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刺鼻的腥臭味撲面而來,翻騰的黑煙如蘇醒的怪獸,逐漸吞噬着歃月凼的靶場,二十七具金蛭蠱皿在滾滾濃煙中化為灰燼。火光掩映中,一抹颀長的身影不疾不徐走向戶绾,沉靜的面容上是一雙淡漠而深邃的眼眸,身後光焰一如洞開的地獄之門,百裏彌音便似地府出來的冷面修羅。
一把火徹底結束了她身為守冥祭司的使命,回想九階雷池的遭遇,既對守墓先祖之死心懷有愧,又對無所事事的往後餘生感到無所适從,波瀾不驚的表面下竟難掩失意。
戶绾在靶場前為葬身三身族長老陵寝的衛封燒了些紙錢衣物,憶起與師兄往日種種,忍不住紅了眼眶。若當初不是她懷有私心違背師父昌池道人回白沙鎮的命令,執意在故地逗留,也就沒有後來的事了。興許此刻正與師兄在煙亭分揀藥材,而非在滿目蒼夷的鲦山底下默哀祭悼。
百裏彌音在戶绾身前站定,按住她拿着紙錢的手,輕聲道:“燒的錢多,惹的鬼多,我們回罷。”
回過神,但看百裏彌音幽深的眼眸,戶绾一時難辨她所言真僞,雖然心生狐疑,然而她畢竟是祭司,關于喪葬祭祀禮俗等事宜權聽她的便是。生怕給衛封惹來一衆孤魂野鬼與他争搶冥銀,戶绾順從收了手。
執手相顧,倆人的眼神在火光暈染下,頗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時間從盤草堂門前經過,像是不舍叨擾堂內的安适美好,邁着極為輕盈卻足以牽動日升月沒的步伐。秘密處理完金蛭蠱皿,歃月凼漸漸歸于平靜,布農族人只當是瘟疫過境,又以為鲦山塌方乃□□,正處在劫後餘生的祥和中。世事安寧,百裏彌音落得清靜無憂,與戶绾朝夕相處,一盞清茶濃轉淡,半縷藥香入夢來。
“還差一味溫裏扶陽的藥材,阿音,陪我去趟藥鋪。”
“買甚?”
“藥材啊。”
“藥材林羅千味,你缺哪一味?”百裏彌音眉梢輕挑,睨着戶绾問。
“與你說了你亦不懂,盡管陪我去一趟藥鋪便是。”戶绾嗔道。
“我整日陪你搗騰藥材,也粗略翻閱了不少醫經,多少識得些,你且說說看。”
“嗯……阿音天資聰穎,想來常用的祛寒藥材也略知皮毛。”戶绾抿着笑,故作正色問:“上助心陽以通脈,中溫脾陽以健運,下補腎陽以益火,對症脈象微細沉遲或虛大,依你所知當用何種藥材為宜?”
百裏彌音聞言沉吟不語,但看戶绾戲谑的眼神,竟反問道:“绾兒莫不是庸醫,如此簡單的病症消得問我?”
戶绾睜着一雙無辜的杏眼望向百裏彌音,頓感語噎。分明是百裏彌音走馬觀花翻了幾卷醫經,不過一知半解卻還自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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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甚?”百裏彌音追問道。
“草烏。”戶绾悶悶回道。
緣于戶绾非要準備各種藥材上路,倆人浪跡天涯的計劃擱置至今,遲遲未動身。對戶绾而言,行囊裏沒有藥石如同行走江湖的俠客身上沒有武器,多少失了些底氣。百裏彌音任由戶绾備了一堆大小各異的藥罐,雖然多半用不上,卻知戶绾的性子免不得要做個游醫,在野鶴閑雲的途中遇到病患興許能派得上用場,便也從旁幫襯打點。随着時日逐增,倒也識得不少尋常藥材。
正欲出門前往洛城藥鋪采買草烏,敲門聲适時響起。百裏彌音微微蹙起眉,暗想布農族人又揣着什麽瑣碎事來找她處理,不由泛起一絲不悅。小叔百裏南在任宗主的時候,歃月凼大小事務均有他操持,太平無事時不覺宗主難當,如今他死了,調解鄰裏紛争,主持公道等家長裏短的麻煩只得由她出面。此非她專擅,只消想想便覺疲于應對,不禁倍感頭疼。
戶绾打開門,見門外站着一位年輕的陌生男子,不及問來人姓名,男子率先拱手作揖道:“敢問姑娘可是祭司?”
