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百裏氏族的殓葬禮俗頗為詭谲,若是衛封尚活着,看到這一幕,不免又要念叨百裏一脈忒不講究。不淨遺體不更壽衣不設靈堂不吊唁,省去諸多繁文缛節便罷,竟也不給與世長辭的人留個全屍,從冢祀臺跌落必然殒身糜骨。戶绾不禁想起師兄衛封,雖客死異鄉,卻好歹保留了全屍,反而宗主百裏南恐被衛封啃噬得殘缺不全,倒應和了其宗族不成體統的葬俗。
追感昔時,不勝永奠。
又聞嗚聲如泣如訴如鳴,無韻律卻成曲。百裏彌音攏起皙長的十指捂在唇邊,她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透過雙手忽而變得張力十足,泣似梅雨牽魂夢,訴如落絮解橫風,鳴則像更深唳樓闕的驚雷。
“阿音,你欲去往何處?”見百裏彌音召喚蝠雁,戶绾緊張問道。她深知百裏彌音斷不可能出于掌祭奉勸而臨陣退縮,此時召喚蝠雁無非就天蠶莊一個去處。戶绾自是要阻止的,卞桑蘭絕非善類,眼下亦無周全的對策,她豈能任百裏彌音魯莽行事,罔顧自身安危。
“讓天蠶莊血債血償!”果不其然如戶绾所料,百裏彌音眼色冷厲,從齒間迸出血洗天蠶莊的意圖。她緊蹙的眉宇愁緒紛擾,不能束手待斃卻又一籌莫展,何嘗不知此非明智之舉。“绾兒,你在此等我……”
“你空有視死如歸之勇何以誅宵小?卞桑蘭并非泛泛之輩,恐以你一己之力難以匹敵,眼下百裏氏族人丁單薄,亦不可能勢均力敵去交戰。你此去無異于以卵擊石,有勇無謀除了激化矛盾,無法化解危機,不過無謂的困獸之鬥罷了。百裏彌音,你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卻讓我等……等什麽?”戶绾言辭咄咄打斷百裏彌音,氣惱她妄圖獨自前往天蠶莊與卞桑蘭殊死一搏,即便知道她的無奈,亦不悅她面對危險時意圖撇下自己。攥緊衣袖,戶绾惱歸惱,思路卻清晰。“我有辦法不妨一試。”
“哦?姑且說來聽聽。”掌祭聞言目光灼灼,急切想知道在倉皇而逃與背水一戰的抉擇中另有什麽可行的方法。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要攜我同去,我自有幾分勝算。”戶绾說罷意味深長望着百裏彌音,人間坎途抑或黃泉碧落,她眼神裏是一種誓死相随的堅定,不是躲在良人身後如坐針氈的等待,而是明知九死一生亦要并肩作戰,則死亦無憾。此間,适巧巨大的蝠雁朝冢祀臺俯沖而來,盤旋在殓谷上空,撲棱的羽翼掀起凜冽寒風往裏倒灌,一時裙裾翻飛,話音亦消散在風裏。戶绾生怕百裏彌音聽不真切,湊到她跟前凝視着她深邃如墨的眼眸,用只有倆人能夠聽清的聲音接着道:“若我動搖不了卞桑蘭,你再與她鬥個魚死網破不遲,我決不阻擾,切莫抛下我踽踽獨行,我縱是做鬼也要和你糾纏不休。”
聽到戶绾欲與邪惡的卞桑蘭講道理博同情,掌祭有些哭笑不得,只覺她過于天真,對她的方法不以為意。
戶绾心若磐石至死不渝,話已至此,百裏彌音不免動容,眼角藏滿了暖意。不多問,戶绾聰明伶俐,她道有辦法,百裏彌音深信不疑。默默執起戶绾的手走到百裏元抛屍的地方,猛地摟住她纖細的腰肢,身形一傾,雙雙墜向殓谷。
“啊……”随着戶绾一聲驚呼,失重感遍襲四肢百骸,當即腦袋一片空白,下意識勾住百裏彌音的脖頸。
掌祭不慌不忙探頭看了眼,見她們安然落在蝠雁背胛上,複又背起雙手轉身離開冢祀臺。不管百裏彌音是去是留,他早已接受百裏氏族大勢已去的事實,任由她無濟于事的折騰,反正也沒有更糟糕的後果了。端持着聽天由命的超脫,從容等待塵埃落定。
“你就不能事先告知一聲,我好有個墜落的心理準備,哪至于平白受此驚吓。”甫一踩到蝠雁柔軟的羽毛,戶绾方覺踏實,讪讪收了手,忍不住責怪百裏彌音不提前知會。
“我本不想帶你下殓谷拾刀刃,奈何你不願在冢祀臺等我,連名帶姓訓我便罷了,還揚言做鬼都不放過我。”百裏彌音好整以暇道:“你敢這般威脅我,可見膽兒挺肥,又怎會輕易受驚吓。”
“……”戶绾聞言面色緋紅,原來百裏彌音并非要抛下自己,只是掌祭将所有武器沉入殓谷,她想先下來拾一些趁手的利刃,卻被不分青紅皂白的自己喝斥了一番。轉移話題是戶绾的慣用伎倆,但見她剪水雙瞳左右顧盼,須臾問:“提到殓谷,我不由好奇你們為何如此出葬?遺體自冢祀臺扔下去必将身首異處,難有全屍。”
“蒼塞的地形峰勢找不到合适的安葬地,破冰埋葬無法讓屍肉腐化成泥,百代千秋後只會遍地凍屍,不得已才選擇群葬。将屍身摔得粉碎亦為無奈之舉,冰天雪地無甚食肉的毒蟲走獸,屍身若不腐不爛,又常年浸潤在陰濕寒氣中,極易養成蔭屍,唯有讓屍身肢解體散才可防止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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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命運多舛的三身族人,戶绾滿心惆悵。從大荒中的不庭山逃竄出來,隐遁于氣候惡劣的蒼塞,為留存血脈佑澤後裔,不得已藏匿世間至寶《金丹卷》。經上千年休養生息,縱然與世無争卻又面臨覆滅的厄運,就連身死亦不得全屍入六道輪回,天道不公!
