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五那天,曲谙便和梁庭那夥人一起出了門,他們腰間都挂着偏院的腰牌,走在路上非常神氣,一般百姓見了還要躬身行禮,而那些看上去不好惹的,對上了眼神也要堆個笑,背過身才啐一句“狗仗人勢”。
他們一行七人走一齊走着太過紮眼,曲谙很不習慣這種像明星一樣被側目出行,但梁庭那幾個正是意氣風發,好出風頭的年紀,就十分享受這般矚目,一路雄赳赳氣昂昂,曲谙在後面像小雞崽兒似的,頭都不好意思擡。
來到了福海樓,店小二熱情迎上來,梁庭粗聲粗氣道:“二樓老位子。”
店小二便朗聲道:“好勒!二樓玄座上邊兒請!”
其實梁庭并沒來過這裏多少次,但他知道店小二都是人精,果然給足了他的面子,于是他領着頭,帶他的兄弟們上樓喝酒。
今日天晴明媚,樓雯潤換上了天青色的狐絨交領和月白襦裙,清新又秀麗。此時她坐在輪椅上,被推行在西平鎮的街道上,而在她身後的人,一身墨色,頭戴帷帽,黑紗垂落至肩,無法看清他的容顏,但此人周身透着不凡氣質,背影肅肅如竹,修長映麗,黑紗下的,面容定然不俗。
輪椅女子和蒙面男子行在路上,雖引人注目,但西平鎮魚龍混雜,今日又非行街日,所以他們只是被回目幾次,無傷大雅。
“西平鎮有一潭碧湖,聽說從不歸山頂向下看,那潭湖水像嵌在山石中的翡翠一般,雲哥,我想去看看。”樓雯潤語調輕盈道,此時她就如未見世面的樊籠小鳥,對這兒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
空雲落黑紗之後的眼睛微垂,看着樓雯潤的發髻,簡單的垂鬟分肖髻,發飾也不過是兩根玉簪子一個金镂花蝶頭花而已。
正是這個頭花,空雲落走在樓雯潤身後,總忍不住盯着看,越看,就越覺得曲谙可惡。
“雲哥?”樓雯潤疑惑回頭。
空雲落眼簾一掀,淡淡道:“怎麽?”
“我方才說,我們去湖邊走走吧。”樓雯潤道。
“好。”空雲落道。
樓雯潤抿着唇輕笑,“原來雲哥也會發呆。”
空雲落面無表情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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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樓,二樓玄座,七個小夥圍坐着矮桌,桌上幾個小菜,還有好些壇酒。
曲谙再三說了自己的身體情況不可飲酒,但他們都說他掃興,硬是給他的杯子倒滿了,要他必須喝,曲谙架不住,只好喝了這杯,卻不像他曾喝過的高粱酒那麽溫和醇厚,入口辛辣刺激,像一團火一路燒到他的胃裏。
曲谙被這一口嗆到,扶桌咳個不停。
被衆人哈哈取笑,空杯又被滿上,曲谙被攬着肩,高亢的嗓門在他耳邊侃大山,他們又玩起了曲谙完全不懂的行酒令,曲谙又在這裏被灌了好幾杯,頭暈乎乎的,心髒跳得又熱又快。
他眼前開始出現人影,看不清坐在自己對面的人的模樣,周遭是停不下的笑聲,自己也跟着笑,他不知道為什麽要笑,面部肌肉像是被*控着提起,他只覺得臉酸。
他想回去了,回到小竹屋裏,哪怕只是幹坐着,也比現在要好。
曲谙感覺自己被淹進酒裏了,眼鼻口都是就的味道,不知從哪兒遞過來的酒他都接下來,機械地往嘴裏倒,他突然想到了洛洛。
如果洛洛今天回來,沒有立刻看到他,一定又會生氣。
他還帶着一身酒氣回去,洛洛肯定不讓他進屋。
不能喝那麽多酒,這是洛洛說的,家裏剩的半瓶高粱酒現在還沒喝完,他是哥哥,要樹立榜樣,不能言而無信。
曲谙放下酒杯,胡亂搖頭道:“我、我不能喝了……”
“你也太沒勁了吧?和段門主出生入死的人可沒那麽窩囊!”
“就是就是!”
“繼續喝!”
曲谙掙脫了攬着他肩膀的手,扭身爬出了自己的蒲團,樣子好不狼狽。
這副模樣又引得他們發笑,但曲谙卻沒有回頭,站起來踉跄走到了窗邊,打開了窗伏在窗沿,風還是冷的,吹在他滾燙的臉上倒很舒服。
身後的熱鬧似乎離他很遠,他漸漸聽不到,只聽到心髒在薄弱的胸膛裏跳動的聲音,很快,隐隐絞痛。
曲谙把手伸進懷裏掏了幾下,拿出了一個小紙包,裏面是一些混合的藥草,他算是有先見之明,料到了自己出來會陷入這番處境。他把藥草倒進嘴裏,咀嚼出濃濃的苦澀味,陰差陽錯還讓他更清醒了。
心率又慢慢平緩下來,曲谙舒了一口氣,又低頭看了看胸口,自從重活一次,他好像變得不那麽惜命了,再這樣下去,猝死是早晚的事,只是在死之前,他還能見到洛洛嗎?
