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梁庭撲通一下跪了下來,聲音顫顫巍巍:“蕭蕭蕭蕭門主……”

蕭責坐在上堂,做了個擡手的動作,梁庭便感覺自己的膝蓋被一股綿和的力向上托,他不自覺站了起來。

“這身衣裳不用跪。”蕭責道,“這是我送給段門主的,為何會在你身上?”

梁庭心中萬馬奔騰而過,他突然想起了個典故,葉公好龍,與他此時有異曲同工之處,平日他有多崇拜不歸山莊的大人們,現在就有多麽恐慌,他的小心思被抓了現形就是大錯,犯了錯就要受罰……他已想象出自己被一劍斃命的慘象。

梁庭想跪又不敢跪,整個人像個篩子一樣,一五一十地把衣服的來歷說了出來。

“是、是段門主把衣裳給了、給了曲谙,于是曲谙便借給了我,他他他說想何時還便何時還……小的十分敬仰段門主,所以才想穿着門主的衣裳,就能像門主那樣卓爾不凡……”

到後面,梁庭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曲谙。”蕭責琢磨着這個名字。那日在茶樓一會,曲谙雖被段千玿看重,但此人實則過于文弱,優柔寡斷,非段千玿真心願意結交的那類人,當時他所表現出的在意,九成是為了逃避蕭責。

先有得知此事,在蕭責心裏曲谙的印象又下降了不少。

但眼下這不是蕭責找梁庭的重點,他拿出了那塊從裕興錢莊帶出來的金磚,問:“此物,你可知?”

梁庭看到那金磚,臉色迅速變化,他低下頭,大腦轉得又亂又快,這金磚不該是在當鋪裏嗎?怎麽到了蕭責手裏?孔洛叫他熔了,可他嫌麻煩就沒按孔洛吩咐的去做,現在他該如何解釋清楚?如果孔洛的存在被發現不就……不,若是摘了孔洛,他就自身難保了!

“想好該如何說了?”蕭責悠悠道。

梁庭直挺挺跪了下來,頭咚地磕在地上,“小的知曉這塊金磚。是小的一時鬼迷心竅,起了貪念,聽信了一個小孩的話,他名為孔洛,自稱是張子山張大人的弟弟,他說金磚是張大人所予……”

梁庭将自己所知全說了出來,原本他也是受人指使,只能算是個幫手,只要态度誠懇,還是有網開一面的機會。孔洛開出的條件再誘人,也比不上命珍貴。

“張子山是我門下的人,未曾聽聞他有過弟弟。”蕭責道,“孔洛,洛洛?”他想到了那日黏在曲谙身邊,內向寡言的孩子。

“曲谙就是這麽叫他的。”梁庭忙道,事如今孔洛住在偏院的事也瞞不住了,梁庭幹脆都說出來,雖他心裏也會對曲谙過意不去,但轉念想孔洛這迷霧重重的人留在曲谙身邊也是禍患,他這一遭,也算是幫了曲谙,于是又好受了些。

Advertisement

蕭責垂眸思索,将梁庭的話串聯,就是一個多月之前,他們就下一莫名的孩子,并得知其名為孔洛,孔洛和曲谙住在一起,且半個月前孔洛失蹤過一次,回來後便帶着不歸山莊的金磚……

孔洛,孔洛……孔洛?

蕭責忽的握緊了手,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在他腦中成形。

梁的頭一直磕着地,話說完也沒聽到蕭責給他的宣判,他小心翼翼地稍稍擡起頭,就瞄到蕭責眉頭緊鎖,神情冷肅,梁庭坦白從寬的妄想瞬間幻滅了,他慘白着臉,正要求一個回老家看一眼爹娘的機會,卻聽蕭責一句:“曲谙身在何處?”