殓谷近日新堆了數百具遺體,尚不及被冰雪覆蓋,遍地零落的殘肢、結纏的髒腑、糜爛的皮肉與飛裂的碎骨,暴露在戶绾眼底,俨如誤入阿鼻地獄。即便曾想象過谷底是何其凄慘的光景,當真看在眼裏了才驚駭失色。
陰風蕭瑟泣離殇,萬千悲緒剜愁腸,斷谷幽深荼靡盡,長天不語亘古涼。漫漫不休事,沉沉暮霭茫,喁喁不忍訴,盈盈淚滿眶。
蝠雁緊貼屍堆飛掠而過,百裏彌音迅速抽出束在腰間的短鞭,當即如猛虎般向旁邊蹿了出去,轉眼不見蹤影。蝠雁碩大的羽翼下霎時傳來短鞭淩厲的噼響,緊接着羽箭接二連三飛射上來,間或夾雜着箭囊與彎弓,穩穩落在羽翼上。瞧不見倒挂在翼幅下的百裏彌音,但看一堆長短不齊粗細各異的羽箭,戶绾只覺好笑。論箭術,百裏彌音可謂登峰造極,無出其右者,在琳琅的武器中專揀羽箭,戶绾毫不意外。
背上箭囊挎着弓,百裏彌音駕馭蝠雁自殓谷上來,徑直飛往斧口。不敢耽擱,不管戶绾的辦法是否奏效,落日前必須去天蠶莊會會卞桑蘭。
鳥瞰中,忽見斧口前出現一衆人不疾不徐打馬而來,朝绛霄峰的方向進發。戶绾不由警覺起來,定睛看去,見來人統一黑色着裝,簇擁着一位紅衣女子,不消想亦知來者何人。正欲回首提醒百裏彌音,不料蝠雁突然調轉頭急速向那群人俯沖而去,戶绾當即緘了口,知道百裏彌音已然發現有人造訪蒼塞。
蝠雁堪堪在紅衣女子的馬前收了羽翼,衆人與馬匹哪曾見過蝠雁這般龐然大物,當下受了驚的馬匹揚蹄亂竄四下奔散,一時只聞長嘶貫耳,衆人慌亂的喝斥聲此起彼伏。唯獨紅衣女子不慌不忙穩住坐騎,看似柔若無骨的身段卻可泰然自若牽制怒馬,其輕松慵懶的姿态不禁讓百裏彌音刮目相看。
紅衣女子正是天蠶莊莊主卞桑蘭。
“爾等擅闖蒼塞有何貴幹?”百裏彌音站起身,杵在鳥背上居高臨下睨着卞桑蘭,筆挺的身量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還沒死絕呢?唉……改日還得來。”卞桑蘭的聲音極其溫柔,好像任何難聽的話自她口中說出來都悅耳動聽,如莺啼鳴。她彎彎的眉梢含笑含俏,媚眼如絲藏不住風情冶豔,時而又似一泓清泉,滿眼天真無邪。精致的五官落在她勝雪冰肌上,既妖嬈又甜美,甚是撩人。
戶绾的美如清水芙蓉,百裏彌音的美如空谷幽蘭,而卞桑蘭的美如傲雪紅梅。
“我等正要去天蠶莊登門拜訪卞莊主,既然在此遇上了,倒省得我等跑一趟。聽聞天蠶莊隐蔽難尋,方才還擔憂在沙石林裏迷路,不像蒼塞無遮無攔任人來去。”戶绾待蝠雁蹲伏下來緩緩起身端詳着卞桑蘭,但見她姿容絕色卻一副妖女的作派,欣然自得卻一副大權在握的曠達,篤定眼前人正是卞桑蘭無疑。眼下雖然受她掣肘,生死亦由她主宰,仍忍不住暗諷她多次滋擾蒼塞。
“如姑娘所言,天蠶莊确實隐蔽難尋,可即便如此也遭不住賊人惦記呢。”卞桑蘭也不甘示弱,輕聲細語回敬道:“蒼塞窮荒僻壤,你道我為何而來,還不是爾等盜了我的物件,勞我三番四次來讨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