想到空雲落,曲谙有些惆悵,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目無焦距地看着窗外的風景,福海樓的位置很好,就在鎮心湖的旁邊,湖面的冰化了,湖水波光粼粼,美得像一塊活過來的翡翠。
曲谙打了個呵欠,有些累了,他想躺下來睡一覺。可突然間,他的眼睛瞪直,目之所及是湖邊的街道上,一個賣女紅的小攤子,而攤前的客人樣子特殊,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子。
樓雯潤。
西平鎮可真小,連他這個才來沒兩個月的人,都能随處遇到熟人了。
要下去打招呼嗎?得親自謝謝她上次給他的藥方。
可現在他一身酒氣,就這麽去見一個女孩,太不得體了。
曲谙猶豫着,接着又見一黑漆漆的男人來到樓雯潤身手,想要将她推走,樓雯潤回過頭卻按住了他的手,不知說了些什麽,兩人似乎産生不同意見,樓雯潤不想走,而那個男人強行讓她離開。
樓雯潤雙手抓着男人的手腕,一個勁搖頭。
這在曲谙看來,這就是活生生的強搶民女!
西平鎮風氣混亂,發生什麽都不稀奇,連洛洛一個孩子被人圍攻都沒人援助,更何況是這個。
怎麽辦?曲谙着急起來,他向身後的人求助,說下面又個殘疾女孩被為難了,可根本沒人聽他的話。
曲谙再看下去,樓雯潤已經被推走了,她還不住地回頭,透着深深的無助。
這時候曲谙的酒勁才真正上來了,喝下去的酒化作了團火燒着他的心。
曲谙轉身跑出來包間,飛快跑下樓,追上了樓雯潤。
“站住!”
曲谙喝道。
空雲落眼中劃過詫異,他停下回頭,曲谙竟就在他的一丈之處,喘出的熱氣成霧,就像他整個人在燒似的。
樓雯潤也回頭,訝然道:“曲公子?”
曲谙氣勢很足,走到樓雯潤身抓住了她的椅背,瞪着空雲落道:“你想把她帶去哪裏?”
空雲落看着突然出現在咫尺的曲谙,沉默不語。
他鮮少以空雲落的視角看曲谙,上一次是曲谙睡着的時候,他只看過這張臉溫順安寧,而此時,曲谙緊抿着唇,眼睛潤澤有光,帶着生動的敵意,總是素白的臉色也熏着兩朵紅雲,臉仍舊小,像強作兇狀的貓仔。
“曲公子,這是……”樓雯潤不解。
曲谙挺起胸膛,企圖在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人面前稱出氣勢,“樓姑娘你別怕,有我在不會讓這個人把你帶走!”
樓雯潤:“啊…啊?”
空雲落眉頭一皺,他握住曲谙的手腕輕輕一扯,曲谙的手就離開的椅背,接着他再往外推,曲谙就像只紙蝴蝶一樣,被推出了幾步。
“曲公子莫不是誤會什麽了?”樓雯潤笑道,“這位是我的兄長。”
曲谙腦子發懵,怔怔看着他們。
蠢死了。空雲落冷冷看他一眼,就欲走開。
“雲哥,我想和曲公子說幾句。”樓雯潤道。
“一個撒酒瘋的酒鬼,有何可說的。”空雲落冷道。
“雲哥。”樓雯潤軟聲道。
看着他們又折回自己面前,曲谙覺得自己要燒開了,低下頭讷讷道:“抱歉,我在上面看,以為他是壞人,所以……”
“上面?”樓雯潤擡頭一看,這一帶能稱之為上面的,就只有福海樓了,“曲公子在這兒吃飯?”
“和朋友出來的。”曲谙嘿嘿笑道。
“曲公子,你的身體還是別碰酒水要好。”樓雯潤溫聲道。
曲谙更不好意思,他剛才肯定像個撒酒瘋的酒鬼,“我知道了,以後一定不喝。”
空雲落簡直要在曲谙臉上盯出個洞來,好一個花花腸子,他不讓喝的時候,就抱着酒瓶子不松手,姑娘勸他,就滿口應下,無恥。
曲谙感覺渾身都不得勁,樓雯潤的兄長好像一直在看着他,腦袋只有黑乎乎一團,好滲人。
他一定覺得我冒犯了他。曲谙心裏哭喪。
“雲哥,我也有些餓了。”樓雯潤仰頭看着空雲落,“咱們也進去吃點東西吧。”
空雲落便推她往福海樓的正門走。
曲谙跟在後面。
空雲落回頭,就算隔着黑紗也隔不住他聲音中的冷意,“你為何跟着?”
“因為……我也在裏面吃飯。”曲谙弱弱道。
空雲落定定看了他片刻,冷哼一聲不再理會。
樓雯潤和空雲落在福海樓一樓一隅坐下,樓雯潤對曲谙道:“若是曲公子不忙,便也坐下吧,關于上次那方子,我還想問問你。”
曲谙也正好借此次機會當面道謝,就坐下了,可一坐下,蒙面兄涼飕飕的視線就射過來,讓他坐如針氈。
曲谙忍着毛骨悚然道了謝,磕磕巴巴回答了幾個問題。
他這副忸怩姿态,在空雲落眼裏難看極了,全無半點男兒風範,他變小時怎會依賴在這樣的人身邊?
曲谙實在忽視不下去了,他豁出去了一般,倒了一杯茶舉向空雲落,道:“剛才的事,請、請雲兄見諒!我喝多了,冒犯了你,對不住!我以茶代酒幹了!”
曲谙一口喝下了這杯茶,茶水還燙得很,進嘴後他被燙得一激靈,臉都皺成一處,讨人發笑。
空雲落嘴角抽了抽,但還算給曲谙面子,掀開黑紗一角,慢慢喝了口茶。
曲谙這才看到了他的臉,準确來說只是下巴,白皙無暇,輪廓優美,像月亮露出了一角,令人向往。
曲谙直白的視線讓空雲落微微不悅,他松開黑紗,茶杯重重一放,和桌面磕出好大一聲。
“呃,我……”曲谙無措道。
“既然話已說完,你還有留下來的必要嗎?”空雲落道。
曲谙懵懂告辭,上樓時他脆弱的小心髒裂了一道。
我被一個剛認識的人讨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