男子來自蒼塞,年齡與百裏彌音相差無幾,與百裏彌音同宗同族,均是百裏後人。雖談不上交好,然兒時群居蒼塞隅地,幾乎每日能與百裏彌音打上照面。當年她初離蒼塞便不曾再得見,此刻看戶绾面容姣好,只當她是百裏彌音了。
戶绾木然搖搖頭,心裏莫名浮起些微不安。洛城與歃月凼的男女老少無人不識得百裏彌音,而眼前氣宇軒昂的男子卻誤認了人,無疑是外來人士。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百裏彌音聞聲出門,瞅着男子冷冷表明身份。
但見百裏彌音生人勿近的氣勢與幼年別無二致,男子才料定眼前冷眉冷眼的美人才是他此趟要來尋找的守冥祭司無疑。他側頭略顯歉意打量着戶绾,須臾才轉向百裏彌音,低聲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戶绾聞言自發自覺轉身欲退開,卻被百裏彌音拉住了手腕。回頭,只見她漠然地盯着男子,擺出不借一步說話的姿态。
男子見狀怔愣片刻,随後看着戶绾讪笑了聲,倒讓戶绾也跟着尴尬起來。她試圖不着痕跡掙脫百裏彌音的鉗制,不料那只手握得堅定,無奈對男子回以讪笑。
“敝人百裏元,來自蒼塞。”男子言罷頓了頓,暗暗觀察着百裏彌音的神色,心想祭司聽到自己來自蒼塞當會有所忌諱,從而尋由遣走戶绾,卻未想她無動于衷,遂無奈接着道:“我奉掌祭之命前來,恭請祭司随我回蒼塞複命。”
百裏彌音默不作聲伸出手,示意百裏元将掌祭的信交出來。盡管只是一句簡短的口谕亦必須有殓文書寫的信箋為證。
百裏元會意,自懷裏掏出掌祭的信交予百裏彌音,凝重道:“蒼塞變故,事關重大,當盡快回程。”
“我自有定奪。”百裏彌音擰眉,語氣頗顯不快。強勢如她不喜歡被安排,亦隐隐擔憂蒼塞事端危急,否則掌祭斷然不會修書給她。
百裏彌音的母親死于難産,父親亦英年早逝,父母雙亡的她自幼由掌祭一手拉扯大,教她明事理、斷是非、習殓文、練武功,授予她一身堅韌不拔的品質,扶持她成為百裏一脈卓乎不群的祭司。對于掌祭之囑,百裏彌音縱冷情,亦尊如天命。
信在手,百裏彌音略有遲疑,望着戶绾欲言又止。只是一張輕薄的紙,卻有着難表的沉重,開啓它顯得格外艱難。這是自她上任守冥祭司以來第一封來自掌祭的信箋,她猜測不到信裏是何內容,掌祭斷不是會來信寒暄之人,亦不會對九階雷池的坍塌而特地來信于事無補問罪怪責。
“也是,祭司素來雷厲風行,倒是我多言了。”百裏元說罷,眼瞅着百裏彌音和戶绾在他面前兩相對視卻相顧無言,他杵着有些尴尬,只好将目光投向盤草堂內的照壁上,狀似漫不經心打量其上的騰雲浮雕。心裏不免犯起嘀咕,不曾想兩位姑娘竟如此不懂待客之道,自己遠道而來,卻連門檻都進不去。
察覺到百裏彌音眼眸深處的掙紮,不好的預感在戶绾心裏愈釀愈烈。百裏元已申明來意,雖寥寥幾句,卻可想蒼塞之行無可避免,沒有餘地回圜。戶绾不奢求百裏彌音對掌祭的命令置之不理,可以不要天南海北四處游歷,卻也不要留在盤草堂望眼欲穿等待她的歸期。戶绾知道百裏彌音拿着信猶豫不定的模樣無非是在擔心有了萬不得已回蒼塞的理由而負了自己此前的期望,生怕她悄悄盤算着丢下自己,想向她表明千難萬險亦要與她白首不相離的心跡卻礙于百裏元在場,當下不便多言,心裏甭提有多焦灼。
“咳咳......”百裏元佯裝咳嗽,忍不住要打破此刻猶如時光停滞的氛圍。見兩人同時對他側目......迎着百裏彌音的怒目,百裏元倒也不驚不怵,一派坦然朝戶绾拱了拱手,笑道:“尚未請教姑娘芳名。”
“鄙姓戶,單名绾。”戶绾颔首回道。
“當戶憑欄,青絲獨绾,名美如爾!府上藥香萦繞,甚是提神醒腦,想來戶绾姑娘可是從醫為業?”
“百裏公子謬贊了,緣于祖上世代行醫,我自小耳濡目染,也不過略通一二罷,遠不足以為營。”
“府前有翠林,府內栽青竹,倒是個清幽僻靜的居所,妙哉!”
百裏元話裏話外均離不脫盤草堂,言及此又向門裏探頭張望一番,倒是提醒戶绾失了禮數。方才戶绾的心思被百裏彌音牽系着,至此才後知後覺自己怠慢了賓客,不禁面浮赧色,忙客氣道:“公子遠道而來,一路風塵仆仆,想必疲乏倦憊,請堂內稍事歇息,喝盞清茶。”
“那就有勞戶绾姑娘了。”百裏元沒有推辭,擡手示意戶绾先行,自己則緊随其後。
“不知百裏公子可尋了地方落腳休憩?”戶绾問。
“未曾。初到貴地,人生地不熟,又有要事加身,便徑直尋祭司來了。無非一時半日就得回程,倒不必費心安置。”
“喝盞茶用個膳合該日暮了,公子日夜奔波,不妨歇息一晚再作打算,若公子不嫌敝舍簡陋,且屈宿在此無妨。此回蒼塞山高路遠,阿音也需要時辰打點行裝,待夜裏好生歇息了,明日方好趕路不是。”戶绾見百裏元心急離開,不由回眸看了眼百裏彌音。她尚不知百裏彌音将何去何從,面對百裏元不經意的催促,戶绾心焦如焚,不由想拖延一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