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新年
這一年的雪似乎格外多,積雪還未融化幹淨,又被新的雪覆蓋,在這種循環中,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如期而至。
阚頌寧走進辦公室,得知今晚因為線路檢修,學院樓這片區域從五點半開始斷電。
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提前打卡下班,學生們都有些躁動,老師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體諒他們想慶祝跨年的心情。
五點三十分,準時斷電的那一瞬間,所有臺式機齊齊黑屏,科研帶來的負擔和煩惱仿佛被一筆勾銷,整棟樓進入了狂歡,大家紛紛從教研室裏跑出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讨論着晚上要去哪聚餐唱歌。
阚頌寧是最後一個離開的,深冬時節天黑得早,樓道裏已經陷入了一片昏黑,他打開手電筒,身體緊貼着牆走。
他聽到有個學生說:好家夥,剛才那場面不亞于高中晚自習突然停電,一群二十幾歲的成年人,論文不寫了,專利不申了,代碼不調了,跟小屁孩兒似地撒丫子往外跑。
其他人大笑着贊同,順帶回憶了一下遙遠的高中時代。
似乎在這場停電帶來的狂歡裏,只有阚頌寧被卷入了不好的回憶。
他念高三的時候,記得很清楚是那年的冬至,三中整個校舍停電,通知提前一天貼在了告示欄裏,他沒看到,所以晚自習開始前,他被班上的幾個人拽進廢棄的化學實驗室,他還以為這些人只是想找個地方洩憤而已。
阚頌寧已經習以為常了,只祈禱他們這次能速戰速決,他還想回去上晚自習。
但他沒想到的是,那些人并沒有動手打他,只是把他推進了屋子裏,然後從外面反鎖了門,他心想可能他們等一會兒會回來,還傻乎乎地慶幸自己帶了單詞本。
他剛背了半頁單詞,忽然,頭頂的燈滅了,伴随着教學樓裏爆發出的歡呼聲,整個世界陷入黑暗。
拍門求救了很久,沒有人回應。
阚頌寧終于放棄,抱着膝蓋縮在角落,努力讓雙眼适應黑暗,卻因為心理作用,怎麽也适應不了。恐懼被周遭的環境無限放大,那些廢棄的化學儀器,燒杯試管酒精燈,好像通通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怪物,叫嚣着要将他吞噬。
…………
阚頌寧在走廊窗邊停下,望着不遠處圖書館的光亮,緩了緩神。他想,他應該是不怕黑的,他怕的只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推入黑暗。
快走到樓梯口,阚頌寧忽然想起忘記帶門票,又折回去拿,看到謝時君的辦公室裏透出一絲亮光。
“謝老師還沒走啊?”他敲門進去,開玩笑道:“都停電了還不早點回家陪女兒寫作業呀。”
謝時君關上應急燈,說:“這就走了。”
他們很自然地一起下樓,在同事和同事之間,沒有什麽不妥。阚頌寧始終跟在謝時君兩節臺階後面,快到一樓和二樓的轉角時,他攥了攥手心,說:“謝老師,新的一年也要幸福啊。”
謝時君停下腳步,回過頭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又說:“阚老師,不要總是祝我好,”他的語氣一如往常,每個吐字都持有一種适用于普羅大衆的溫柔,“你也值得。”
阚頌寧怔了怔,看着謝時君對他笑,謝時君轉身,謝時君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樓大廳,他才遲鈍地應了一聲:“好。”
不知道謝時君有沒有聽見。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謝時君什麽都知道。謝時君這麽聰明,一定把他看得透透的,他的眼神、他的凝視,他掩在玩笑下的小心思,謝時君不是看不出來,他只是對每個人都溫柔有禮,怕他尴尬,怕傷到他的自尊心,所以永遠不會戳穿他。
謝時君開車離開了,他有家要回,有女兒要照顧,有愛人一起迎接新年。
阚頌寧茫然地站在學院樓門口,反複咀嚼那句“你也值得”,他不是因為這句話而心動,而是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
過去的很多年裏,他以為自己懷着無望的心情偷偷喜歡着謝時君,心知自己不配,所以早就想好一輩子都不開口,只盼他幸福,他以為自己待在最低的地方仰望着謝時君,并把自己包裝成最驕傲的人來掩飾所處的位置。
但似乎,不是這樣的。
他忘了,絕對理智的感情或許是欣賞,或許是仰慕,但絕對不是愛情。因為愛情本身就是不清醒。
