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冢祀臺位于山腰處,面東鑿通山壁與冰層,呈現出一個開闊的廊臺,晝可觀青天,夜可賞星月,倒是個絕佳的茶歇雅地。中間擺放着一張香案,案上置一方青石玉琮,外方內圓,其上有殓文浮雕,與布農族宗祠裏的那方玉琮大同小異。百裏彌音立于香案前,日光描摹着她倨傲的背影,連她骨子裏不屈不撓的堅韌亦打塑得絲縷分明,而冰面形如落梅的血跡卻漫說着她遺世的悲涼。欲開口呼喚的戶绾竟心生怯意,生怕一開口,百裏彌音內心積藏的脆弱将破繭而出,而脆弱背後正是她身負重托卻力所不及的絕望。

蒼璧禮天,敬拜神靈,黃琮禮地,祭祀祖先。百裏彌音曾說玉琮乃祭祀禮器,既然出現在這裏,冢祀臺應是百裏氏族的家廟了。然而相對比布農族宗祠黑幔白帳、靈牌列位、龛香爐鼎、銘文匾刻等,冢祀臺未免過于蕭條簡陋,除卻一張流雲飛鳳黑檀香案,別無其他。

“一入殓谷萬屍陳,餘留幾多離人淚。”一聲沙啞的嗟嘆突兀響起,打破死寂。

仨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背手而立,鬓角已染微霜,一襲殘破的白裳濺滿血漬。他黯然凝視百裏彌音,神色倦怠,似有千言萬語,卻疲于啓齒。

“掌祭。”百裏彌音和百裏元颔首異口同聲道。

“日漸式微,所剩寥寥,今宵過後恐無以為繼,百裏一脈劫數難逃了。天蠶莊不費一兵一卒要亡我族,想過同歸于盡,派出去的人馬一去不返,兇多吉少。我亦困于魔障,夜裏殺人如麻,晝時卻焚香符燒紙帛,唱祭奠血安渡亡靈,甚是諷刺!”掌祭慢聲慢氣的敘說別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況味。“卞桑蘭的巫術高深莫測,我至今毫無頭緒,不得破解法門。如今你回來,縱不受其蠱惑亦獨木難支,百裏氏族氣數已盡,你們且拾掇離開蒼塞罷,往後了無牽挂,四海八荒信馬由缰去吧。”

戶绾回味着掌祭的話,心思清明。他那一句“縱不受其蠱惑”落入耳裏,戶绾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氣。百裏彌音和百裏元關心則亂,一時沒意識到掌祭一通長話下不經意透露出的信息。

“你讓我帶祭司回來,千裏迢迢風塵仆仆,眼下卻又遣我們走,我不依。讓我去天蠶莊殺了那妖女,死也死得壯烈,我百裏元絕不背離故土,茍且求生。”百裏元猩紅着眼沸口急言,對卞桑蘭早已恨之入骨。

“一衆身手不凡的族人尚且徒勞無功,你又何須垂死掙紮。”掌祭語重心長道:“爾等不走,還想填滿冢祀臺的殓谷不成!”

戶绾對百裏氏族的遭遇感同身受,同她七年前所經歷那般,一夜之間血流成河,醒來時烏裏族已不複存在,剩她茍延殘喘無所歸依。也悲憤,也憎恨,也無望,若非得知真相,此仇必将成為漫長餘生無法釋懷的痛,無法治愈的傷,無法擺脫的夢靥。而她的百裏彌音愛憎分明,英勇無畏,殺伐決斷,又豈願帶着屈辱丢開氣節茍活。

“卞桑蘭如何施的術法?”百裏彌音問。不同于百裏元,她顯得不急不躁,遇事冷靜沉着,好像事不關己。

“當時殘月當空,她只道再不完璧歸趙,必将自食惡果,不消一刻便天雷滾滾,卻層雲無風,天象甚是詭異。我們與天蠶莊素無往來,連是何神物亦不知,她卻言之鑿鑿厲責,簡直含冤莫白。這些時日任我苦思冥想亦捋不清她使的哪門子巫術,竟可輕易讓全族人如入魔怔。”

論起來古老巫術雖以通神靈辟鬼邪為幌,卻旨在治病救人,因其手段吊詭又多以毒物入藥,後期被神棍濫用,醫術才逐漸分離出來,自成一派。戶绾依稀記得雜症論上有引例,寫了志怪錄《搜神記》中關于神醫華佗的相關記載,其一是他開膛剖腹,其二是他以犬腿引蛇出洞,兩種治療手法被盛傳華佗使的乃巫術,由此可窺巫醫本同源。

思及此,戶绾緩緩踱至掌祭身前,微微颔首以示尊敬,複又慢條斯理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晚輩對巫術一無所知,但若從醫學着手尋究,能迷人心智的毒物不勝枚舉,丹砂、毒蕈、曼珠沙華等。世間萬物,分時化育,相生相克,福禍相依,毒蟲也好,毒草也罷,只要能找出毒源便有克制之道。每種毒物自有其性,掌祭不妨讓晚輩診個脈象,權且看看卞桑蘭可有使毒施術。”