梁庭一聽,片刻不敢遲疑答道:“在南田院,我去那的時候還看到他了。”

“帶我過去。”蕭責起身道,随後視線落在梁庭身上,“起來,把段門主的衣裳脫了。”

蕭責看到曲谙時,曲谙還蹲在地裏拔草,他穿着一身耐髒的麻衣,手和鞋一樣髒,實在聯想不到茶樓時那個文秀的公子也是他。

“蕭先生?”曲谙見到蕭責也很是意外,“你怎麽會來這裏?”

蕭責眉頭輕蹙,問道:“千玿把你置于偏院,便是讓你幹農活?”

曲谙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時我還半昏着,什麽也不知道,不過我很感謝段先生能把我安置在這裏。”

有吃有住,還能防避危險,曲谙十分滿足了。

“既然能下地農作,難道你身患心疾也是假?”蕭責目光審視。

“這是真的,我每天都在吃藥。對了,樓姑娘開的藥很好,我……”曲谙正想道謝,卻突然意識蕭責話語中的“也”。

蕭責見他臉色僵住,便知他已察覺自己的來意,于是單刀直入道:“曲公子,我已知曉孔洛與你一同起居,但他不知用何種手段,盜取了我不歸山莊的財物,我今日到來,便是要查明此事。”

蕭責盯着曲谙的眼睛,一字一句問:“曲公子,孔洛是何許人,你可知情?”

霎時間,曲谙的腦海中閃回過不夜行街回來後他與空雲落之間的種種,在蕭責看來,曲谙因為這個問題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洛洛他,父母早逝,小小年紀被拐賣到西平鎮一戶人家做仆人,因不堪受罰,逃了出來,被我救了回來。”

大體意思和梁庭的話相差無幾。

“你便信了?”蕭責道。

曲谙點了點頭,“他才那麽大點兒,沒必要對我說謊。”

才那麽大點兒。蕭責似乎是笑了一下。

曲谙又慌急問道:“蕭先生,你為什麽會知道洛洛和我住在一起?難道是要趕他走嗎?我知道我未經允許帶外人回來是違規的,但、但當時情況緊急,我不待他回來,他就無處可去了。”

“曲公子,莫急,我并非要趕他走。”蕭責溫和道,“可否帶我去見一見那位洛洛,我有要事想确認。”

曲谙點頭說好,可又有點疑惑,“蕭先生,你能找得到我,應該也會知道洛洛在哪兒,為什麽不直接去找他?”

蕭責意味深長道:“那樣太唐突了。”

今早空雲落就隐隐有感覺,他要變回去了。上一次變成孔洛是十五日,而到今日,是他第二次變小後的第十二日,為何會提前三日,空雲落猜想這大概與他每日都吃楓栾果有關,這果子似乎能微克遡時蠱。

果不其然,正午時他的身體發生了熟悉的變化,灼熱,巨痛,比少年生長期的疼痛重了百倍,皮肉和骨骼像被生生扯長,強行讓一個孩童成長為成年男子。

在身體變大之際,空雲落忍着疼脫下了衣服,在他走去衣箱的這短短一丈的距離,網狀紅痕像包攏了他的身體那樣顯印在他的皮膚上,他一寸寸長高,膨脹,頭發也在生長,垂至腰際。

“啊啊啊啊——”

空雲落最終承受不住這樣綿長可怕的痛苦,他倒在地上,身上的血紅幾乎将他完全覆蓋,但在盛紅後印記又開始變淡,像被水稀釋了一半,很快消失無蹤。

疼痛也跟着印記的消失而消失了,空雲落站了起來,他的臉色還無比蒼白,神色的寒凍讓他的蒼白像山巅經年不化的冰雪一樣冰冷,他拿出了備好的衣服穿上,剛才體會的痛苦令他憤怒至極。

沒人可以這般将他玩弄于股掌。

他猛力合上衣箱。

“轟隆——”

空雲落回神,衣箱卻已在他手下四分五裂。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片刻,意識到自己的所有內力都回來了,而這無辜的衣箱不過承了他千分之一的怒火,就坍塌成這樣,實在不經用。