他沒嘗過具象化的溫柔,所以他把謝時君當作一種本能的向往,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這種向往是完全獨立的、穩态的,它不摻雜包括占有欲在內的一切自私的情感。
想想其實很簡單,只要稍作對比,一切都變得明了。
他喜歡裴嶼明,喜歡到忘記身份和年齡,喜歡到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會忍不住想要接吻上床,喜歡到哪怕只是在心裏想想小孩,都必須要在想的時候加上限定詞——“我的”。
可是他這樣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在“喜歡”謝時君的八年裏,沒有一次越界,就連越界的想法都沒有過。
他說了很多謊,但有些事情騙不了人。
他喜歡的從來只有裴嶼明,那個為了他剪短頭發、為了他做戒指、為了他哭了很多次的笨小孩。
對阚頌寧來說,想清楚對謝時君的感情,就像是卸下了一件沉重的行李。
從謝時君為他撐傘的那天起,從謝時君第一次對他笑、第一次握住他的手開始,他背了八年那麽久,他差點就要以為,這件行李要一輩子長在自己背上,成為永遠無法說出口的遺憾。
現在他解脫了,但他仍然開心不起來。
他怨自己沒有早一點想通,在小孩忍着眼淚說“你有喜歡的人,不是我”的時候,他為什麽不反駁,為什麽不抱着他說,我喜歡你,只喜歡你,最喜歡你,也許只要一句話就能哄好小孩。
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阚頌寧裹緊了圍巾,往體育館的方向走,身後的大樓站在黑暗中,靜靜地目送他。
走出停電的區域,能明顯感覺到學校裏熱鬧的氛圍。游園會活動已經開始了,阚頌寧路過時,被一個戴着熊本熊頭套的男生塞了一支棒棒糖和一張宣傳單。
他看着手裏多出來的東西,有點懵,回頭去看,熊本熊不僅在發糖,還會和陌生人挨個擁抱。
戴頭套的男生很高,從背影看竟有一絲熟悉,阚頌寧不自覺地走過去,站在熊本熊面前,張開了手臂,被抱住的同時,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耳邊說:“新年快樂!”
阚頌寧猛地回過神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
他剛才竟然在幻想那個熊本熊裏面藏着裴嶼明,裴嶼明原諒了他,從遙遠的南半球飛回他身邊,送給他糖和擁抱。
……真是瘋了。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每個人都會選擇不同的方式來實現跨年的儀式感,從科學角度上,這其實很沒有意義,因為“跨”的這個虛假動作并不能影響時間的連續性,只是人們向來喜歡在日歷的翻動中紀念一些事情,忘記一些事情,或者找個契機告別前一頁的自己。
體育館的每個座位上都放了頭箍和熒光棒,阚頌寧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時,場館裏只有零星幾個人,大屏幕上播放着今年熱映的喜劇片。
阚頌寧看完了整部電影,吃完了那支棒棒糖,在這期間,他身邊的座位漸漸坐滿,他跟着其他人一起笑電影裏的包袱橋段,直到片尾曲響起,屏幕轉黑,又轉到跨年歌會的主題海報。
他看了看時間,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和裴嶼明被攔在門外,他當時安慰小孩說,沒關系,反正每年的跨年歌會都差不多,我們明年再來就好了。
今年的跨年歌會比往年更有秩序,提前一星期派票,不需要擠在場館門口排隊搶座了,他一個人早早來到這裏,赴一場過期的約定。
但每年跨年歌會的形式和內容都差不多,這是事實沒錯,阚頌寧戴着鹿角頭箍,機械性地揮着熒光棒,仿佛游離在這之外。
最後的十秒鐘倒計時,現場的氣氛達到高潮,追光時不時掃過觀衆席,坐在阚頌寧左邊的一對情侶在倒計時剛開始的時候便吻在了一起。
耳邊是主持人激動的聲音,阚頌寧失神地望着舞臺,忽然失了力氣,手上一松,熒光棒掉在了座位底下,他手忙腳亂地戴好圍巾,把半張臉藏進去,任由眼淚劃過臉頰、下巴,沾濕了圍巾。
這條圍巾是裴嶼明去年送給他的聖誕禮物,很厚實,很暖和,時至今日似乎依然保留着來自裴嶼明的溫度,成為陪他熬過這個冬天的慰藉之一,比如現在,柔軟的面料蹭在臉頰上,他可以想象是裴嶼明在吻掉他的眼淚。
阚頌寧只是不懂,為什麽裴嶼明走後,他的眼淚越來越多了,小孩在的時候他學不會坦誠,偏要用一個謊言去圓另一個謊言,現在小孩走了,他突然變成這副樣子,算什麽?
