頭看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是認出了他。

阚頌寧先反應過來,笑着說:“是你啊,還記得我嗎?”

裴嶼明舉着冰淇淋,最上面的尖已經化了,搖搖欲墜的,他還沒有要吃的意思,只是冷淡地回答:“記得,去年冬天在便利店。”

阚頌寧指了指他的冰淇淋,“你不吃嗎?都化了。”

裴嶼明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舔掉了冰淇淋的尖,然後繼續呆愣愣地舉着。

他看起來并不是很想吃冰淇淋,阚頌寧想,可是他舔冰淇淋的樣子很色氣。他悄悄觀察着裴嶼明,發現他還穿着軍訓發的軍綠色T恤和迷彩褲子,頭發是軍訓标準的板寸,襯得男孩肩寬腿長、利落精神,和上次見面時相比,皮膚曬黑了一點,胳膊好像也更結實了。

阚頌寧打包了一份燒仙草,走出飲品店時,看到裴嶼明站在門口的冰淇淋模型旁邊,手裏依舊舉着那支牛奶味的甜筒冰淇淋,怎麽看都像是在等人。

“在等女朋友?”他問。

裴嶼明沒說話,只是低頭吃了一口冰淇淋。

阚頌寧不覺得尴尬,反而在他旁邊站定了,好像他們很熟似的,語氣輕快道:“我就說嘛,你肯定能考上C大的,對了,你是哪個專業的?”

裴嶼明說:“葡萄牙語。”

“外國語學院的?”阚頌寧愣了愣,似乎有些驚訝,“你是文科生?”

裴嶼明終于轉頭看着他,反問:“我不像嗎?”

阚頌寧扯扯唇角,明明很違心、卻裝作很真誠地說:“像,特別像,看着就很文氣,很有內涵,不像我們學工科的,天天被嘲各式各樣格子衫、不解風情蠢直男。”

男孩好像被他這句話逗笑了,為了掩飾這點笑意,低頭繼續吃冰淇淋,再擡頭看他時,嘴角沾了一點點奶油,第一次主動說話,問他:“你是大幾的?”

“我啊,”阚頌寧盯着人家的嘴,臉不紅心不跳,信口胡謅道:“我是研一的,和你一樣,也算新生呢。”

他忍不住問:“這位同學,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和想象中不一樣,竟然沒費力氣就得到了答案。

“裴嶼明。”

“島嶼的嶼,天明的明。”

阚頌寧在心裏默念了兩遍,忽然笑了一聲,“咱倆的名字還挺押韻的,我叫阚頌寧。”

“歌頌的頌,安寧的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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