曲谙又要唠叨了。

想至此,空雲落撇了撇嘴,但很快又想到自己已變回空雲落,無法在此處久留,更別提聽曲谙的唠叨。

那正合他意。

空雲落不去管那一攤破木頭,擡步走出了竹屋。

反正曲谙這幾日也不願同他說話,活該要對着破爛衣箱束手無策。

把蕭責帶來竹屋的路上,曲谙總是欲言又止,表情糾結,蕭責已經作出傾聽的樣子了,他又把話收了回去,叫蕭責也哭笑不得。

“曲公子,有話你便說吧,我又并非不講理之人。”蕭責道。

曲谙撓了撓臉頰說:“是、是這樣的,蕭先生,洛洛的經歷特殊,和普通孩子不一樣,我沒提前告知他就讓你見他,可能會讓他生氣,他一生氣就不太有禮貌……但平日洛洛是很好的孩子,乖巧聽話,還經常幫我做事。”

蕭責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乖巧?聽話?”

他想象不出那個薄情冷漠,目空一切的人是這般模樣的畫面。

曲谙用力點頭,在最後這段距離內極力展現空雲落的好,以此降低空雲落被趕離的可能。

而然,回到了竹屋,曲谙卻不見空雲落。

“洛洛?洛洛!”曲谙叫道,窄小的竹屋一覽無餘,空雲落不在家。

蕭責掃視了屋子裏一圈,簡陋貧寒,若再來三五個人就要轉不開身,一人獨居或許尚可,但那人怎會情願屈尊于此?甚至他還只看見了一張床。蕭責開始動搖自己的懷疑,且不說一人從大變小的離奇,曲谙所形容的人,與他認識的那個相去甚遠,和此處也格格不入。

“抱歉啊,蕭先生,洛洛可能貪玩跑出去了。”曲谙歉意道,他又看到了他的衣箱,莫名其妙成了六塊木板,他的衣服還堆在其中。

“這這這這這!”曲谙跑過去手忙腳亂,“它怎麽壞成這樣?是誰弄的?”

蕭責挑眉道:“莫不是那位洛洛?”

“不、不可能,洛洛沒那麽調皮。”曲谙時刻不忘維護空雲落。

他只能嘆着氣先把衣服撿起來,“蕭先生,讓你見笑了,你先坐,洛洛估計很快回來了……诶?那件衣服怎麽不見了?”

“什麽衣服?”蕭責問。

“以前洛洛穿過來的,說是那個老爺的衣服,黑底金紋。”曲谙還在翻找,“我一直放在這裏的,去哪兒了?”

黑底金紋的衣裳不罕見,但巧的是蕭責曾見過空雲落穿過幾次,種種巧合壘在一起,讓蕭責不得不去相信。

“罷了,曲公子,我改日再來。”蕭責道,“衣箱我會托人送來新的,若還有何需求,你可向掌事提,他們會照做,只是別再随意将他人之物借出。告辭。”

曲谙聽了還愣了一下,很快他就想起來自己把段千玿的衣服借給梁庭的事,頓時臉頰臊熱。

“實在對不起!”曲谙深深鞠了一躬,卻已不見蕭責的身影。

回到不歸山莊,蕭責便問今日當值的禦門手下:“莊主回來否?”

“未曾見到。”

還未曾?蕭責心有疑雲。

西平鎮外,零星有村落分布,這裏山明水秀,土壤肥沃,是個宜居的好地方,若不是西平鎮內混亂難管,人命如草芥,這兒應當繁華熱鬧才對。

夜幕漸漸降臨,外出的人都着了家,房屋亮起了燈火,房頂升起了縷縷炊煙。

“桀桀——”

怪異的鳥叫聲在空中散開,它的顏色幾乎與天色一體,撲騰着翅膀飛向一處村落。

殊不知,它早已被一雙眼鎖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