有人愛的小孩,可以用眼淚換取想要的玩具和糖果,可他憑什麽哭?他在哭給誰看?
一秒、一天、一年,是人類賦予時間的計量單位,也是贈送給自己的無限次機會,因為新的憧憬能帶來新的勇氣,似乎只要進入了下一個節點,每個人都可以重新開始。
在新的一年到來之際,阚頌寧在熱鬧的人群裏囫囵擦着淚,覺得自己非常可笑。
元旦過去,真正的新年也快要來了。
年關将至,街上處處挂起了燈籠和裝飾彩燈,火車站、客運站擠滿了回家過年的外地人。S市那麽大,那麽擁擠,每到過年卻像空了一半,因為每個人都要回家,把燈碰亮,把一年的風塵拂下。
阚頌寧也想有個家。
他趕在年前回了趟父母家,依舊是放下東西,說聲新年快樂就走。那個烏煙瘴氣的麻将館,他真的一秒鐘都不願意多待,反正所謂的父母也只在意他打過去的錢有多少。
除夕當晚,阚頌寧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體感溫度零下,胃裏空空的,他想找個地方吃頓年夜飯,可街邊的店面幾乎都關了,鐵皮門簾上貼着“回家過年,初六營業”之類的話,他去年除夕點外賣的那家餃子館也不例外。
走到一條小巷子裏,阚頌寧意外地發現有一家餐館還亮着燈,想進去問問是否還營業。
他推門進去,還沒看清店內的陳設,褲腳被什麽東西扯住了,低頭一看,是一只小狗,瞪着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打量他,尾巴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搖,像是在表示友好。
“小乖,過來。”一位體型偏胖的老人從櫃臺後走出來,把小狗招呼回自己身邊。
阚頌寧問:“請問今晚還營業嗎?”
老板說:“正常營業,您想吃什麽都有。”
阚頌寧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那只小狗邁着小短腿跟着他,趴在了桌邊。
“這是什麽狗啊?”阚頌寧一邊翻菜單一邊問老板。
老板給他倒上熱茶水,說:“金毛。”
阚頌寧低頭看了看試圖啃桌腿的黃色小團子,有點疑惑,用手向老板比劃了一下大小,“金毛不是體型很大的那種嗎?”
老板十分熱情,操着一口充滿自來熟氣息的京腔,“嗨,瞧您說的,那再大的狗也是從這麽小一點兒慢慢長起來的嘛……”
“我們這才八周,別看現在小,以後長得快着呢。”
阚頌寧點點頭,伸手一撈,把小狗抱到自己腿上。
大概是他穿得厚,身上暖和,小狗仔細嗅了嗅,熟悉味道後,一個勁兒地往他衣服裏鑽,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扒着他的圍巾不動了。
阚頌寧伸手點了一下小狗濕漉漉的鼻子,“你叫小乖是嗎?”
他低頭笑了笑,眼底的溫柔收不住,盡數漾在暖黃的燈光裏,“好巧啊,我也認識一個小乖。”
不知道另一個小乖現在在做什麽,如果回國過年了,應該在和家人團聚,如果沒有回來,也應該在和家人視頻通話,一起吃餃子看春晚吧。
好在遇到了這家店,讓阚頌寧的除夕夜不至于太冷清,他抱着小狗,一邊和老板聊天,一邊吃餃子。
老板手藝不錯,包的餃子皮薄餡大,小狗聞到了香味,開始不老實,在阚頌寧腿上動來動去,也想嘗一口餃子。阚頌寧問過老板,給它喂了一點肉餡,這下小狗更黏他了。
小狗吃飽了,調皮地爬到桌子上,用後腿顫巍巍地站着,前腿扒着玻璃。外面溫度低,玻璃裏側起了一層霧氣,小狗嗚嗚叫了幾聲,很快滑了下來,阚頌寧把它抱起來,握着小爪子,印上去幾個爪印。
”小乖,小乖。”
他叫小狗的名字,小狗就會回頭看他,很機靈。
阚頌寧在這家店裏度過了五個春晚節目的時間,他聽老板說,除夕營業是因為兒子女兒都在國外,工作忙回不來,他一個人閑着也是閑着,還不如找點事情做,而阚頌寧也是他今晚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顧客。
時間已經不早了,小狗伸伸爪子,趴在阚頌寧腿上昏昏欲睡。
他把小狗輕輕放在椅子上,和老板道別,約好以後還會再來吃飯,然後裹緊圍巾,推開門,重新走進一個人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