若脈象如常當屬玄學範疇,戶绾愛莫能助。但凡稍顯異脈可就另當別論了,縱微細如絲亦難不倒戶绾,興許有辦法化解眼下的危機。

陽光打在冰層上有些晃眼,以至于掌祭一直沒發現杵在百裏元和百裏彌音身後的戶绾。當戶绾落落大方走至跟前,他不禁仔細端詳一番,疑惑道:“這位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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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绾姑娘,她是祭司的摯友,此行……”

“讓她把脈。”百裏彌音不留情面打斷百裏元,對他的介紹感到不悅,陰沉着臉倒像是在命令掌祭了。摯愛變摯友換作他人如此介紹也就罷了,對百裏元卻很抵觸,她隐約感覺他對戶绾懷有微妙的情愫。

百裏彌音不容商榷的語氣令掌祭縱有顧慮亦不得不從,他伸出一直背在身後的雙手,仨人才發覺那雙手竟止不住顫抖。戶绾緩緩掀起袖口,赫然瞧見掌祭的手腕已青腫,為查看傷勢,她不假思索将他的衣袖撸至手肘處,露出一截血淋淋的手臂。有黑紫化膿的舊傷口,有殷紅的新傷口,深可見骨,戶绾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咬傷?”戶绾從參差不齊的碎肉與依稀可辨的齒痕作此判斷。

百裏彌音揚眉側目,睨着掌祭手臂上的傷處感到不解。

“事發後,我下令收繳所有武器悉數丢入殓谷,意想減免傷亡。豈料殺心一起,衆人同野獸般茹毛飲血,互相撕咬。然此舉确也行之有效,無利刃在手,單靠撕咬與徒手扭打,死亡人數驟減,只是死狀可怖不忍看罷了。”

戶绾走至百裏彌音身前伸手解開她身上的包袱,欲取自制的金創藥。一味想着其他人身上必定遍布咬傷,應當召集起來包紮上藥順便挨個問脈,絲毫沒有察覺此刻與百裏彌音舉止偎貼,甚是暧昧。掌祭尚沉浸在悲怆中,無暇顧及無關緊要的瑣碎,倒是百裏元見狀,眼底浮現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頃刻即逝。

解下藥囊,戶绾将手探入包袱裏摸索一番,須臾掏出兩個瓷瓶方回首看着掌祭問道:“其他人呢?”

“看來爾等馭蝠雁而歸,未經峰腳,才不曾與其他人打上照面。死在绛霄峰外的族人也得将其遺體移回殓谷,豈能曝屍荒野,幸存的人一早外出尋拾屍身了。”掌祭說罷哆哆嗦嗦朝百裏元擺擺手,吩咐道:“他們均負傷在身,你且出去搭把手罷。”

“是,我這便出去。”百裏元颔首作揖領命離開。

殓谷是一個直落九天的斷谷,葬着百裏氏族所有往生者。與其說是葬,不若說是填,打冢祀臺上往外扔便算殓葬了。三身族後裔避居蒼塞逾千年,逝者不計其數,悉數葬落殓谷,屍身裹在嚴寒的冰封層中經年累月不腐不爛,俨如鮮屍。即便堆砌如山,卻也填不滿冢祀臺下的萬丈深谷。

戶绾溫潤的指腹脈上掌祭手腕,心無旁骛細致按壓一番。須臾,只見她黛眉輕攏,既失望又郁悶。失望的是掌祭脈勢和緩,節律齊致,太息充盈,絲毫沒有中毒異象。郁悶的是往常診到如此康健的脈象都會感到寬心,眼下卻甚為發愁。

寡言少語的百裏彌音亦無甚多問,默默看着戶绾給掌祭上藥、包紮、把脈,面上雖一派雲淡風輕的漠然,內心卻憂思忡忡。若戶绾同樣對卞桑蘭的巫術無甚頭緒,她當如何拯救族人,又當如何保戶绾周全。最恐懼的是自己亦如族人般受巫術蠱惑心智,論身手,只怕不消一個時辰,衆人将悉數折殇她手,首當其沖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戶绾。

“如何?”見戶绾收手,掌祭忙不疊問。

“脈象略微沉細,乃氣血虧虛所致,無甚大礙,除此之外別無異常。”

聞言,百裏彌音惶惑望向天際,罔知所措。掌祭亦輕聲嘆喟,不再多言。沉默的氣氛尤為凝重,分明是鴉雀無聲的寧靜,卻似經歷一場暗湧洶潮的風暴,令戶绾連呼吸都跟着滞澀起來。

正值此時,百裏元哼哧哼哧扛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經過戶绾身旁,徑自往冢祀臺邊緣走去。戶绾粗略掃了眼屍身,經過一夜厮殺,其衣裳早已褴褛不堪,肌膚袒露處幾乎體無完膚,布滿抓痕與咬痕,臉頰亦皮肉剝離斑駁一片,極其駭人。零星的碎肉尚連結着筋絡,打遠看去猶如枝頭搖搖欲墜的枯葉,受不住一點雨打風吹。但看這般死狀,可想而知卞桑蘭的巫術何其陰邪狠毒,令人無端變得暴戾兇惡,嗜殺成性堪比魔鬼。百裏元将死者丢入殓谷,長長籲了聲,未作耽擱,複又下去馱屍了。戶绾見狀一邊心驚肉跳,一邊豎起耳朵聆聽殓谷下的撞擊聲,卻久久無聞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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