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藍吹寒雖然易弁而釵,但行止仍然帶着雍容自若的氣度。看着他緩緩走過來,方棠溪竟是不由得有些出神。
像是發現自己的怔然,他忽然清醒過來,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腿,才道:「吹寒,我想找靜溪山的薛大哥看看我的腿,記得一年多前他說過,如果我的腿傷恢複得好的話,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能行走……」
「棠溪,是不是你對自己的腿傷還耿耿于懷?」藍吹寒似乎漫不經心,卻是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臉色。
他忙道:「不是的,我只是想看看有沒有可能,因為薛大哥醫術高明,他說我這腿恢複得好,就能走幾步路的,不然豈不是浪費了你給我找的這對黑鐵沉木的拐杖?」
「不能就不能吧,你太久沒行走了,如果要練習的話,太辛苦了,腿會很疼。」
「我也許久沒見到薛大哥了,看看他也好。」他堅持道。
藍吹寒發現拗不過他,只得請了薛神醫到杭州來。薛神醫極少出山,但方棠溪既然是他義弟,情分自然不同,很快便趕來了。
看到方棠溪練習拄着拐杖走路,走幾步就摔倒在地,掙紮着爬起來的樣子,藍吹寒自然是不肯再讓他下地。但他一意堅持,還覺得藍吹寒在場讓他沒辦法專注,讓藍吹寒先行離開。
藍吹寒無可奈何,向站在一旁拈須思索的薛神醫抱拳一禮,道:「那就請薛神醫多多費心了。」他為人極為狂傲自負,但在方家的惜花山莊已有一年,想必此地風景開闊,景色宜人,竟讓他心性稍變,凡事已漸能忍耐。
「無妨,你去吧。」薛神醫回了一禮,看着他一步三回頭地離去,對坐在一旁歇息的方棠溪道:「兄弟,他對你當真是好得很啊。如今你是美人在懷,得償所願了。怎麽樣,藍美人的滋味如何?」
方棠溪苦笑一下:「說我做什麽,還是說你吧,你原來不是清須幾縷,彷佛神仙中人麽?怎麽現在胡子短了那麽多,像剛長出來似的。」
「別提了。」他唉聲嘆氣,「此事說來話長。」
薛不二既然不願多說,他也就沒有多問,笑道:「薛大哥也不過長我幾歲,不留胡子才益發年輕俊逸,才會有更多女子愛慕,我也早些能見到大嫂。」
「你想恢複雙腿行走能力,多找幾個美貌姑娘愛慕麽?我瞧那藍吹寒看起來靜若處子,只怕殺起人來不眨眼。」
「大哥,我也不瞞你……我總覺得他和我在一起太勉強他了,雖然我們在一起了,但他總覺得對不起我。若是我能重新下地,或許能減輕他的愧疚。」到時也可以給他更多的選擇吧。
他有些苦澀地一笑,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是許多個被拐杖磨出的水泡。「如果只是同情而已,那這種同情寧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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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神醫嘆了一口氣,想安慰他幾句,卻也不知從何安慰起。
樓閣上,一個白衣男子站在窗臺,遠遠地看着那坐在假山旁邊的石頭上聊天的兩個男子,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什麽,但卻一直默默伫立凝望。
從江南遠道而來找藍吹寒有事的管家廖叔早就到了他身後,他卻一直沒發現廖叔的存在,廖叔忍不住輕輕咳嗽,重新喚了他一聲,道:「少爺原先對方公子不屑一顧,如今怎地這麽費心了?」
藍吹寒面上微微一紅,轉過身來:「廖叔……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怎麽了?」
「現在我總覺得,他離不開我,如果他離開我的話,他會死的。」
廖叔揚了揚眉:「那少爺打算這次回蘇州後辦親事嗎?」
再辦親事麽?娶他?藍吹寒啞然失笑,但看到廖叔一本正經的樣子,顯然根本沒當成是開玩笑。
廖叔淡淡說道:「自從十幾年前老爺夫人去世,藍家有很久沒有喜事了。貼幾個囍字,自己人喝幾杯水酒,也沒有那麽麻煩。不過如果少爺嫌老朽啰嗦的話,就當老朽沒說過這事吧。」
藍吹寒不由低頭沉思起來。他一向沉默寡言,即使心裏有驚濤駭浪,表面極為平靜,也幸得方棠溪聰慧絕倫,又極是體貼他的好意,才沒有弄差了他的心思,但他也應該給他些驚喜才是。
他低眉沉思,沉吟許久,才道:「這件事,等回了皓月居再說吧。」
藍吹寒換了衣裳,看着那堆脫下來的女子衣物皺了皺眉,這時外面已有人敲門,一個ㄚ鬟細聲細氣地道:「少爺,少夫人,晚膳準備好了,老爺和夫人正在大廳等你們一起用膳。」
「知道了,妳先退下吧。我們很快就過去。」方棠溪的衣裳已擠得皺皺巴巴的,他靠在床頭,無意識地用手掌熨平衣裳上的皺褶,聲音有些虛軟無力:「吹寒,以後……我們不要進入了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用嘴……」這些話終究難以啓齒,他越說越是小聲,說到最後聲音也沒有了。
「你既然不願,以後就罷了。」藍吹寒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披了衣裳,開始易容。
方棠溪見他似乎有些不悅,解釋着說:「我一開始就說要抱你,卻又不願被你擁抱,你一定是覺得我是個自私的人吧。其實,我只是想,吹寒其實也不喜歡擁抱別人的,而我……我也覺得這種床第之歡沒什麽意思。既然彼此都痛苦,不如一開始就不做,好麽?」
「随便你。」藍吹寒面色十分平靜,注視他半晌,才将最後一枚發簪插在發上,「你是自己起來……還是我去叫人進來服侍你?」
「我自己來好了,謝謝。」方棠溪輕輕地說,看着藍吹寒邁步出門的背影,心裏猜測他到底是不是有些不高興,嘆了一口氣。到如今,他們像是連最初的朋友似乎也不是了,只是比陌生人好一點。
方母對這個兒媳越看越喜歡,看她不說話,就當她是羞澀,看她冷淡,就認定她必然堅貞,一心想要「她」繼承家業,管束自己的兒子。
方父看得頗不是滋味,想和兒子說兩句話,卻看到兒子吃兩口飯就擡頭看一眼媳婦,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顯然就是擔心自己媳婦被人欺負了去。方父身為一家之主,竟然無人理會,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才吃了半碗,就放下了碗筷。
席上其餘三人自然根本不去管他,各懷心事。
此後方棠溪和藍吹寒兩人睡覺之前都很有默契地關好門落好窗,彼此之間話也不多說一句。
吹寒不和他說話,他也怕得罪了吹寒,兩人在外人面前十分親昵,但若是獨處,便立刻陷入僵持。雖說是吹寒注目于他,但他總是因愧疚的緣故,不敢與他對視。
方父方母自然是不知,但看他們整天待在房裏,也不知說些什麽,從早到晚不出來,雖然歡喜他們夫妻感情深厚,但也有點擔心自己的兒子自閉,于是趁着一年一次的廟會來臨時,催他們出門游玩。
方棠溪不願面對衆人異樣的眼光,但想着吹寒常常出門,只怕是不願意和母親相處,如今和自己在房裏時也不說話,只在房裏盤膝練功,一定乏味至極,于是極力勸說他出門,只說廟會上會有平時都難得出現的小吃,他定然會喜歡。
吹寒像是有點心動,颔首答應。
他挑了一匹駿馬,雖然穿着女子的衣裙,但他躍上馬背時,仍然不減英氣。
方棠溪心中羨慕,卻只能拂着馬鞍嘆氣。自從斷了腿後,他就再也不能騎馬。
一個下人躬身道:「少爺,小人扶您上馬吧。」方棠溪嘆了一口氣:「不用了。我又不帶你們去廟會,到時還要自己下馬,終歸要麻煩。你去給我牽只驢來,要脾氣好些的。」如果有下人在身邊,藍吹寒顧忌洩露身分,到時還是不能取下面具。
那下人吃驚道:「夫人讓小人跟随少爺少夫人,少爺怎能一個下人也不帶?」
「我和少夫人在一起,要你們在旁邊多嘴多舌的作啥?」方棠溪佯怒,「還不快給我去牽驢!」
那下人只得應聲退下,趕緊去給他找驢。
這時藍吹寒已策馬沿着馬場跑了回來,看到方棠溪艱難地爬上毛驢,看了半晌,卻是什麽也沒有說。
下人們看着少爺騎驢,少夫人騎馬,就這麽一高一低地出了馬場,都看得傻了眼,卻也沒人敢多話。
毛驢的腳力自然及不上馬。更何況藍吹寒所騎的那匹堪稱世間神駿,渾身雪白,只得四只蹄子是墨染一般漆黑,名喚黑蹄玉兔,乃是馬中珍品之一,方棠溪當年十分鐘愛,私下喜歡叫牠珍珠。
馬行得并不甚快,與這匹慢悠悠的毛驢并行,常常回過頭來看看舊主。此時藍吹寒已換了衣裳打扮,一身白色衣裳,仍舊是玉人一般的翩翩公子。
方棠溪擔心自己騎驢,會影響行路太慢,惹他不快,但看他的神态,只是若有所思,卻并無不悅的樣子。
發現方棠溪頻頻轉頭看他,藍吹寒像是心情略好了些,溫和地問道:「到了廟會,我們要不要多玩兩天再回去?你整天在山莊裏不出來,伯母很是擔心你。」
方棠溪嘴角動了一下。他這些日子以來在藍吹寒面前溫文和煦,從不把負面情緒發洩到下人身上,原本以為沒有人知道,但卻是瞞不過母親。他再怎麽裝成高興的樣子,但心裏不高興,母親還是會看出來,果然母子連心。憑這個木頭吹寒當然是不可能覺察的。
「廟會也沒什麽有趣的,我以前去得多了……你若是想留,不妨多住幾天。」
「你不住嗎?」藍吹寒忽然板起臉問。
「我去一天就夠了,哪裏用得着住幾天。你扮成女裝在我們家,一定很不舒服,可以趁這個機會出來透氣。我娘那裏,我會打點好的。」就是你不回來也沒關系。他在心裏加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藍吹寒,卻發現他臉色更為難看。
「如果不是你說廟會有意思,誰會出來?你把我騙來這勞什子的廟會,現在又說沒什麽有趣,方棠溪,你不覺得你很過分嗎?」
方棠溪呆了半晌,才道:「你要是想我不走,我便留下來。」他的腿到晚上時有些不舒服,便要熱敷一陣,在外面只怕連熱水也沒有,自然十分難受,而對他們兩人來說,一個是不願服侍,一個是不敢要對方伺候,自然有許多麻煩。
藍吹寒冷笑一聲道:「是啊,倒像是我為難了你。」
「不,是我委屈了你……」
「所以你才想趁早擺脫我嗎?」藍吹寒冷冷地反問一句,沒等他回答,提起缰繩,一夾馬腹,縱馬向前而去。
方棠溪知道是自己得罪了他,但說到底這只是一樁小事,不明白他為何這樣生氣,看到他縱馬而行,只能騎着毛驢努力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